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还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湾并没有秋天一定得落叶的道理,只是天气不再燠热。
我在家赶个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个懒腰,准备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时,电话响起,一阵慌张,汤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间接电话,是荃打来的。
“你有没有出事?”
“出事?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打破了玉镯子。”
“很贵重吗?”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戴着它好几年了。”
“喔。打破就算了,没关系的。”
“我不怎么心疼的,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我以为……以为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出事。”
“我没事,别担心。”
“真的没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用来喝咖啡的汤匙,刚刚掉进排水管了。”
“那怎么办?”
“暂时用别的东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东西而已。”
“嗯。”
“别担心,没事的。”
“好。”
“吃饭要拿筷子,喝汤要用汤匙,知道吗?”
“好。”
“睡觉要盖棉被,洗澡要脱衣服,知道吗?”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来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门口等我。
“你怎么突然跑来台南呢?”
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根汤匙,跟我弄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的汤匙是不是长这样?我只看过一次,不太确定的。”
“没错。”
“我找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请他们把所有的汤匙拿出来,然后一根一根找。”
“后来,我还用画的呢。”
荃说完一连串的话后,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买啊。”
“我怕你没了汤匙,喝咖啡会不习惯。”
“你……”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
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呢。”
“你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
“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
“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
“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
“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认识我之后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
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点47分,台湾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当时我还没入睡,下意识的动作,是扶着书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
我们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回家询问状况。
明菁和荃也分别打电话给我,除了受到惊吓外,她们并没损伤。
我、柏森和秀枝学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尧兄,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那晚的气氛很紧绷,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子尧兄只是不断在客厅踱步。
五点多又有一次大规模的余震,余震过后,子尧兄颓然坐下。
“子尧兄,我开车载你回家看看吧。”柏森开了口。
“我也去。”我接着说。
“我……”秀枝学姐还未说完,子尧兄马上向她摇头:
“那地方太危险,你别去了。”
一路上的车子很多,无论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子尧兄不是低着头,就是瞥向窗外,不发一语。
子尧兄的家在南投县的名间乡,离震央很近。
经过竹山镇时,两旁尽是断垣残壁,偶尔还传来哭声。
子尧兄开始喃喃自语,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当我们准备穿过横跨浊水溪的名竹大桥,到对岸的名间乡时,在名竹大桥竹山端的桥头,我们停下车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名竹大桥多处桥面落桥,桥墩也被压毁或严重倾斜。
桥头拱起约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开了。
子尧兄下车,遥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间乡,突然双膝跪下,抱头痛哭。
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
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
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的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
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
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
子尧兄点燃两柱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
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
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
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
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
“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托我们照顾几天。
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
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
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
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总统大选。
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
“子尧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
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
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
“这是?”柏森问。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
“嗯?”我问。
“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
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你考上研究所时,我送你的东西,还在吗?”
“当然在。我放在房间。”
“我要说的,都说在里面了。”
子尧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学姐挥挥手,“再见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尧兄后,回到客厅。
秀枝学姐坐在椅子上,看着子尧兄送给她的白色方形陶盆,发呆。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秀枝学姐自言自语。
我和柏森也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番。
“啊!”我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是什么?”柏森问我。
“我爱杨秀枝。”
“啊?”秀枝学姐很惊讶。
我指着“明镜台内见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还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的“爱”。
“我爱秀?然后呢?”柏森问。
“观世音菩萨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又指着那块神似观世音的石头。
“杨枝啊。”柏森回答。
“合起来,不就是”我爱杨秀枝“?”
秀枝学姐听完后,愣在当地。过了许久,好像有泪水从眼角窜出。
她马上站起身,冲回房间,关上房门。
几分钟后,她又出了房门,红着眼,把陶盆搬回房间。
连续两个星期,我没听到秀枝学姐说话。
从大一开始,跟我当了八年室友的子尧兄,终于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子尧兄走后,我常想起他房间内凌乱的书堆。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总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说出这句话。
虽然他只大我五岁,我有时却会觉得,他是我的长辈。
他曾提醒我要下定决心,我的决心却总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
子尧兄,我辜负你的教诲。
当秀枝学姐终于开口说话时,我又接到荃的电话。
这阵子因为子尧兄和地震的关系,荃很少打电话来。
听到荃的声音,又想到子尧兄和秀枝学姐的遗憾,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吗?”
“可以见个面吗?”
“你……”
“怎么了?不可以吗?”
“不不不……”荃的声音有点紧张,很快接着说,“只是你从没主动先说要见我,我……我很惊讶。”
“只有惊讶吗?”
“还有……还有我很高兴。”荃的声音很轻。
“还有没有?”我笑着说。
“还有”可以见个面吗?“是我的台词,你抢词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吗?”
“嗯。我明天会坐车到台南。”
“有事要忙吗?”
“嗯。我尽快在五点结束,那时我在成大校门口等你,好吗?”
“好的。”
“明天见。”
“嗯。”
枉费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成大学生,竟然还搞不清楚状况。
扣掉安南校区,成大在台南市内,起码还有六七个校区。
每个校区即使不算侧门,也还有前门和后门。
那么问题又来了,所谓的“成大校门口”是指哪里?
我只好骑着机车,在每个可以被称为“成大校门口”的地方,寻找荃。
终于在第八个校门口,看到荃。
“对不起,让你久等。”我跑近荃,气喘吁吁。
“会久吗?”荃看了看手表,“还没超过五点十分呢。”
“是吗?”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让你等,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等你的感觉,我会安静的。”
“安静?”
“嗯。我会静静地等,不会乱跑。你可以慢慢来,不用急。”
“如果我离开台南呢?”
“我等你回台南。”
“如果我离开台湾呢?”
“我等你回台湾。”
“如果我离开地球到火星探险呢?”
“我等你回地球。”
“如果我离开人间呢?”
“还有下辈子,不是吗?”
荃,你真的,会一直等待吗?
我会一直等待,为你
我对你的思念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
可是,不假
并以任何一种方式,源远流长
亲爱的你
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
我会一直等待
为你
第十根烟,也是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再用右手食指往烟盒里掏掏看,的确是最后一根烟了。
看了看表,从上这班火车到现在,刚好过了四小时又四十四分钟。
很有趣的数字。
我只敢说“有趣”,不敢说“不吉利”。因为我实在需要运气。
剩下的车程,只有大约20分钟而已。
快回到台南了。
我、柏森、子尧兄、秀枝学姐、孙樱和明菁六个人,都曾在台南求学或就业多年,后来也分别离开台南。
我是最晚离开台南的人,却最早回来。
其他五人,也许会回台南,也许不会,人生是很难讲的。
倒是荃,原本不属于台南,但却搬到台南。
子尧兄离开台南一个月后,荃决定搬到台南。
“为什么要搬到台南呢?”我问荃。
“我只想离你比较近。”
“可是你在高雄那么久了。”
“住哪儿对我来说,都一样的。”
“这样好吗?”
“没关系的。以后如果你想见我,我就可以很快让你看到呢。”
“高雄到台南,不过一小时车程。差不了多少啊。”
“我知道等待的感觉,所以我不愿让你多等,哪怕只是一个小时。”
荃的嘴角上扬,嘴型的弧线像极了上弦月。
“那你还是一个人住?”
“嗯。”
“不会孤单吗?”
“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你时,才会孤单。”
“你……”我很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文字。
“如果你也不想让我等待……”荃顿了顿,接着说,
“当你去火星探险时,请你用绳子将我们绑在一起。”
荃的茶褐色眼睛射出光亮,我下意识地触摸我的心跳,无法说话。
荃搬到台南三天后,明菁任教的学校校庆,她邀我去玩。
“过儿,明天我们学校校庆,还有园游会哦。来玩吧。”
“姑姑,我会怕你的宝贝学生呢。”
“咦?你说话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怪?干吗用'呢'?”
“我……”接触到明菁的视线,我下意识地抓住右肩。
“一个大男生怎么会怕高中女生呢?”明菁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动作。
“可是……”
“过儿,来玩嘛。别胡思乱想了。”
我看了看明菁的眼神,缓缓地点个头。
我并非害怕明菁学生的顽皮,我怕的是,她们的纯真。
她们纯真的模样,总会让我联想到,我其实不是杨过,而是陈世美。
隔天上午,我晃到明菁的学校。
原本从不让男生进入校园的女校,今天特别恩准男生参观。
女校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很难找到男厕所而已。
不过女校的男厕所非常干净,偶尔还可以看见蜘蛛在墙角结网。
我远远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