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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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痧-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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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大同想了想,表情相当认真。不对。他摇摇手,慢条斯理地反驳说:我不是狗屎。
  我是——嗯,他妈的——浑蛋臭狗屎。
  简宁咯咯笑得前仰后合。
  许大同品了一口手中的威士忌,眯觑着眼睛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也是——浑蛋——臭狗屎?
  不,不——对。简宁皱紧眉头,冥思苦想了一阵:我是一个……一个婊子。她点点头,兴奋地举起酒杯:干杯。为了——婊子。
  许大同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但笑容未失:别,别这么说。
  婊——子。简宁固执而兴高采烈地重复着:为了婊——子!
  我说了,别这么说!许大同的声音突然变得暴躁。你给我闭嘴。闭嘴!许大同把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简宁被吓得了。她看见许大同脸上的五官痛苦地拧到一起,泪水决堤般漫过面颊。
  大同!简宁伸手轻轻抚摸着许大同的胳膊。她觉得丈夫的身体在发抖,科得像深秋的一片叶子。简宁不由得用自己的身体拥住许大同,仿佛拥住自己的骨肉,拥住一个受尽委屈和折磨的孩子。
  许大同的泪水湿透了妻子肩头的衣服。他抽泣着,不停地嘟囔着:你别那么说,求求你,别那么说……
  窗外天色已经暗透。旅馆的房间里静得几乎听不到喘息声。简宁合农躺在许大同的身边,眼睛停滞在墙壁的那盏古怪的红色小灯上。她记得这种情景曾经发生在过去的某一个时期。那个时期已经是非常遥远,遥远得仿佛是在前生前世。那时,许大同和她刚刚来到美国。他们举目无亲,在旧金山唐人街附近的一个破旧的小旅馆里暂时栖身。许大同白天去联系上学的学校,她则根据华人报纸上的广告满世界跑着去寻找出租的房屋。
  有一天,她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处既便宜又干净的地方。房主急于出租,她马上拿出两百美元做了定金,兴冲冲地赶回家,却看见许大同正坐在小旅馆的房间里等她。许大同一脸笑容地对简宁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简宁也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许大同说:纽约苏荷区的一个画廊答应给我搞一个小型画展,我们马上搬到纽约去。简宁听了,眼睛瞪得溜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许大同催促她,你的好消息呢?简宁吞吞吐吐,说:没什么。跟你的消息比,我的算不了什么了。但过后很久,简宁还在为那两百美元暗暗心痛,在当时,两百美元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一万美元,是笔巨大而重要的数额。
  声旁熟睡的许大同翻了个身,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简宁不由得扭过头去望着他,心里充满绵绵的痛惜。丈夫睡着的时候,神态显得特别的年轻,年轻得几乎回到简宁和许大同刚刚相识时的毛头小伙子的模样。那时的许大同唇边的胡须还是软软的,头发很黑很长。简宁喜欢抱着许大同的肩膀,双手深深插入许大同的头发里去,身子半梦半醒地摇啊摇。她对许大同说,她觉得他的头发有一种魔力,很柔弱也很有力量。许大同笑她,说她跟他在一起爱意泛滥。他还说,女人真是个稀罕的好东西。有那么多的爱,那么善于爱,所以才能当母亲。
  自从刮痧的事出来以后,简宁和许大同已经很少相拥而眠了,两个人都被焦虑煎熬,躺在枕上想到的没有一件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在日复一日的今日不知明日的烦恼中,彼此的温度都在零点,甚至已经渐渐忘却温存是怎么回事。做爱本来是夫妻浓情蜜慧酿成酒,是欲望在曲曲弯弯林荫山路徘徊后的宣泄,没有了你浓我浓,床上的渴望自然淡成了白开水。
  简宁想着,不由得歉疚地爬了起来。她在许大同的嘴唇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大同,我爱你。她喃喃着:听到没有,你这个傻瓜!
  许大同被简宁吻醒了,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看见妻子一副痴呆的样子。
  你说什么?许大同问。
  我说我爱你。
  许大同朦胧地笑了笑:我知道。
  你不知道。简宁装做十分恼怒地说。
  我当然知道。
  你就是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许大同思绪逐渐清晰了。他觉得妻子把他从梦中弄醒,就是为了打一个哑谜。
  你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简宁一口气在许大同的耳边说了无数个不知道,她口中嘘出的热气把许大同的意识弄得很湿润。他猛地翻身,把简宁压住,开始去脱简宁的衣服。
  简宁咯咯笑着,忽然把自己的衣襟抓住。你还没说你爱我。她歪着头,斜睨着许大同。
  心动不如行动。许大同抵赖着。
  不行!
  好,好,我爱你。许大同只好老老实实地投降,嘴里却又说:下回给我想点儿新词儿,我不爱重复别人说过的话。
  正当许大同手忙脚乱之际,简宁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把按住许大同的手腕。我还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许大同气喘吁吁,有些按捺不住:我没工夫听。
  我想给刘茵打个电话。简宁咬着嘴角:告诉她我愿意出庭,为他们作证。
  许大同楞住,停止了忙乱。他几乎怀疑自己在大脑皮层过于兴奋中听错了话。什么什么?你说你要出庭?
  嗯。简宁怠惰地把手环绕住许大同的脖子,说:就这些,没有了。
  许大同却半天转不过弯儿来。你是怎么搞的?他盯着简宁的脖子,像要往里面打探照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就突然想通了呢?
  你知道有句老话吗?简宁得意洋洋地说:虱子多了不咬。反正咱们也闹到这一步了,还在乎有人给咱们再加点儿码吗?
  许大同赞叹地点点头:这才是我的好老婆。他边说,边低下头,在简宁的脖子上使劲儿咬了一日,咬得简宁哇哇乱叫。
  好老婆,爱死你了!许大同大声宣布着自己的感受。他加快动作,像要把简宁这一截雪白鲜嫩的藕段从累赘的衣服里撕扯出来……
  简宁在自己的意识还处于半清醒,没有完全在欢娱的潮水中沉溺的时候,庆幸自己告诉许大同这个决定。她没有向丈夫提及麦克。丁昨天的纠缠和威胁。麦克。丁的嘴脸,让她想到了《伊索寓言》里那只在小溪里喝水而被狼吃掉的羊。正是那只羊的结局使她的头脑突然清醒了。麦克也是太小瞧了自己。他若是聪明,不该这样逼我简宁。简宁是属兔子的,麦克忘了那个尽管兔子是最温顺的动物,但急了也会咬人的教训。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四日
  上天的秤把每个人的罪恶堆积起来,惩罚的轻重在于你的罪恶有多大
  “大都会保险公司和圣路易斯的七位客户之间的诉讼案,将于十四日上午十点在圣路易斯市法院第一次公开审理”。各家电视台和报刊媒体早在几天前,便把这条新闻炒了又炒。连把机场扩建市政人员受贿赂的丑闻,和共和党候选人到圣路易斯市进行竞选演说大会的事,都挤到了公众聚焦点之外。
  刘茵在诉讼案开庭的前一个星期就向中国人协会的全体会员发出了通知,号召会员们在那天踊跃参加旁听。刘茵的丈夫李医生有些不以为然,说:打官司又不是打群架,哪有人越多越好的道理。刘茵立刻理直气壮地反驳:你这个书呆子,知其一,不知其二。
  莎利文律师说,我们要打一场舆论战。特别要利用美国华裔少数民族这个特点做文章。
  到时候,一开庭,满眼都是咱们黄皮肤,给被告和法官都会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
  李医生顿时哑口无言。太太从来都是常有理,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他早就领教了。
  至于莎利文律师说没说过那些话,全都不重要。
  其实,刘茵向会员发出通知的想法,的确是启蒙于莎利文律师的教诲。莎利文先生曾为刘茵等人打气说:目前正是共和党与民主党为了竞选下届总统,在选民中,特别是少数民族选民中收买人心,大拉选票的时期,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做文章。于是,刘茵便生出了要让法庭的旁听席坐满中国人的念头。她觉得这个场面肯定十分有戏剧性。
  作为新闻媒体的一员,她简直认为自己给同行们提供颇有刺激的消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诉讼案开庭的日期越近,刘茵情绪的兴奋点就越高。莎利文律师告诉她,在第一次开庭中,很可能不需要她出庭作证。刘茵听了,很有点不满。
  我不出来揭他们的老底,谁来揭?
  当然有请你上场的机会。但打官司也跟演戏一样,每个人上场都要根据戏剧情节的需要,免得看起来不够精彩。莎利文先生对这位中国女人的勇猛好斗的精神十分钦佩,只是可惜刘茵有勇无谋,经常不问斗争策略。
  刘茵只好服从莎利文先生的调配,暂时充当板凳队员。
  然而,她对自己在大幕拉开后不能马上登场,还是觉得是个老大的缺憾。所以,后来当刘茵为自己第一次法庭亮相的装束,在家里冲着满衣橱的衣服发愁,而丈夫踱着四方步走过来,毫无眼力见儿地说出“穿什么不一样?反正唱主角的又不是你”的时候,刘茵脸色煞白,冲着丈夫先把历史上的卖国贼、汉奸和投降主义通通都数落了一遍。然后,指着李医生义正词严地警告:在开庭之前,你要是再说出长敌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的话,我就要认真考虑咱们俩的婚姻关系了。吓得李医生逃之夭夭。
  不过,尽管刘茵在家里对先生作威作福,在外面与其他诉讼伙伴在一起却显出了领袖的宽容和大度。她深知经过前一阶段的折腾,能够死心塌地和自己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都应算得上是鲜血凝成的革命友谊。对待他们,刘茵推心置腹,时时交流心得,鼓励士气。哪怕在国家税务局的突袭和四周流言横飞的巨大压力下,起诉方的七个人作为与大都会保险公司抗争的中坚力量,始终都是稳固而团结的。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每天刘茵都会和自己的战友通电话。他们往往避开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在外面先打传呼,然后,接到传呼的人再找公用电话把电话打回去。他们都很小心,他们毫不怀疑敌人的卑鄙。而反侦破,反窃听的手段是他们来到美国后,在好莱坞的电影里百看不厌,自然无师自通的。他们很高兴有机会实践一下他们眼熟心痒的技艺。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当刘茵接到简宁的电话后,马上和莎利文律师联系。莎利文律师在一个小时内赶到了刘茵的办公室,鉴定了简宁提供的证据。
  好极了。莎利文律师搓着手,乐不可支地说:这是我接收这个案子以来最好的日子。
  我想,对方做梦也想不到我们手里还有这样的重型武器。
  莎利文律师建议把简宁加到起诉方的名单上。
  许太太,作为起诉人,你提供的证据会使你处于很有利的位置。
  简宁犹豫着,不得不把自己目前的处境和自己担忧的问题,向莎利文先生全盘端出。
  莎利文先生思忖了一会儿,说:许太大,我应该坦言我对你和你先生陷入的诉讼案一无所知,家庭法也不是我的法律业务范围所长。但我按照常理推断,你若不借这个机会起诉大都会保险公司,争取机会退保和赔偿的话,你以后的麻烦会更多。
  可是,那个麦克。丁很可能会在法庭上反咬我一口。简宁忐忑不安地说。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和你先生的案子与本案并无直接关系。麦克在这个法庭上怎么反咬,也伤害不到你们。而你们若是这个案子胜诉,把儿子的保险退掉,麦克就更没有咬你们的借口了。
  简宁被莎利文律师说得口服心服,点头同意把自己加入进刘茵的行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刘茵在简宁和莎利文先生走出自己办公室的第二秒钟,就扑向离她报社最近的公共电话亭。她在这个电话亭连连打出五六个传呼,又一口气接到了四五个电话。她向她的战友们宣布革命队伍壮大了的好消息,又特别强调我方已掌握了足以摧毁敌中心指挥部的战略性进攻武器。
  要保密啊!刘茵向每一个人叮嘱:当心他们搞阴谋。她不想讲出对手可能杀人灭口,或者毁灭证据这样的话。这种话太吓人,也不吉利,但她还是要提醒大家在最后一刻不要出什么纰漏。
  有人小心翼翼求证武器的具体威力,询问有关证据的详情。刘茵马上阻止住他们。
  我们不在电话上讨论这个。刘茵的语气显得神秘兮兮:你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想像力。说它是原子弹,或是中子弹都不过分。
  开庭的那天早上,刘茵在家里好好地给自己和李医生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牛奶麦片,法式炸面包,煎咸肉和水果沙拉。
  李医生感叹道:要是天天都有官司打,该多好,家里的伙食都改善了。
  刘茵呸他,说:想什么呢?我这是为了出师大捷,在物质上提高士气和战斗力。
  和刘茵相比,简宁和许大同对上法庭的事情已显得轻车熟路,也不那么咋咋唬唬。
  他们约好一早由简宁开车到东圣路易斯的小旅馆接上许大同,两人一同再开回位于圣路易斯下城的法院去旁听。早上,简宁简单喝了杯牛奶,吃了一个香蕉,就出门了。
  正是上班车流高峰,她不敢在家里为了早饭多耽搁。开到许大同的小旅馆门前足足用了她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简宁停车按了几声喇叭,许大同就从门里跑了出来。
  吃饭了吗?简宁问。
  许大同尴尬地笑笑。简宁随手递给他一瓶橙汁,一个花生甜面包圈。许大同早上爱睡懒觉,过去在家里有简宁替他准备早餐,拖他起床。如今搬出去住了,为重要事情强迫起床他已属勉强,早餐肯定是免了。
  两人坐在车上,许大同瞟了简宁一眼,说:我媳妇儿今天很漂亮。
  简宁不禁脸上发烫。她为今天出庭特意换了一身天蓝色的西装套裙,吹了吹头发。
  丈夫的赞许使她心里热乎乎的。
  她意识到,近来几个月,丈夫几乎从来没有注过她的装束,哪怕自己赤裸或者裹条床单出门,对许大同都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丈夫今天的奉承是意味深长的。
  昨天晚上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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