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就是这么一只粗鲁、顽劣、没有教养的中国猴子,却被许大同先生深深崇拜,说成是一个善良富有同情心正义感的英雄……
许大同的脑袋像是个被点燃的巨型炸弹,随着药捻的燃尽,轰轰烈烈地炸出满天金红的火焰和暗黑色的硝烟。
你算是个什么玩艺儿!你对中国文化有多少了解!
你是个骗子!
许大同大呼大叫着将桌子上的纸张材料通通扔向本顿,并且冲上去,一把抓住了本顿的脖领子:我没有打我的儿子,更没有虐待他。我爱我的儿子胜过我的生命!你这个造谣生事的家伙,你死去吧……
两个法警冲上去,狠命撕扯都不能掰开许大同揪着本顿在领的手。他们惊讶这个男人竟然如此力大无穷。
霍威茨法官狠狠地敲着木捶。他执法二十多年,好莱坞式的场面尽管刺激,但还是叫他无法忍受:够了,马上给我住手!这种表演太丑恶了!
法警们借着法官的威吼,用尽全力,终于将许大同从本顿身边拉开,并把他的双手反扭到背后。
本顿脸色发育,呼吸急促。他衣衫不整地站在那儿,半晌灵魂似乎还在躯壳外的什么地方飘着。这个男人真有可能要杀他。在这个男人的手像钳子钳住他的衣领的那一刻,他差一点懊恼自己于吗做这种把头放进狮子口里的冒险举动:法官大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现在只是为我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心。我曾经记得两年前的那个案例……
霍威茨法官打断他:你记得什么已经无所谓了,戴维思先生。但我今天丝毫不赞赏你的一系列表演。法官扭头又对法警们说:放开许先生吧。他的头脑需要几分钟的冷静,所以,离他站近点儿。
说完,霍威茨若有所思的眼睛在众人的脸上慢慢扫过,仿佛在无言中和他们商讨他不得不做出的决定。最后,他的目光又回到许大同的身上:许先生,今天你仍然没有能够证明刮痧是一种治疗方法,而你在法庭上的行为比任何其他的证据更能够说明你是一个危险的人物。我只好决定:丹尼斯。许将由儿童福利局监护,一直到此案有了最终的判决。
霍威茨法官说完,身体靠回到他的椅背上。他显出已经疲倦的样子。
本顿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理了理自己被抓皱了的领带和前襟,舒了舒肩膀。这就是结果。这就是自己理所应当得到的报酬。他因此不再悔恨在拥抱胜利前所付出的这点代价了。
玛格丽特默默收起她面前的文件夹。这个结果本来是她期望的。但这个结果来临的时候,她感觉不到一点儿快乐。
许大同呆若木鸡地立在那儿,空洞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迷惑的神气像是个梦游的人忽然被雷声劈醒了。
霍威茨法官摆摆手:现在退庭。你们所有的人都给我出去。
从法庭出来,三个人各走各的,仿佛彼此并不认识,谁都没有说话。
简宁神情木然地走在最前面。她听见自己的脚步敲打着水泥地面,发出清冷的“笃笃”声。她听见这声音在她的大脑里回荡,她绝望的身躯好像已经在法庭中被人掏空了五脏,变成了行尸走肉。完了,全完了,我现在去哪儿呢?她茫然地问自己,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一股劲儿往前走。
贾妮斯。马林的恼怒是显而易见的。在她的律师生涯中她败过官司,她不是上帝,她没有决定事物命运的权力,但她懂得什么是顺风势而行,什么是应运而生。她有她的聪慧、经验和质量,她讲究实力,既便败她也不是这种败法。
这种彻头彻尾打烂仗的败法,玷污了她的荣誉和自尊。
许大同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面。他知道自己输了官司,他也知道她们都在怨恨自己,怨恨因为自己的表现而输了官司。可他的心里并不服输,也不服气。
我们现在怎么办?许大同突然往前追跑了几步,向贾妮斯问道。
贾妮斯。马林猛地站住,扭过头,以不可理喻的神情盯着许大同: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你居然去掐人家的脖子,我没办法帮你!说罢,她转身继续向前。
许大同很委屈,他嘟嚷着:换谁都得跟那个兔患子拼命。他满嘴胡言乱语,我完全被他气疯了。等这官司完了,我得告他诽谤罪。
贾妮斯几乎喷笑:诽谤罪?这种激将法是律师们最常用的策略。我也曾用过,屡试不爽。只能怪你太容易上钩。
许大同楞住了。他看着贾妮斯,似乎无法相信对方告诉他的是事实。
贾妮斯叹了口气,冷静下来:现在已无法避免一次审判了!我能做的就是尽快为你们争取审判的日子。
许大同问:那得需要多长时间?
贾妮斯想想说:最快也得三个月。
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在那个鬼地方还得待三个月?!
贾妮斯瞟了一眼许大同愕然的面孔,似乎开始欣赏自己当事人的天真:如果你不学会在法庭上约束自己行为的话,那就可能是永远!
许大同顿脚捶胸,气急败坏地说:不成,绝对不成。我要让我的孩子马上回家,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贾妮斯闻言,用讥讽的语气提醒他:这个代价也许会比你想像的要大得多。
什么样的代价?许大同挺起胸膛。许大同已经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堵儿童福利局的枪眼儿,用自己的手臂去托起摧毁儿童福利局堡垒的炸药包。
贾妮斯告诉他:许先生在法官眼里已经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危险人物。所以,你目前惟一的办法,就是从家里搬出去,和你的妻子分居。
许大同惊呆地站住,胸脯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这算什么办法?荒唐!不成不成,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
一直默默听着许大同和贾妮斯对话的简宁猛地回身,她的脸颊一片煞白,冲着许大同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我——同——意!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
道不同,不相为谋
许大同是在中午过后才回到公司的。
他走进公司大楼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一眼入口处那块不规则的大理石上嵌着不锈钢字的公司标牌。这块标牌是两年前才制作的。是他许大同亲自做的设计。当时约翰看了设计图后沉默不语,吉姆小心翼翼询问约翰是不是还有什么想法?约翰笑了,说:是啊,马上找人拿去制作。我的想法是看见这块大理石立在我们公司的门口越早越好。
许大同步入大堂,公司的保卫欧文亲切地向许大同打招呼。许大同在公司里常常为了某个设计方案早来晚走,公司的每一个保卫与他都非常熟悉。
许大同上了电梯,按下了三层的电钮。这部电梯的三楼显示灯仍然不亮。毛病已经出了快一个月了。听同事说,电梯公司的人来过一次,没有修好,只答应把电梯的某个部件换个新的。看来,电梯公司的允诺也是有水分的。或是因为电梯公司偷懒故意拖延,或是因为毛病太小被他们遗忘了。
许大同慢慢走进楼道,路过珍妮的办公室时,他看见珍妮正忙着在里面打字。珍妮是个热心的姑娘,当她听说许大同遇到了麻烦,需要一位家庭法律师出庭的时候,是她主动提供了贾妮斯。马林的名字和电话,以及背景资料。她总是善意地关心别人,尽管她自己也需要人关心。许大同不免内疚地想起自已早就答应过她,要帮她鉴定一套她新搜集的中国古董茶具的年代,可日子一拖再拖,总也没有兑现。
许大同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一间窗户朝东南的屋子,一天中有大半天是被太阳的金辉拥抱着的。记得当初刚刚进公司的时候,许大同分配到的办公室没有窗,隔壁是复印室,整天觉得门前人来人往,耳边嘈杂声不绝。不久,吉姆突然通知许大同换房子。
吉姆告诉他,是约翰发现了许大同的办公环境不利于创造性思维,所以,指示公司把一个安静的小资料室腾出来,让给了许大同。就这样,许大同在这间光线充足的办公室里一待就是五年。
许大同找出一个大纸箱子,开始往里面放东西。屋子里的办公用品自然都是公司的,但许多自己的资料和小零小碎还是够他收拾一阵子。他打开抽屉,翻看着一个个文件夹,有些游戏软件的人物和图景设计已经有了草图,或大半完成。他要留份报告给吉姆,解释说明这些设计的基本内容和情况。于是,他坐下来,面对电脑开始他的报告。他写得非常认真仔细,斟字酌句。他边写边想,这是自己给公司写的最后一份文件,千万马虎不得。
当报告基本完成的时候,他感觉有一个人走近他的房门口,那个人一声不响地靠在门边上,默默注视着许大同的一举一动。
许大同将报告打印出来,放在文件夹的上面。然后,目不旁视,继续把个人的零碎物件归整到纸箱子里。
终于,站在门边的那个人耐不住,开口说话了。他犹疑地说:大同,我感到非常地抱歉。可我早就提醒过你……
许大同说:走开,我不想谈这件事!
我不能在法庭上说谎。约翰辩白着:他们已经知道了实情……
你没看到我正忙着?许大同企图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把我儿子要回来,把我的生活要回来,我没时间听你这些废话!
因此,你现在更需要这份工作!约翰指指箱子:你不能做这种选择。
许大同摇着头:我无法继续面对你,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把你当做朋友,我信任你,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出卖了我!
许大同的眼光尽管闪避着约翰,但约翰还是一下子看到了许大同眼睛里深藏着受伤害的痛苦。他不禁有些难过,他的内心告诉他,他的所作所为侵犯了对方最不设防的地方。
怎么才能安抚对方,并替自己洗清。他甚至觉得假如为自己洗清,许大同的伤害和痛苦也会少一些。
约翰竭力诚恳地表白:大同,我从来没有想背叛你。在法庭我讲的都是事实!那天你的确不该打孩子!
我为什么打丹尼斯?我自已的孩子!许大同的嘴唇哆嗦着:我打他,是对你的尊重!
是给你面子!
给我面子?约翰眨着眼睛:这是什么逻辑!孩子并不是你的附属品。你可以对我尊重,但你完全用不着打孩子!
许大同与约翰互相对视着。他们突然发现他们彼此极其陌生,相距极其遥远,那几千年的时空,那无法跨越的大陆架和辽阔海洋一时都汹涌澎湃地展现到眼前。无论内心怎样挣扎,不可摧毁的屏障依然立在面前。
许大同愤愤地用中文说:不可理喻!
约翰困惑地问:你说什么?
许大同转身抱起箱子:我最后再送你一句中国成语,道不同,不相为谋。
大同。约翰痛心地叫了声。他的语调中有一种暗示。
许大同看到约翰的视线落在书架上,那里摆着一排许大同曾经得到过的荣誉。有证书,有照片,最显眼的却是那个一个月前许大同在市政厅得到的奖杯。
这是他许大同五年来留下的痕迹,而此刻的他正想把这五年通通忘记。许大同不再理睬约翰,抱着箱子大步走出门去。
约翰无可奈何地看着许大同渐渐远去的背影。
许毅祥中午睡了个午觉。儿子和儿媳早上临走的时候,说今天或许会去看丹尼斯,并说,没准儿还能把丹尼斯接回家来。这种话许毅祥已经听了好几次,所以他的反应是半信半疑的。孙子受伤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古怪。儿子和儿媳说话躲躲闪闪,他们显然正被什么麻烦事情困扰着。而许毅祥的直觉告诉他,儿子儿媳困扰的事情肯定与孙子有关。他们躲躲闪闪的似乎也正是因为不愿意把实情告诉他。
孙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许毅祥也曾用各种方式迂回地向儿子儿媳打听过,得到的回答自然是平安无事。当然,有时他们不仅仅回答平安无事,而且有声有色地描写丹尼斯的近况如何令人欢欣鼓舞,可这些描写在许毅祥听来,都十分缺乏说服力。孙子真的很好,那就回家嘛。不让回家,老给圈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这是什么道理?什么规矩?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儿子一个人回来了。儿子换了件衣服,一句话不讲又要匆匆出门。许毅祥看不惯儿子闷葫芦的样子,不由得拦住儿子,问他是从哪里刚刚回来,就又要到哪里去?儿子解释得含含糊糊,说他出去办事了,现在还要出去,很快回来。简宁呢?许毅祥问:你们不是一块儿出去的吗?是,儿子回答。可我们后来分头各走各的了。
许毅祥听这话太奇怪。再要问详细,儿子已经没了踪影。许毅祥只好自做注解:这大约是讲大同有事没能够去看孙子,而简宁自己去了。这就是说,下午儿媳有可能将孙子接回来。
许毅祥午睡起来后,先闷闷地抽了一棵烟。他想孙子若是回家,总要在晚饭备点儿稀罕玩艺儿给孙子补补胃。做珍珠丸子?蛋饺?素鸭?许毅祥在心里拟着菜谱往厨房里走。煮米饭,再来点儿玫瑰豆沙包,这些肯定叫孙子没吃就乐起来了。许毅祥想着,站在水池前开始淘洗泰国香米。
许毅祥来美国,洋文虽不会,好赖还是会分的。这泰国香米分红宝和黄宝。做饭的时候,两种米各按四十比六十的比例放在一起,蒸出来的米饭油亮透明,香甜可口。许毅祥的经验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当许大同和简宁惊讶家里的米饭怎么有了帝王品质时,许毅祥轻描谈写地说了一句:金玉品质往往藏在木石之中,全在你有心还是没心。许大同和简宁都被许毅祥的话逗笑了。
许毅祥淘着米,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他侧耳听了听,那是一种叮叮当当的悦耳音乐声,那种音乐是孙子丹尼斯在家里时他曾听惯了的。他记得每次丹尼斯在房间里玩电子游戏时,那些游戏会唱会跳,奏出的音乐就是这个声音。许毅祥现在闭着眼睛能跟着唱出来。许毅祥又听了听,觉得音乐明明就是从丹尼斯的卧室里传出的。难道是丹尼斯已经悄悄回来了暗怪的是怎么刚才一直没听见丹尼斯和简宁的声音?
许毅祥想起丹尼斯这个小家伙平时最讲究要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