我喘口气,笑了一笑。
我穿过好几节车厢,到底有几节,我也搞不清楚。
像只鳗鱼在河海间,我洄游着。
“我来了。”我挤到荃的身边,轻拍她的肩膀,微笑说。
“嗯。”荃回过头,双手仍抓住扶手,嘴角上扬。
“你好像并不惊讶。”
“我相信你一定会上车的。”
“你知道我会跳上火车?”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只知道,你会上车”
“你这种相信,很容易出人命的。”我笑着说。
“可以……抓着你吗?”
“可以啊。”
荃放开右手,轻抓着我靠近皮带处的衣服,顺势转身面对我。
我将荃的黑色手提袋拿过来,用左手提着。
“咦?你的眼睛是干的。”
“我又没哭,眼睛当然是干的。”
“我忘了我有深度近视,竟然还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
“没事。”我笑了笑,“你可以抓紧一点,车子常会摇晃的。”
“你刚刚在月台上,是看着你右边的鞋子吗?”
“嗯。”
“那是什么意思?”
“伤心。”荃看了我一眼,愣了几秒,鼻头泛红,眼眶微湿。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嗯。”
“那如果是看着左边的鞋子呢?”
“还是伤心。”
“都一样吗?”
“凡人可分男和女,伤心岂分左与右?”荃说完后,终于笑了起来。
随着火车行驶时的左右摇晃,荃的右手常会碰到我的身体。
虽然还隔着衣服,但荃总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偶尔会说声对不起。
后来荃的左手,也抓着我衣服。
“累了吗?”
“嗯。”荃点点头。
“快到了,别担心。”
“嗯。你在旁边,我不担心的。”
到了高雄,出了火车站,我陪着荃等公车。
公车快到时,我问荃:
“你这次还相不相信我会上车?”
“为什么这么问?”
“公车行驶时会关上车门,我没办法跳上车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电话,你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吗?”
“嗯。”
公车靠站,打开车门。
“我们会再见面的,你放心。”我将荃的手提袋,递给荃。
“嗯。”荃接过手提袋,欠了欠身,行个礼。
“上车后,别看着我。”
“嗯。你也别往车上看呢。”
“好。”
荃上了车,在车门边跟我挥挥手,我点点头。
我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荃刚好也在座位上偏过头。
互望了几秒,车子动了,荃又笑着挥手。
直到公车走远,我才又走进火车站,回台南。
出了车站,机车不见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笔字迹。
在一群号码中,我开始寻找我的车号,好像在看榜单。
嗯,没错,我果然金榜题名了。
考试都没这么厉害,一违规停车就中奖,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吊场就在我家巷口对面,这种巧合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随便停车。
幸运的是,不必跑很远去领被吊走的车。
拖吊费200元,保管费50元,违规停车罚款600元。
再加上来回车票钱190元,月台票6元,总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乱开,这个玩笑的价值超过1000元。
后来荃偶尔会打电话来助理室,我会放下手边的事,跟她说说话。
荃不仅文字中没有面具,连声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
即使她所有的情绪变化,都非常和缓。
就像是水一样,不管是波涛汹涌,或是风平浪静,水温并没有改变。
有时她因写稿而烦闷时,我会说说我当家教和补习班老师时的事。
我的家教学生是两个国一学生,一个戴眼镜,另一个没戴。
第一次上课时,为了测试他们的程度,我问他们:
“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于多少?”
“报告老师,答案是四分之二。”没戴眼镜的学生回答。
在我还来不及惨叫出声时,戴眼镜的学生马上接着说,
“错!四分之二还可以约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
“你比较厉害喔,”我指着戴眼镜的学生,“你还知道约分。”
看样子,即使我教得再烂,他们也没什么退步的空间。
我不禁悲从中来。
在补习班教课很有趣,学生都是为了公家机关招考人员的考试而来。
大部分学生的年纪都比我大,三四十岁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课时,我穿著牛仔裤和T恤,走上讲台,拿起麦克风。
“喂!少年仔!你混哪里的?站在台上干什么?欠揍吗?”
台下一个30岁左右的人指着我,大声问。
“我是老师。”我指着我鼻子。
“骗肖咧!你如果是老师,那我就是总统。”
他说完后,台下的学生哄堂大笑。
“这位好汉,即使你是总统,在这里,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师。”
“赞!你这小子带种,叫你老师我认了。”
我的补习班学生大约有两百多人,包罗万象。
有刚毕业的学生;有想换工作的上班族;还有想出来工作的家庭主妇。
有一个妇人还带着她的六岁小女孩一起上课。
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较稳定的公家工作,毕竟景气不好。
学生的素质,或许有优劣;但认真的心情,不分轩轾。
在课堂上,我是老师;
但对于人生的智能,我则是他们的学生。
虽然有家教和补习班老师这类兼差,但留在学校当研究助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开心。
子尧兄则是随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务非常繁重,他总是甘之如饴。
秀枝学姐算是比较稳定,当完了实习老师,会找个正式的教职。
至于明菁,看到她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个月内,明菁总会劝我不要心急,要慢慢来。
当我开始做研究助理时,明菁没多说些什么,只是说有工作就好。
因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这份工作只是暂时,而且也不稳定。
虽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总是为我带来阳光。
那年的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我在客厅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着头,似乎在沉思,或是烦闷。
沉思时,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轻,所以脸颊比较不会凹陷。
但如果是烦闷,右手掌施力较重,脸颊会深陷。
我猜明菁是属于烦闷。
“姑姑,好久不见。”我坐了下来,在明菁身旁。
“给我五块钱。”明菁摊开左手手掌。
“为什么?”
“因为你好久没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给我五块钱。”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给…我…五…块…钱…!”
“你变白烂了。”我笑了起来。
“工作还顺利吗?”明菁坐直身子,问我。
“嗯,一切都还好。你呢?”
“我还好。只是论文题目,我很伤脑筋。”
“你论文题目是什么?”
“关于《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开心。
明菁的笑声虽然轻,却很嘹亮,跟荃明显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讲话时,想到了荃,这又让我陷入了一种静止状态。
“过儿,发什么呆?”
“喔。没事。”我回过神,“只是觉得你的笑声很好听而已。”
“真的吗?”
“嗯。甜而不腻,柔而不软,香而不呛,美而不艳,轻而不薄。”
“还有没有?”明菁笑着问。
“你的笑声可谓极品中的极品。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我说完后,明菁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么了?”
“过儿,谢谢你。”
“为什么说谢谢?”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会逗我的。”
“你应该是因为论文而烦恼吧?”
“嗯。”
“别担心。你看我这么混,还不是照样毕业。”
“谁都不能说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说。”明菁抬高了语调。
“为什么?”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机运不好,没找到合适的而已。”
“姑姑……”
“过儿,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并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嗯。”
“你还年轻呀,等景气好一点时,就会有很多工作机会了。”
“姑姑,谢谢你。”
“不是说谢谢,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
“你刚刚竟然说自己混,难道不该道歉?”
“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明菁终于把语气放缓。
“好。”
“不可以再苛责自己了,知道吗?”
“姑姑,给我一点面子吧。”
“你在说什么?”
“今天应该是我安慰你,怎么会轮到你鼓励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头,“吃饭了啦!”
明菁是这样的,即使心情烦闷,也不会把我当垃圾桶。
她始终释放出光与热,试着照耀与温暖我。
明菁,你只知道燃烧自己,以便产生光与热。
但你可曾考虑过,你会不会因为不断地燃烧,而使自己的温度过高呢?
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啊。
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
新的一年刚来到时,柏森和子尧兄各买了一台个人计算机。
我们三人上网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我和柏森偶尔还会在网络上写故事,当作消遣。
以前我在网络上写的都是一些杂文,没什么特定的主题。
写故事后,竟然开始拥有所谓的“读者”。
偶尔会有人写信告诉我:“祝你的读者像台湾的垃圾一样多。”
明菁会看我写的东西,并鼓励我,有时还会提供一些意见。
她似乎知道,我写故事的目的,只是为生活中的烦闷,寻找一个出口。
但我没有让荃知道,我在网络上写故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闷与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隐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
虽然都是压抑,但压抑的施力方向,并不相同。
我的心里渐渐诞生了一个天平,荃和明菁分居两端。
这个天平一直处于平衡状态,应该说,是我努力让它平衡。
因为无论哪一端突然变重而下沉,我总会想尽办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码,让两端平衡。
我似乎不愿承认,总有一天,天平将会分出轻重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不想面对荃或明菁,到底谁在我心里占较重份量的状况。
这个脆弱的天平,在一个荃来找我的深夜,终于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两点左右,荃突然打电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还在忙吗?”
“嗯。不过快结束了。你呢?”
“我又写完一篇小说了呢。”
“恭喜恭喜。”
“谢谢。”荃笑得很开心。
这次荃特别健谈,讲了很多话。
我很仔细听她说话,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的事实。
“很晚了喔。”在一个双方都停顿的空档,我看了看表。
“嗯。”
“我们下次再聊吧。”
“好。”荃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说吗?”
“没。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这时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过已经三点半了喔。”
“真的吗?”
“是啊。我的手表应该很准,是三点半没错。”
“不。我是说,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车。”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吗?”
“想归想,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啊。”
“如果时间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吗?”
“当然不是这样。”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说,“那我就去坐车了。”
荃挂上了电话。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离开助理室,只能枯等电话声响起。
这时已经没有火车,荃只能坐那种24小时行驶的客运。
在电话第一声铃响尚未结束之际,我迅速拿起话筒。
“我到了。”
“你在亮一点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
“嗯。”
我又冲下楼骑车,似乎每次将看到荃时,都得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刺。
我在荃可能下车的地点绕了一圈,终于在7…11店门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着行个礼。
“先上车吧。”我勉强挤个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并没有说话。
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该怎样跟荃解释,一个女孩子坐夜车是很危险的事。
“喝咖啡吗?”一进到助理室,我问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于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静静地看着我磨豆,加水,蒸馏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后,倒入奶油搅拌时,荃对我的汤匙很有兴趣。
“这根汤匙很长呢。”
“嗯。用来搅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处看看,偶尔发问,我一直简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动作,转身面对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么了?”
“没。你说话了,所以我要专心听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坐夜车很危险?”
“对不起。”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做了件很危险的事。”
“对不起。请你别生气。”荃低下头,似乎很委屈。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我有点不忍心。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荃低下头,泪水滚滚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