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绝望地看着自己丈夫在那里结结巴巴地谈论着他一无所知的东西。她替丈夫难过,就像看到丈夫站在深水里,自己却无法拉他一把的那种难过。
从许大同开始发言,那个瘦瘦的书记员小姑娘便停止了速记。她不时茫然地望望许大同,又看看法官,如同一个走迷了路的孩子,等待大人指点。
……中医认为,人的气从丹田而发。就是这里,肚脐,肚脐也是丹田。最后,气归置丹田。根据这个道理,我们可以解释刮痧的作用……
约翰看见许大同在那里比比画画,好像一个痴癫的人在胡言乱语,不由得暗自叹气。
他现在已经不是后悔陪许大同出庭,而是怀疑许大同一直有什么病症没有让他知道。
霍威茨法官问约翰:他在说什么?
约翰摊开双手,摇了摇头。
霍威茨法官不得不打断许大同:许先生,你所说的话,像一种神秘的宇宙语言,让我完全听不懂。你不是第一天来到密苏里州,对吗?你应该知道写在每一辆车牌子上的我们这个州的口号是什么吧?
许大同想了想: Show me(证明给我看)。
霍威教法官点头道:对极了。你能有权威的医学论著和证人来证明你的证词吗?
许大同舔舔嘴唇:我,可以试试。
霍威茨法官:那么,你能否明确告诉我,刮痧这件事是你亲自所为吗?
许大同犹豫了一下。
简宁紧张地盯着丈夫的嘴唇,仿佛那是炸药的导火索。
霍威茨法官:许先生?
许大同的脑子里火石电光一片,又突然在瞬间趋于平静:是的。
简宁腾地站起来:NO!不是!
许大同猛转身对妻子用中文轻喝道:简宁,别胡说!如果承认是爸爸做的,也许会出事!我们正在给他申请绿卡!
霍威茨法官生气地拍着桌子:我警告你们,听证会上必须用大家都听得懂的语言。
许太太,你对刚才的话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简宁盯着许大同严厉的眼睛。丈夫的话似乎不无道理,但丈夫的话是一种危险中选择了更危险的道路的道理。凭直觉,简宁知道刮痧这件事已经把他们拖入沼泽泥潭中。
承认刮痧是丈夫做的,无疑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又捆上一块大石头。在这几秒钟之间,他们的争议是无言的。迟疑半晌,简宁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弃:没有了。
霍威茨法官又转向许大同:我再问一次,许先生,刮痧是你做的吗?
许大同一脸郑重地答道:是!
霍威茨法官一脸严肃地宣布道:那么,下面是本庭的决定。鉴于丹尼斯。许的家庭环境不安全,我在这里宣布,孩子将由儿童福利局监护。
当刘茵在电梯间门口捕住麦克的时候,她有一种在大马路上捕住了偷她钱包小贼的快乐感。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法,不管你化妆成什么样的美女,人民群众的雪亮眼睛都不会放过你。这段词似乎已经久违,但现在背诵起来却十分上口,十分贴切。她差一点儿用儿时电影里常见的口吻对麦克。丁大喝:不许动,举起手来!
开始,麦克的神色有点惶遽,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他望着刘茵,好像刚刚认出刘茵的模样,绽出满脸真诚的笑容:哎呀,刘校长,怎么这么巧,在公司碰到你了。
我不来公司找你,你会一辈子躲着我。
哪儿的话。只要你刘校长一个电话,我可以立刻到你府上拜访。
刘茵冷笑着说道:我给你打过不下一百个电话了。你的手机永远不开,你的传呼机永远不回电话,家里电话也永远没有人接。我要不是在你们公司看见你,我以为你已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呢。
麦克以抱歉万分的神情说: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今天公司又有会。这样吧,会完了,我去找你。
刘茵又笑了:不敢劳驾你。既然今天我人都来了,还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的好。我买你的保险已经买了两年,钱我是年年交,可到底这保险是怎么回事儿,我心里一直糊涂着。幸亏有人指点我读了一遍你们公司的保险单,我发现自己原来上了一大当。
麦克听到这儿,脸色沉了下来:刘校长,你要是对公司的保险条款有意见,可以直接给总公司写信,这些东西可不是我一个小小的保险推销员能做决定的。说完,他就往电梯上走。
刘茵一见,倒也不慌,跟着麦克往电梯上走。
麦克说:你不要跟着我,公司开会,我没有时间了。
刘茵不理睬他。
电梯上了四楼,门打开,麦克走出电梯,转身对刘茵说:刘校长,你这是在纠缠。
我们是大公司,每做一件事,都是有法律依据和保障的。这些在合同和保单里说得很清楚。事情已经三年,你现在反悔是不是太晚了?
刘茵也不搭话,还是跟在他后面。
麦克终于不得不闭嘴,他已经隐约看到公司的会议室里坐了不少人。他想,让她跟着吧。当她跟着自己走人会议室,忽然面对那么多公司职工嗔怪的眼睛,她会羞傀得无地自容,最后知难而退。
麦克想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大步走进会议室。进去后他立刻找了张投人坐的椅子坐下,把手提电脑放在脚边,然后,抬起头准备和同事们打招呼。这时,他突然有一点儿疑惑,他的疑惑来自于那些周围的面孔。这些面孔似曾相识,但又一时召唤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都不属于这个公司,他们不是他的同事,他们不仅不是他的同事,而且不是美国人。他们都是清一色的黄皮肤。他们的眼睛是黑褐色的,虎视眈眈的黑褐色。
他们盯着他,似乎很饥饿,似乎一声令下,就能把他吃了。
麦克问:这是干什么?他的四肢像被蒸发的馒头,渐渐虚泡,沁出水分。他转身瞪着刘茵: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刘茵答:开会。我们是来开会的。
什么会?
你的记性真的不好?刘茵遗憾地叹道:当初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买了你的保险。
还帮着你宣传,让另外二十三个中国人协会的会员也买了你的保险。现在大家都来了,能凑齐也挺不容易的。趁这个机会咱们开个会吧。
麦克记不得这个会议是怎么开始的。他只记得他周围的面孔都在对他大吼大叫。他们在向他追问百分之十二的年回报、红利和派股,他们要看他们的保险年盈利报告,他们要知道他们的钱是不是真的在生钱在下意儿?他们要确定他们的钱是投在聚宝盆里,而不是投在臭水沟里了。
麦克听他们喊了一阵,什么也不答,但情绪却慢慢镇定下来。他知道无论这些人多么有劲儿,他们都会喊累的。他们喊累了,自然就会放低嗓门,自然就会轮到他说话,轮到他发挥他的魅力了。
可是,他期待的这个过程还没有出现,会议室外面就聚集起许多准备参加公司例会的职员。他们向屋子里探头探脑,挤眉弄眼,像是围挤在马戏团帐篷外准备观看小狗跳火圈儿和驯雄狮表演的观众。麦克被他们看得发毛,他知道再不制止屋里的喧嚣,屋外就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那些围观的人们并不在意是非,他们在估价他的能力、判断性和处理事件的手腕。他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控制住了事态,他麦克。丁先生在同事眼中便是个英雄。公司与客户的纠纷永远是有的,像今天这种场面正是衡量英雄与狗熊的试金石。否则,他只好卷铺盖滚蛋,并上公司的黑名单。大都会保险公司对犯了错误的雇员从不宽容。而雇员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河心翻船,搞不定自己的客户。
麦克高高举起自己的手。他认为这个姿势是政治首脑们解决国际争端时使用的最典型的手势;而围攻他的人们看他低着头,举着手,以为那是一个走投无路举枪缴械,甘心放弃抵抗当俘虏的表示。屋子里的人们静下来。
麦克说:你们不就是要看你们投资保险的盈利报告吗?
我去给你们拿。
麦克走出会议室,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这些人的盈利报告全锁在麦克的文件柜里,连封口都没拆。他当初和这些中国人说好替他们管理账户,所以,报告也都由总公司直接寄给麦克。这些报告三五个月来一次,一摞摞越集越多,而投保的人却从来没有向麦克查问过究竟。这使麦克曾经产生过把这些报告扔进垃圾筒的念头。还好麦克的文件柜硕大,念头产生后,他并没有立即行动。想起来,这是他今天忽然感到庆幸的第一件事。
麦克往办公室走,他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个淡藕色的影子。那刘茵不声不响却寸步不离地黏着他,显然怕他借拿报告脚底抹油。麦克心里恨得长牙。麦克认为今天的尴尬全是这个肥白的女人惹出来的。这个女人平日脑子缺根筋,但一旦认准要干什么,就像恶狗咬住骨头,打死不撒口。
麦克把报告放到会议室的桌子上。人们按姓名分别拣走自己的那份。在一片稀里哗啦撕拆信件的声音中,麦克若无其事地打开他的电脑,好像在里面搜寻出自己所需要的文件。
咦,不是保证百分之十二的回报吗?我这几年投了十来万块钱,怎么才挣了这么点儿,比银行利息还低?
这算什么东西。我投保的钱不仅没挣,反而还赂了!
我们全家每年的积蓄大半儿都投在这里面了。你答应我们的那些好处在哪儿?屋子里的喧嚣刚刚重新泛起,麦克及时地又举起了他的双手。
麦克问:你们把你们的保单都带来了吗?
人们异口同声说:带着呢。
麦克说:好,看看你们的保单和合同,什么地方写着公司保证每年百分之十二的回报?
人群中一阵沉默。
没有吧?可保单上清清楚楚写着投资保险有风险,是否能获得盈利全靠股票市场走向和公司的经营情况。当然,这并不代表大家投保就吃亏了。有一点公司是给予明确保障的,那就是只要保单是在有效期,双方契约条件不变的情况下,我们大家每个人的保险数额绝对不会变。一旦发生意外,他或她的家人马上就可以拿到这一大笔钱……
麦克说得头头是道,洋洋得意。他深信自己了解这些中国人,他深知这些中国人的要害处在哪儿,而他只要一出击,必定命中要害,并让他们毫无回手之力。麦克做保险做了五年半,从一开始,他就发现公司发给每一个投保人的保险文件(包括保单及保险条款)大有学问。这种文件一般都有厚厚的好几大本,每一本三四百页,密密麻麻的字体比蚂蚁还小,没有特别的决心和耐力,是很难将这些文件从头至尾阅读一遍的。再加上文件中使用的都是标准的法律用语,美国人不是吃这碗饭的尚且看不懂,更不要讲那些英文水平不够高,或者英文水平尽管很高但对美国法律仅仅一知半解的中国人了。所以,这些文件到了投保人手里,往往封页都没有翻开,便被束之高阁,不到万不得已,决没有兴趣碰它——下。
不对!刘茵第一个喊起来:这跟你当初和我们说的一点儿都对不上号。
怎么会呢?麦克翻着眼睛:公司的保险条款上有什么,我就跟你们说什么。条款上没有的,我怎么敢瞎说?
刘茵胀红了脸:你要是当初跟我们说的是刚才那些话,我们会买你的保险就是神经病。
好好,退一万步,就算我曾经说过什么。你们签订合同拿到保单,按公司规定你们还有十来天的退保时间。你们看了保单,觉得我说的话有问题,或者对条款不满意,完全可以退保嘛。你们都是大知识分子,大学者,能凭我一张嘴就把你们都骗了?说到哪儿人家也不会信啊。当初你们高高兴兴地投资买保险,现在听了一些人的挑唆就来闹事,这是不是也有点儿太失你们的身份了。
众人一时竟无言对答。
麦克唇边漾出浅浅笑意:好啦,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也不计较这一点小事。你们当中有些人的投资不尽人意,我可以帮你们重新做一下投资组合调整。另外,最近公司还有新的投资计划,我可以向你们介绍一下……
刘茵恨很地打断他:你别做梦了。你以为你嘴巧,就遮着天了?你的上司在哪儿?
我们找他谈去。你抵赖,不等于这事就没有了。我们买的是大都会保险公司的保险,你们公司要对它下属职员的所作所为负责任。
刘茵的话顿时赢得周围人的赞许。找他上司去!找他公司老板去!
人们的鼓嗓大有呼风唤雨之势。麦克不由得站了起来,不由得举起双手,连连说:你们听我讲啊,你们听我讲啊!
没有人理睬他,没有人再把他当回事。
这时,一个带着黑边眼镜,头顶一片光亮亮的开阔地的男人从门外挤了进来。他皱着眉头,不快地扫视着屋里,然后问:怎么回事?这里出什么事了?
麦克望见他,嘴里干干的,说:梅勒先生……
刘易斯。梅勒仍在问:他们是什么人?谁的客户?谁让他们来的,啊?
刘茵马上迎上前去:我是圣路易斯中国人协会会长,圣路易斯《华人周刊》主编,圣路易斯“汇文中文学校”校长菌。刘。她把名片塞到刘易斯。梅勒手里。
刘易斯。梅勒被刘茵这一长串头衔摘糊涂了,他对着刘菌的名片直眨眼睛。
麦克慢慢走过去。在这三五米内,他脑子迅速对局势做了重新判断,一个新的计划正模模糊糊在他心中形成。
麦克对众人指了指刘易斯。梅勒,说:这位就是梅勒先生。我的老板,你们要找的人。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七日
《圣路易斯邮报》地方新闻版上的消息引人瞩目
星期二的早晨,在各个报摊出现的《圣路易斯邮报》的地方新闻版上,都引人瞩目地刊登着一条消息:本报讯:一名五岁的华裔男童近日国跌伤入院治疗。医护人员在给他检查身体时,发现他背脊伤痕累累,怀疑男童长期深受父母虐待。目前孩子已处于市儿童福利局监管之下。
本报记者昨天荣悉,本市法院已决定受理此案。开展日期将由双方律师协商而定。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日
谁能够证明许大同是个热爱家庭热爱孩子的好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