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门帝一挑,走出了六十多岁老态龙钟的大格格,看着地上的资武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贵武趴在地上抬不起头,用力挣扎了几下,又低下了头:“我说,怎么个意思?先给我松开行不行?”
大格格语气沉重地:“你是贵武?”
“贵武?我是贝勒爷!”贵武的脸几乎贴着地,说罢又忙改口:“贵武,贵武,我是贵武!”
大格格:“听说你欠了一笔债,至今没还?”
“欠债,欠谁的债?您弄错了吧?我谁的债也不欠!”贵武刚说完,就被黄立踢了一脚,于是大叫:“哎哟妈呀!踢着了我了,悠着点儿行不行?”
大格格:“你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来,您只要说出来,有那么回事儿,欠多少我都还!”
“怕你还不起吧?”
“还不起?我闺女嫁了个大财主,我还钱就是了,先把我解开!”
“四十年前你欠了詹王府一笔债!”
“四十年前?我不欠他们的!是他们欠我的……到现在我那儿子还没找着呢!我……”贵武话未说完,又被黄立猛踢一脚,疼得他呼嚎惨叫,“别踢了祖宗!我这肋条骨都折了!有这么要债的吗?!”
大格格厉声地:“你骗了詹王府的大格格!”
“怎么是骗?两相情愿嘛!再说这事儿你管得着吗?”
黄立蹲下身,一把揪住贵武的头发,掀起他的脸。
“于什么!撒手!你就说我欠准钱不就结了,我还!”
“要是欠的银子,那债就好还了!”
“那我欠什么,啊?!”
“大格格怀着孩子的时候,你跑到哪儿去了?”
“怎么问起这陈谷子烂芝麻来了?”贵武语音刚落,黄立“啪”地打了他一个大嘴巴。他只好答话:“我……我……在外头……”
“你躲起来了,怕引火烧身!”
黄立场手又要打,贵武忙大叫,又可怜巴巴地:“那我也是迫不得已呀!”黄立又抽了贵武一个嘴巴。贵武哀求道:“问明白了再打成不成,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又哪儿去了?”
“我……我是……”
“你又躲起来了!”
贵武大叫:“没有!没有!我找过她!”
“那是二月初十的夜里吧?”
贵武的神情越来越惊讶,想扭头看看讯问的人,但他头发被揪着,转不过去,只能惊恐地望着黄立回话。
“二月初十?二月初十?大概是吧!您……怎么知道?”
“你说你一妻一妾都不生养,只想要儿子、闺女!”
贵武惊恐得喘不过气来:“我……我……说过!”
大格格悲愤地:“你说,你连自己都保不住……哪儿还管得了大格格……”大格格已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黄立又狠狠地连抽了贵武几个嘴巴。
“别别,求求你了……先别打,您怎么知道得这么细?……您是……您……我明白了,您是……大格格!”
大格格咬牙切齿地宣泄几十年的痛苦与仇恨:“贵武!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牲!
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同生共死,什么……“说着又泣不成声了。
贵武哀求:“大格格……饶了我吧!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大格格……”
大格格:“我一辈子最恨负心汉,伤天害理你不得好死!”
贵武:“饶了我吧……看在儿子闺女的份儿上你饶了我吧!”
大格格:“儿子?你还知道有个儿子?!你睁大眼睛看看眼前的人是谁?”
贵武立即明白了,他震惊地望着眼前的黄立,老泪纵横了:“这就是我的……
儿子?……“
黄立没头没脑地打起来,贵武挣扎着喊:“别打了!别打了,你听我说……”
大格格:“你还有脸说?!我一句也不想听!”
黄立又暴打贵武。贵武哀嚎般大叫:“别打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但黄立依然拳打脚踢……
贵武已经不支,两目失神,头歪向了一边。喃喃看:“干什么这是……说也打,不说也打……这叫什么规矩……”
黄立大吼:“打死你都不解恨!”
贵武已经气息微弱:“儿子!……你下这么狠的手……打你爸爸……
大格格充满哀怜地望着贵武。
黄立突然向贵武后颈猛击一掌,贵武一声没吭重重地歪在地下不动了,黄立仍要打……
大格格大惊失色,忙站起来扑向贵武,死命地拦住黄立扬起的手。黄立失去理智般大叫:“妈!我打死这个畜牲!”
大格格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黄立仍怒视着奄奄一息的贵武。
大格格哆哆嗦嗦地给贵武解开绳子。他的手脚虽被放开了,但已趴在地上不能动。
黄立:“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大格格无比心酸地:“放开他吧,黄立……他是,他是你爸爸呀!”
黄立不由分说,愤怒到完全失控,用力一把将大格格推开。大格格向后一仰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黄立大惊,忙扑向大格格,跪在地上将她扶起,大声哭叫:“妈——妈——”
大格格已人事不知,闭着眼,歪着头。
贵武无力地睁开双眼,悲伤地望着大格格:“大格格……”
黄立惊慌地将大格格抱起,匆匆向里屋走去。喊着:“妈——妈——”
贵武吃力地喘着气,无限哀伤地叫着:“大格格呀……”
屋内发生惨剧,屋外一切依旧那样安静,只有晨风刮过时,年久失修的辘轳把儿轻微摇动,发出叹息般的吱、吱声……
新宅大门道内外。清晨。
天刚刚亮,门道里还很黑,秉宽走出门房卸下闩,打开大门,门顶的铃档发出“叮当”的声响。他刚推开大门,忽然发现门口有一堆东西,忙俯身察看,只见贵武嘴里塞着烂布,气息奄奄地被捆着靠在门框上。秉宽大惊,忙走出门四下张望,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秉宽忙将贵武口中的烂市拉出,连声呼唤:“贝勤爷!贝勒爷!这是怎么了?”贵武昏迷不醒……
新宅门房。
景琦和秉宽匆匆走进门房来到床前,周围已站了一圈儿仆人。
贵武满面伤痕衣衫破烂,无力地睁着双眼,已完全没了神儿。景琦吃惊地俯身叫道:“贝勒爷!贝勒爷!”
贵武费力地抬眼望了一下景琦,随即又把眼皮耷拉下去。
景琦:“你这是让谁打的?得罪谁了?”
贵武喃喃地:“我这是,是……我儿子打的!”
景琦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贝勒爷,都这模样了,您就别骂人了,到底是谁打的?”
贵武:“就是我儿子,我的……亲儿子!老七,是你的大舅子呀!”
景琦大惊:“黄春的兄弟?”贵武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苦笑。
景琦更为惊讶:“你什么时候见着你儿子了?”
贵武:“报应!你信不信?……报应!……四十年前二格格死在宫里,那是西太后下的毒手,可我呢?……买通了寿药房里的人,在药里加了一味甘遂,改了方子……害得你们白家家破人亡……”
景琦:“四十多年了,提那些老账干什么!”
贵武:“老账?……可有人要提那老账……大格格这不又来提老账了吗!”
景琦:“我更闹不明白了,大格格,怎么又出来大格格了?这都出了什么事儿呀?”
贵武挣扎着要起身:“七老爷!我得给你磕个头!”
景琦死死将贵武按住:“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贵武:“你得去找大格格,叫他们和黄春团聚,我是没那个福分了,可你们不能不管他们!”
景琦:“我管,我管,可大格格他们在哪儿呢?”
贵武:“海淀西黄庄菜园子。你得认下他们,老七,我生了女儿不姓黄,找了女婿……也有丈母娘……”贵武凄惨地笑了。
景琦十分不忍心地:“我知道,我知道。”
“你别记恨我!……我,我罪有应得!可我万没想到……我死在……我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里……”贵武越说声越小,到后来只嘴唇微动,发不出声来,头一歪,终于咽了气。
景琦回过头:“套车,去叫王总管来,安排好贝勒爷的后事!”
乡间土路。上午。
景琦赶着马车,黄春坐在车上,马车颠颠儿地跑着。黄春满面焦急,四下张望。
景琦扬鞭赶车向前驰去。
大格格家菜园子。
马车停在路边,景琦、黄春下车走到园子边。菜园子已是一片凄凉,地里的菜全都拔光了,乱七八糟一地菜叶子。井台上,井绳已铰断,柳斗歪在石槽里。
景琦、黄春缓缓走向北屋,神情疑惑地望着。院中一片狼藉,乱草、乱柴、破筐、烂盆儿。景琦、黄春走到门前,只见门上挂着一把铜锁。
二人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
黄春:“会不会找错地方儿了?”
景琦:“是呀,怎么回事儿?连个街坊都没有?”
黄春大声地向四下喊叫:“妈!妈——”没有人应。她观察着走到里屋的窗户前,将窗户纸捅破往里看。里边已空空如也,但见光光的炕席上放着一个小花包袱。
黄春急忙回头叫:“景琦,你快来看!”
景琦走过来,黄春让开,景琦趴在窗上。
“你看炕上!”黄春激动地:“那不是在永乐镇仙客来客栈,咱们包银子的花包袱吗?”
景琦回过头:“没错儿!那个人是你哥?!”
黄春:“快进去看看,把门砸开!”
二人走回门前,景琦一拉锁,门登时就开了,景琦道:“你看!门是虚锁着的,这是知道咱们要来。”
二人进屋,四下张望了一下,匆匆进了里间屋。
炕上放着花包袱。黄春走上前将包袱解开,里面竟是那一百二十两银子!
景琦惊奇而又感叹地:“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他跟了咱们二十年!”
黄春懊恼地:“怎么就不认呢!这造的是什么孽呀!”
二人无语走出屋门,怅然地望着远山、田野,四面一片萧瑟。
景琦感悟地:“你瞧见没有?这儿离咱们新盖的花园子也就二里多地,他们这是有意躲了!”
黄春:“躲什么呀?这是何苦啊!”
景琦:“你替你妈想想,知道咱们愿不愿意认她?名不正,言不顺!”
黄春:“这咱们上哪块儿找去?”
景琦:“既是躲了,就是不愿意见面儿,何必去找!我看就把贝勒爷埋在这菜地里,早晚他们还得回来!”
黄春:“嗯!立个碑,把咱们名字都刻上,这样我妈不会再顾忌什么了。”
景琦将门锁好,二人返回马车。景高道:“得去和詹家打个招呼。”
黄春:“詹瑜都死了,还打什么招呼。”
景琦:“那也得和奎禧、香伶和大姑奶奶招呼一声。”
二人上了马车,景暗赶车离去。
詹家小院。
景琦、黄春走进院来见香伶在忙,招呼道:“香伶,做饭呐!”
香伶忙站起:“哟,七哥,七嫂,快屋里坐。”
屋里传出奎禧喊叫声:“别瞧我这会儿穷,我们老祖宗打进北京的时候,白家还摇着串铃子满街卖草药呢!”
景琦、黄春相视一笑,三人向屋里走去,香伶大声回了一句:“行啦!你祖宗那点儿德性没传给你!”
三人进了屋,香伶又喊了一声:“来人啦!”
奎禧正趴在床下往出拉靴子:“谁来了?”
景琦:“卖草药的来了。”
奎禧提着满是灰尘的一双靴子站起来:“少见呐!你来干什么?”
香伶和黄春进里屋说话去了。景琦十分奇怪地上下打量着奎接:“怎么意思?您份的这是哪出戏,《铁公鸡》?”
奎禧狂傲地撇着嘴:“大清又回来啦!宣统皇上要复位了!”
景琦坐到椅子上不屑地:“你倒挺会哄着自己玩儿!傅仪往皇城里一圈,他狗屈不是!”
奎禧大怒:“住口!你要叫皇上!”
景琦:“那是你的皇上,我叫不着!告诉你,你大姑还活着呢!”
奎禧一愣:“我大姑?”
景琦:“你们家大格格!”
奎禧不以为然地拍着靴子上的土,坐到床上穿靴子:“活着活着吧,我也没见过,跟我说这个干吗?”
景琦立即站起:“什么东西!”生气地走向里屋,“春儿!咱们主!”
景琦进了里屋,只见雅萍难受地倚着墙躺在床上,忙问:“哟,老姑奶奶怎么了?”
黄春:“累得不行了,我看接回去吧,在这儿不是活受罪吗!”
雅萍:“凑合活着吧!”
香伶:“接走吧,我一个人儿实在没法子!”
景琦:“走,这就走!守着这么个姑爷不够恶心的。香伶你别多心!”
香伶:“走吧!我也早受够了!”说着和黄春扶雅萍下了床。
白家花园。
白文氏在王总管、佳莉和丫头仆人们陪同下看园子,缓缓走来。
王喜光介绍着:“往这边走是‘穿云’、‘渡月’,后边那楼是‘十二琴馆’,往这边儿是‘稻香村’、‘荷花坞’,沿那边儿的水道还能划船。”
白文氏指着山石上的“穿云”二字问:“这是老七写的吧?”
王喜光:“七老爷写的!”
小叭狗“大顶子”在地上前后跑着。
白文氏:“大概得什么时候完工啊?”
王喜光:“个把月吧!”
“嗯!到时候……”白文氏低头忽然发现小叭狗“大顶子”不见了,“大顶子呢?”
众人忙停下寻找,却不见影儿。玉婷道:“刚才还在这儿乱跑呢!”
黄春吩咐丫头:“快找找去!”
“我去,我去!”王喜光接过话忙跑去。
白文氏:“没个人抱还真不行!”
花园子花圃。
香秀坐在石头上,怀里抱着“大顶子”,手里用鲜花编着一个圆圈儿,低头看着小叭狗,说:“我给编个脖套儿啊!”
王喜光远远跑着大叫:“大顶子!大顶子!”忽然发现了香秀,忙跑过来,气势汹汹地:“嘿!哪儿来的野丫头?这狗也是你能抱的吗!”
香秀:“这狗真好玩儿,你们家的?”
王喜光伸出双手道:“拿过来!二老太太看见不骂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