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不过是“寡妇主义”罢了。
这“寡妇”二字,应该用纯粹的中国思想来解释,不能比附欧,美,印度或亚剌伯的;倘要翻成洋文,也决不宜意译或神译,只能译音:Kuofuism。
我生以前不知道怎样,我生以后,儒教却已经颇“杂”了:“奉母命权作道场”④者有之,“神道设教”⑤者有之,佩服《文昌帝君功过格》⑥者又有之,我还记得那《功过格》,是给“谈人闺阃”者以很大的罚。我未出户庭,中国也未有女学校以前不知道怎样,自从我涉足社会,中国也有了女校,却常听到读书人谈论女学生的事,并且照例是坏事。有时实在太谬妄了,但倘若指出它的矛盾,则说的听的都大不悦,仇恨简直是“若杀其父兄”⑦。这种言动,自然也许是合于“儒行”⑧的罢,因为圣道广博,无所不包;或者不过是小节,不要紧的。
我曾经也略略猜想过这些谣诼的由来:反改革的老先生,色情狂气味的幻想家,制造流言的名人,连常识也没有或别有作用的新闻访事和记者,被学生赶走的校长高教员,谋做校长的教育家,跟着一犬而群吠的邑犬⑨……。但近来却又发见了一种另外的,是:“寡妇”或“拟寡妇”的校长及舍监⑩。
这里所谓“寡妇”,是指和丈夫死别的;所谓“拟寡妇”,是指和丈夫生离以及不得已而抱独身主义的。
中国的女性出而在社会上服务,是最近才有的,但家族制度未曾改革,家务依然纷繁,一经结婚,即难于兼做别的事。于是社会上的事业,在中国,则大抵还只有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便多半落在上文所说似的独身者的掌中。这在先前,是道学先生所占据的,继而以顽固无识等恶名失败,她们即以曾受新教育,曾往国外留学,同是女性等好招牌,起而代之。社会上也因为她们并不与任何男性相关,又无儿女系累,可以专心于神圣的事业,便漫然加以信托。但从此而青年女子之遭灾,就远在于往日在道学先生治下之上了。
即使是贤母良妻,即使是东方式,对于夫和子女,也不能说可以没有爱情。爱情虽说是天赋的东西,但倘没有相当的刺戟和运用,就不发达。譬如同是手脚,坐着不动的人将自己的和铁匠挑夫的一比较,就非常明白。在女子,是从有了丈夫,有了情人,有了儿女,而后真的爱情才觉醒的;否则,便潜藏着,或者竟会萎落,甚且至于变态。所以托独身者来造贤母良妻,简直是请盲人骑瞎马上道,更何论于能否适合现代的新潮流。自然,特殊的独身的女性,世上也并非没有,如那过去的有名的数学家SophieKowalewsky⑾,现在的思想家Ellen Key⑿等;但那是一则欲望转了向,一则思想已经透澈的。然而当学士会院以奖金表彰Kowalewsky的学术上的名誉时,她给朋友的信里却有这样的话:“我收到各方面的贺信。运命的奇异的讥刺呀,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不幸。”
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欧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维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内侍),中国历代的宦官,那冷酷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别的独身者也一样,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觉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看见有些天真欢乐的人,便生恨恶。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别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羡,因而妒嫉。其实这也是势所必至的事:为社会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装作纯洁,但内心却终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牵掣,不自主地蠢动着缺憾之感的。
然而学生是青年,只要不是童养媳或继母治下出身,大抵涉世不深,觉得万事都有光明,思想言行,即与此辈正相反。此辈倘能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本来就可以了解的。然而天下所多的是愚妇人,那里能想到这些事;始终用了她多年炼就的眼光,观察一切:见一封信,疑心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为什么上公园呢,总该是赴密约。被学生反对,专一运用这种策略的时候不待言,虽在平时,也不免如此。加以中国本是流言的出产地方,“正人君子”也常以这些流言作谈资,扩势力,自造的流言尚且奉为至宝,何况是真出于学校当局者之口的呢,自然就更有价值地传布起来了。
我以为在古老的国度里,老于世故者和许多青年,在思想言行上,似乎有很远的距离,倘观以一律的眼光,结果即往往谬误。譬如中国有许多坏事,各有专名,在书籍上又偏多关于它的别名和隐语。当我编辑周刊时,所收的文稿中每有直犯这些别名和隐语的;在我,是向来避而不用。但细一查考,作者实茫无所知,因此也坦然写出;其咎却在中国的坏事的别名隐语太多,而我亦太有所知道,疑虑及避忌。看这些青年,仿佛中国的将来还有光明;但再看所谓学士大夫,却又不免令人气塞。他们的文章或者古雅,但内心真是干净者有多少。即以今年的士大夫的文言而论,章士钊呈文⒀中的“荒学逾闲恣为无忌”,“两性衔接之机缄缔构”,“不受检制竟体忘形”,“谨愿者尽丧所守”等……可谓臻亵黩之极致了。但其实,被侮辱的青年学生们是不懂的;即使仿佛懂得,也大概不及我读过一些古文者的深切地看透作者的居心。
言归正传罢。因为人们因境遇而思想性格能有这样不同,所以在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校里,正当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青年应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的萎缩,她们却以为不安本分了:都有罪。只有极和她们相宜,——说得冠冕一点罢,就是极其“婉顺”的,以她们为师法,使眼光呆滞,面肌固定,在学校所化成的阴森的家庭里屏息而行,这才能敷衍到毕业;拜领一张纸,以证明自己在这里被多年陶冶之余,已经失了青春的本来面目,成为精神上的“未字先寡”⒁的人物,自此又要到社会上传布此道去了。
虽然是中国,自然也有一些解放之机,虽然是中国妇女,自然也有一些自立的倾向;所可怕的是幸而自立之后,又转而凌虐还未自立的人,正如童养媳一做婆婆,也就像她的恶姑一样毒辣。我并非说凡在教育界的独身女子,一定都得去配一个男人,无非愿意她们能放开思路,再去较为远大地加以思索;一面,则希望留心教育者,想到这事乃是一个女子教育上的大问题,而有所挽救,因为我知道凡有教育学家,是决不肯说教育是没有效验的。大约中国此后这种独身者还要逐渐增加,倘使没有善法补救,则寡妇主义教育的声势,也就要逐渐浩大,许多女子,都要在那冷酷险狠的陶冶之下,失其活泼的青春,无法复活了。全国受过教育的女子,无论已嫁未嫁,有夫无夫,个个心如古井,脸若严霜,自然倒也怪好看的罢,但究竟也太不像真要人模样地生活下去了;为他帖身的使女,亲生的女儿着想,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我是不研究教育的,但这种危害,今年却因为或一机会,深切地感到了,所以就趁《妇女周刊》⒂征文的机会,将我的所感说出。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京报》附刊《妇女周刊》周年纪念特号。
② 范源廉(1874—1934) 字静生,湖南湘阴人。清末曾在日本创设速成法政、师范诸科,民国以后曾任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教育总长、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等职。一九二五年春,因师大经费不足辞校长职,该校学生会曾发动挽留运动。作者这里说他为“现在许多青年所钦仰”,大概即指此事。
③ 军国民主义 也叫军国主义。它主张扩充军备,使国内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教育都为对外扩张的军事目的服务;从“明治维新”时开始,日本的资产阶级和封建势力便合力推行军国主义的教育。尊王攘夷主义,在我国春秋时代称拥护周王室、排斥异族为尊王攘夷。它传入日本后成为一种封建性的改良主义思想:尊王,即拥护以天皇为首的中央集权政府而削弱幕府权力;攘夷,即抵抗外来侵略。但其后即转化为对内专制,对外侵略,成为日本帝国主义的特点之一。下文的贤母良妻主义,是当时在日本和别的国家流行的一种资产阶级女子教育思想。
④ “奉母命权作道场” 清代梁章钜《楹联丛话》卷一:“陆稼书先生从祀文庙,初议时,或以先生家中曾延僧讽诵为疑。其后人出先生手书厅事一联云:‘读儒书不奉佛教,遵母命权作道场’。议乃定。”作者引用这句话是指当时一般兼信佛教的道学家。
⑤ “神道设教” 封建统治阶级利用迷信以欺骗人民的一种方法。见《周易·观卦》:“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章士钊在任段祺瑞执政府教育总长时,曾认为这种做法也有理由,他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七号(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再疏解车军义》一文中说:“故神道设教,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⑥ 《文昌帝君功过格》 据迷信传说,晋时四川梓潼人张亚死后成神,掌管人间功名禄籍,称为“文昌帝君”。《功过格》是一种宣传封建道德、带有浓厚迷信性质的所谓劝善书。它将人们的言行列为十类,分别善恶,各定若干功过,要人们逐日根据自己的言行记录功过,用这种方法劝人为善以积所谓“阴德”。《功过格》的“敬慎”类“言语过格”中有这样一条:“谈人闺阃五十过。”
⑦ “若杀其父兄” 语见《孟子·梁惠王》。
⑧ “儒行” 儒家理想中的道德行为。《礼记》有《儒行》篇,详细记载孔丘回答鲁哀公所问关于儒者道德行为的言论。
⑨ 邑犬 即乡里中的狗。《楚辞·九章·抽思》:“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这里说的“跟着一大而群吠的邑犬”,指不辨是非的盲从的人们。
⑩ 这里的“寡妇”或“拟寡妇”的校长及舍监,是指当时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和舍监秦竹平一类人。舍监,是当时学校里管理寄宿学生生活的职员。
⑾ Sophie Kowalewsky 索菲娅·科瓦列夫斯卡雅(1850—获得巴黎科学院的保尔丹奖金。她还写有剧本《为幸福而斗争》、小说《女虚无主义者》等。
⑿ Ellen Key 爱伦·凯(1849—1926),瑞典思想家、女权运动者。著有《儿童之世纪》、《爱情与伦理》等。
⒀ 章士钊呈文 指章士钊的《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作者所引的文句,都是呈文中污辱女学生的词语。亵黩,即轻薄玩弄的意思。见《汉书·枚乘传》:“亵黩贵幸。”
⒁ “未字先寡” 即在未许婚时心情就已同寡妇一样。旧时女子许婚叫“字”。
⒂ 《妇女周刊》 当时北京《京报》的附刊之一。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蔷薇社编辑。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日创刊,至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共出五十期,同年十二月二十日周年纪念特号发行后停刊。
春末闲谈
北京正是春末,也许我过于性急之故罢,觉着夏意了,于是突然记起故乡的细腰蜂②。那时候大约是盛夏,青蝇密集在凉棚索子上,铁黑色的细腰蜂就在桑树间或墙角的蛛网左近往来飞行,有时衔一支小青虫去了,有时拉一个蜘蛛。青虫或蜘蛛先是抵抗着不肯去,但终于乏力,被衔着腾空面去了,坐了飞机似的。
老前辈们开导我,那细腰蜂就是书上所说的果蠃,纯雌无雄,必须捉螟蛉去做继子的。她将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日罢,——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了,所以《诗经》里说:“螟蛉有子,果赢负之。”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虫。蜘蛛呢?他们没有提。我记得有几个考据家曾经立过异说,以为她其实自能生卵;其捉青虫,乃是填在窠里,给孵化出来的幼蜂做食料的。但我所遇见的前辈们都不采用此说,还道是拉去做女儿。我们为存留天地间的美谈起见,倒不如这样好。当长夏无事,遣暑林阴,瞥见二虫一拉一拒的时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满怀好意,而青虫的宛转抗拒,则活像一个不识好歹的毛鸦头。
但究竟是夷人可恶,偏要讲什么科学。科学虽然给我们许多惊奇,但也搅坏了我们许多好梦。自从法国的昆虫学大家发勃耳(Fabre)③仔细观察之后,给幼蜂做食料的事可就证实了。而且,这细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还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又是一个学识技术都极高明的解剖学家。她知道青虫的神经构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虫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来的时候,这食料还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
三年前,我遇见神经过敏的俄国的E君④,有一天他忽然发愁道,不知道将来的科学家,是否不至于发明一种奇妙的药品,将这注射在谁的身上,则这人即甘心永远去做服役和战争的机器了?那时我也就皱眉叹息,装作一齐发愁的模样,以示“所见略同”之至意,殊不知我国的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却早已有过这一种黄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⑤么?不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⑥么?不是“治于人者食(去声)人,治人者食于人”⑦么?可惜理论虽已卓然,而终于没有发明十全的好方法。要服从作威就须不活,要贡献玉食就须不死;要被治就须不活,要供养治人者又须不死。人类升为万物之灵,自然是可贺的,但没有了细腰蜂的毒针,却很使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以至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