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吐出来;再者,这退保赔偿是有连锁反应的。五年多,麦克共卖给中国人的人寿保险近百人次,退保风潮若起,不仅仅涉及这一百多口子,还有韩国人,越南人,日本人。黄种人闹完白种人就会闹,直闹到圣路易斯的大都会保险公司分支机构全部垮台为止。这是梅勒一眼就能看到的后果。他比麦克还要在意自己的这个饭碗。他做保险做了大半辈子,从头来的事他想都不敢想。现在刘易斯决定亲自插手,将自己和麦克拴在同一辆战车上,这叫麦克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当然,下一步棋如何走还要靠麦克自己的脑子。凭直觉他知道,这几十个闹事的人中,挑头的是少数,起哄的是多数,把那几个挑头的分化瓦解是当务之急。挑头的倒了,起哄的自然会做乌兽状。
他这么想着,在公司开业务例会的时候,满脑子念的都是这些经,会上究竟别人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到。
散会后,麦克急急忙忙跑回办公室取保险合同和盈利报告。这时,有电话找麦克,说是麦克的太大珍妮打进来的。
麦克很不耐烦地拾起话筒:什么事?快讲!
珍妮显然被麦克吓了一跳,她以为丈夫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提高嗓门强调着:麦克,是我。
麦克腔调依旧:你有没有完?我正忙着,没事我挂了。
珍妮情绪一落千文,她踌躇半晌,仿佛在赌气:算了,既然这样,回家再说吧。没容麦克搭腔,她就把线断掉了。
麦克开始从心里诅咒女人,那些打开潘多拉盒子的祸水,没有她们,世界会清净许多。他一边翻找文件,一边寻思珍妮会在家里布没什么样的战场等待和他开战。自己外面焦头烂额,回家还要应付挑衅,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只图她那个后爹的名声,和她这个既小家子气,又有石头般顽固头脑的笨女人结婚。
麦克傍晚才离开公司,他开着车,思绪忽然飘忽到过去单身生活的日子里。那时,他穿着时髦,吃的好,整天无忧无虑,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女孩子调情上床。比起眼下受人管束摧残的日子真像是神仙。珍妮这个女人缺乏风情,床上功夫平乎,操持家务更是没头没脑,厨艺简直不敢恭维。床上不能慰藉男人,床下又不能拴住男人的胃,这种女人竟跟着麦克享受到荣华富贵,真该念佛才对。而她却不识好歹,胆敢跟他麦克使性子!
麦克想着方向盘就朝着左面的小路拐去。在半英里外的购物中心,有一家小小的泰国餐馆。饭菜美昧可口不说,老板娘还十分风流香艳。麦克今天的心境像精血俱亏的病人,需要大补。
当麦克一身酒气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半夜两点多了。
他把车停在车道上,踉踉跄跄开门进去,发现卧室里的灯竟是亮的。
讨厌。他心里嘀咕一句。他本来指望这么晚回来,珍妮已经睡了。现在看来,一场口角还是没有免掉。
麦克穿过客厅,走上楼梯。他想珍妮要是盘问他今晚的去向,自己到底说出几分,才既不像撒谎,又不至于闹得天翻地覆。泰国餐馆是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饭后喝了点儿酒也是实事儿,但酒后的其他细节可属意会不属言传。
麦克进屋,看见珍妮躺在床上。她穿着白色的睡袍,眼睛清亮,头发被散着,像个神话中的海妖。
还没睡?麦克含糊地问一句,站在那儿开始脱衣服。他脱得不慌不忙,等待珍妮开口。
然而,珍妮却一声不响。
麦克向珍妮望望:今天应酬好几个客户,喝了点儿酒。
我们去了过去咱们常去的那家泰国餐馆,老板娘还跟我打听你呢。
珍妮还是不说话。
麦克没趣,走进卫生间去冲澡。他在龙头下面只站了一小会儿。酒喝多了,水气让他感到胸闷和头痛。接着他又刷牙,呼噜呼噜把嘴漱得很响。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生出一股厌烦。这个女人,用不说话来示威。吓难啊,有本事干脆变个哑巴瞧瞧。
麦克洗漱完毕,套上睡衣上床。珍妮趁他在卫生间的工夫,已经翻身把脸转到自己的那一边。麦克假装以为她睡着了,伸手关了床灯。
躺了几分钟,麦克突然想起什么,他问:嘿,宝贝儿,你今天打电话要跟我说什么事?
珍妮沉默了一会儿,直至麦克相信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却说:我去过医生那儿了。
麦克楞了楞,这才记起今天早上珍妮是去进行妇科检查的。医生怎么说?他问。
医生说,我有了。
麦克这回的反应并不迟钝,可他实在连一点儿勉强的高兴都装不出来。又是一桩计划外的事情。目前包袱已经够重了,他可不想因为珍妮的怀孕而让自己超负荷。他已经被别人拖累够了。但麦克清楚,在这种事情上,女人最小心眼儿,稍不留意,就会弄得歇斯底里,比一场世界大战还要难收拾。于是,他干脆变得采用对方的招数,不说话,只是伸出胳膊,把珍妮揽到怀里。
你说怎么办?珍妮问。珍妮的身体在他怀里硬梆梆冷冰冰的,声音也是同一个质量。
麦克无法回答,哪怕咳嗽一声都会暴露他的真实想法。
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珍妮逼他。
是有一点儿突然。麦克沙哑着嗓子说。我总该有个思想准备。
我问的是,你到底想要这个孩子吗?
麦克不得不答:咱们将来总会要孩子的。现在要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儿?
明白了。珍妮忽地把麦克的胳膊扒拉开,翻滚到床边上去。
麦克遗憾自己对付女人一惯有术,可此刻却有点儿技穷。他说:今天太累了,明天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行吗?
珍妮那边没有声息。麦克嘟嚷着“晚安”,把被子扯到了下巴上。他今天的确够累了,脑子已经迟钝。他宁可珍妮抱着那个问题老老实实趴在床边上,别再打扰他。他不想为什么事再烦恼,因为他已经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麦克不清楚珍妮早上是什么时间走的,她没有给他留守条。这就是说珍妮还在赌气,不然,她会废话写一大堆地留给他看。珍妮也没有把他第二天该换的衬衣放在椅子上,这说明她的气还不小,大有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的意思。
麦克爬起来到厨房去烧咖啡。他用咖啡磨子把咖啡磨得很细,又用蒸汽咖啡炉把咖啡过滤得很浓。他一边做这些事一边想着他一会儿要写的东西。其实,从昨天起,他就在肚子里为这篇东西打腹稿。他像一条蚕,默默地进行肚子里的质变。不管他在品酒,他在与女人调笑,甚至在后来的睡梦里,他的思维都没有休息。他像蚕一样在肚子里孕育着丝。
他知道他会看着这些丝铺陈为一张大网,他会看着自己的作品逐渐成熟和完美。
珍妮下了班,径直去了玛格丽特的家。她知道玛格丽特从来都下班晚,所以,出门前特意给好友去了个电话,说自己会在玛格丽特家附加的超级市场先买些蔬菜肉类,然后,在屋子里等她回来。通常,珍妮从不指望自己的好友能有时间在家里亲自做饭菜款待自己。但今天是玛格丽特主动提出来的,所以,珍妮大大领情,并且欣然接受。
珍妮按照玛格丽特的嘱咐,在超级市场买了新鲜玉米和牛肉。玛格丽特说今天要在阳台上给她做烧烤。她望着青色的玉米,红色的牛肉,想起玛格丽特拿手的多汁香辣的墨西哥烧烤,舌下涌出泪泪津液。玛格丽特做一手好饭,却吃什么都不胖,她那匀称的大腿,细细的腰胶让嘴馋又怕胖的珍妮忌妒得要死。
珍妮在玛格丽特公寓门口的踏垫夹缝中取出大门钥匙。
当年,珍妮和玛格丽特同住的时候,珍妮常常因为忘带门钥匙而将自己锁在门外。
所以,玛格丽特特别备了这把钥匙给珍妮应急。珍妮拿着钥匙,猜想自从自己搬出这套公寓,这把钥匙一定许久没有被人动过了。自己若是总也不来,有一天,这把钥匙会不会被人遗忘呢?
珍妮进了屋,放下手中的东西。她环顾周围,有一种归家的感觉。客厅里的家具摆设仍是老样子。玛格丽特的卧室除了墙上添了一幅小小的水彩画外,没有任何变化。珍妮走进自己过去的卧室。那张旧沙发床还在原位,但玛格丽特给沙发床遮了一块鲜艳的毯子,使那张躺上去咯吱咯吱乱响的沙发显得顺眼了许多。屋里摆了一张写字台、几把椅子及两个书架,看起来,玛格丽特已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工作间。
珍妮在沙发上坐下。她盘着腿,喉咙发痒,很想抽一棵烟。她过去是抽烟的,刚搬进这套公寓时,整天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于是,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个包扎得很结实的纸盒,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个烟灰缸,没有其他只言片语。
珍妮猜测是同屋警告性的礼物,她笑了笑,搁在一边,根本没往心里去。后来,与玛格丽特熟了,她问玛格丽特为什么不直接为烟灰的事跟她理论。玛格丽特眨眨眼睛,然后说,她想她烟灰满地,一定是缺少烟灰缸。跟她理论,不如干脆买一只送她,解决问题的速度会快许多。玛格丽特爱清洁,但玛格丽特从来没有因为爱清洁而对她的烟灰理论过,这叫珍妮羞傀。珍妮悄悄决定要戒烟,,决定在家里不再抽烟。既然公司里面本来就不允许抽烟,这使珍妮的戒烟一下子变得很容易。可现在,珍妮已经戒烟这么多年之后,她忽然渴望抽烟了。她觉得喉咙里有一只小手在抓挠,抓得她心慌,抓得她坐立不安。她忍不住打开自己的手包,里面既没有香烟,也没有打火机。她在包中细细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了一块口香糖塞进嘴里。
珍妮自打从那个阴森的大城堡里逃出来以后,曾经那样快乐过。她深信从此命运属于自己,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永远快乐下去,直至她准备要结婚。结婚的女人总是伴有着各种温馨的祝福和尖锐的警告,而她却相信结婚只是快乐乐章中的变奏,她的主旋律将会由她把握,谁也改变不了。
可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经过昨天一夜变得千疮百孔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愿望本来就不切合实际,还是因为现实本身太残酷了。
昨天晚上,她几乎一夜无眠。听着麦克在她身旁发出的响亮的呼噜声,她觉得这个男人是那么粗蛮和陌生。这个男人今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和她过去所熟悉的那个麦克毫无相同之处。她突然怀疑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麦克,从来没有认识到在那个文质彬彬、优雅风趣的外壳里面,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麦克。
在珍妮和麦克相识的初期,珍妮曾意识到麦克有许多事情瞒着自己。麦克是个健谈的人。他善于巧妙地引导别人向他吐露秘密,但他却难得向别人谈到自己。珍妮好奇地询问过麦克的家人和麦克的童年。麦克回答得极其简单:我父母都退休了。他们在上海过得挺好;我的童年是在上海度过的。上海是个大城市,跟纽约差不多。
珍妮觉得一个人的历史是他生命的线索,麦克这个人的生命线索怎么能这样简单枯燥干巴巴的呢?后来他们结了婚。珍妮企图在家里搜寻到一张公公婆婆的照片,但努力也是一无所获。家里不仅没有麦克的任何家人的照片,连一封写着中国字的家信都没有。
这使珍妮突然发现麦克好像是在来美国之后,才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先前的一切都像一张毫无痕迹的白纸。
是不是你爸爸妈妈不愿意你娶个洋媳妇?珍妮曾猜测地问麦克。
结婚是我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麦克回答她。
可我希望得到你父母的祝福。珍妮坚持地看着麦克。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希望从麦克的父母那里得到少许她不可能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的爱。
麦克笑了,说:你让他们怎么祝福?他们不会说英语。
他们的年龄使他们不可能长途跋涉到美国来。要不,以后有一天,我带你回上海去看他们?
珍妮把麦克的话当成对她的许诺。可那天过去以后,麦克再也没有重提那个话题。
他关心的计划是到夏威夷休假,到欧洲去旅行,他解释说他渴望去世界上他没去过的地方,男人渴望探险。他对自己的标榜很骄傲。珍妮沉默不语,却有另外的想法。她认为去夏威夷,去欧洲当然不错,可她更愿意跟着丈夫回家。她想一个人走得再远,都有出发的港湾,不回顾出发的地方,怎么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除了他的历史,麦克还很少向珍妮提及他目前的工作。
珍妮期待自己能被丈夫需要,不仅仅是肉体上的需要,还有精神上,她期待丈夫烦恼时第一个需要的人就是自己。可麦克偏偏与她的期待相反,他在精神上永远是回避她的。特别当他烦恼的时候,他和她的距离更远。
珍妮知道麦克最近有了麻烦。她几次想开口,都被麦克拒人千里之外的目光挡回去了。她不明白麦克为何这样忌讳她接近他的心灵,他究竟怕什么?是怕她接近后,发现了一个从不相识而更真实的陌生人吗?
今天早上,天没亮珍妮就起了床。她草草梳洗,没有吃东西便离开了家。她把车子开进公司大门时,还不到七点二十分,公司保卫的脸上明显露出诧异的神情,好像奇怪她家里的闹钟是不是出了毛病。
珍妮走进自己的房间,抓起话筒开始给玛格丽特拨电话。她听见电话响了几声后,玛格丽特拿起话筒,嗓音带着蒙朦的睡意。
哈喽?
珍妮一听玛格丽特熟悉的声音,泪水就止不住地哗哗流下来:对不起,玛吉,是我……
珍妮的抽泣声一下子把玛格丽特的困倦驱赶得干干净净。她显然听出了珍妮的声音,而正因为听出了珍妮的声音,她才紧张起来:珍妮,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玛吉,玛吉,我告诉你,我就是,就是想哭……珍妮不禁号陶,鼻涕眼泪抹了一脸。
哭了一阵,珍妮忽然想起玛格丽特一定正在话筒的另一头被自己的哭声弄得六神无主,不由得抓起桌上的纸巾擤着鼻涕:对不起,玛吉,对不起。
没关系,珍妮。玛格丽特很有耐心地说:我昨天晚上一点钟上床,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