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业顺从地向大殿走去,人们让开了一条路,敬业上了台阶,进了大殿,跪在药王神位前。
景琦大喊一声:“赵五爷!点火!”
平安缸前站的人们向后退让,两个伙计向药堆上倒上煤油,赵五爷将火把投入缸中,火焰突起,熊熊燃烧。
人们敬佩地望着,大火升腾,景琦庄严肃穆发誓:“今后如有偷工减料,坑蒙行骗,一经查出,均按此例处置!望药界同仁,以此为戒!”
涂二爷和许先生将辞呈扔到缸里。升腾的火焰仿佛愈发殷红了……
第三十一章
百草厅公事房。
几位药行管事的紧跟在景琦左右匆匆走进院子,七嘴八舌埋怨着:“七老爷,这事儿您得给人们做主!”“会长,派军饷也不能没结没完,我们承受不起了!”
“您跟关家还沾亲,多多美言几句吧!”……
景琦回身抬手止住众人:“诸位,你们先回去,等我问完了再说!”
大家停住了,景琦进了屋。
见景琦进屋,一身军装的关静山从椅子上站起,吩咐两个卫兵:“你们先出去!”
卫兵走出后,关静山向景琦一拱手:“七老爷名震京城啊!”
景琦不卑不亢道:“什么事儿?”
关静山:“一身正气执法如山,不愧药行的领袖!”
景琦笑了:“坐坐,这本是家丑,家丑!本来这家丑不可外扬,可这种风气一长,后患无穷!”
关静山:“说到头儿还是七老爷财大气粗!小本经营的来这么一下子就倒闭了,七万两啊!我这军需官还得靠您这大财主啊!”
景琦:“别开玩笑了,关旅长才真是财大气粗呢!”
关静山:“谈正事儿吧,段执政从天津到了北京,你看军饷又派下来了!”
景琦:“年初不刚派过吗?”
关静山:“多事之秋!打起仗来谁还管你年初年底?各行都派了,你们药行是五十万两。”说着站起身,“就拜托七爷了!”
关静山说完向外便走,景琦忙上来拦住,“哎哎,关旅长,这太叫我为难了,连年的战乱,这几位大帅打来打去,药行生意不好做呀!”
关静山嘲弄地:“七老爷,七万两的药一把火就烧了,您跟我哭穷,谁信呐?这是军令!跟我说也没用,您也心疼心疼我们穷当兵的!”
景琦:“关旅长,不是哭穷,这不是我一家的事儿,我怎么跟药行的人说?”
关静山拉下了脸儿:“就说是执政府的命令。谁敢抗命违令,那可就不是在这儿见面儿了!”关静山不容景琦再说,拉门走了出去。
几位药行管事仍困在门口,见关静山和两个卫兵离去,忙把随后出来的景琦围住了。
有的喊:“七老爷,五十万两,这不是要咱们的命吗!”有的叹:“这个年是甭想过了!”有的悲:“七老爷,我除了上吊别无出路!”还有的出主意:“往上找找人,托托人情吧!这太不讲理啦!”……
景琦无奈地:“讲理?跟谁讲理?!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便宜坊饭馆单间。
一桌丰盛酒席。景琦举杯站起,赵五爷、涂二爷、许先生、大头儿、二头儿、敬业、景怡全跟着站起来。
景请看着众人:“今儿这酒席,我向诸位赔个礼,我亲眼看见涂二爷、许先生把辞呈扔火里边儿烧了,这是给我面子,我先干了!”景琦一仰脸喝干杯中酒,大家忙也干了杯落座。
涂二爷感慨道:“我们涂家三代在白家老号效力,这块牌子就是靠货真价实创出来的,大老爷、七老爷不愧是白家的传人!”
饭馆掌柜的郝爷一掀帘进来了:“七老爷,我这儿刚听说您大驾光临!”
景琦:“郝掌柜,坐下喝两盅!”
郝掌柜:“不啦不啦!今儿太忙,改日改日!”
景琦从怀中掏出一个大钱包拍在桌上:“老规矩,拿去给大伙儿分分!”
郝掌柜也不客气,拿起了钱包:“我替他们谢七老爷,慢慢儿吃!”
郝掌柜回身出屋喊道:“七老爷有赏!”接着外面传出一片喊叫声:“谢七老爷啦——”“谢七老爷赏——”
许先生:“七老爷真行,您也不数数多少钱!”
景琦:“钱是三八蛋,数他干什么!”大家都笑了。
敬业也笑了:“人都说命是王八蛋,见了钱就不要命了!”
“敬业,我有话要说,你好好听着!”景琦转脸对涂二爷、许先生,“二位还记得庚子年,我妈托二位带我去安国、营口办药么?今儿我照样有这么一托,我把敬业托给二位了。”
涂二爷:“这不合适,大爷是大学毕业,学问比我们深!”
景怡:“二位别客气了,那年景琦从营口回来,对二位佩服得五体投地!”
景琦:“敬业,这次办药,一路上要好好听二位爷的话,有学不完的本事!”
敬业大出意料,愣愣地望着,茫然地点点头。
一个伙计端碗汤走了进来:“七老爷,灶上敬您一碗鸡丝汤。”
景琦:“哈头儿吧!”
伙计答道: “没错儿! ”说着放下汤,回手拿出景琦的钱包打开给景琦看:“干干净净!”伙计走了。景琦笑了笑,将空钱包揣回怀里。
大头儿看着景琦:“七老爷,年关难过啊!宣统是上出了宫,可紫禁城长春、储秀、乾清三宫,加上颐和园欠咱们的二十二万两药款打了水漂儿了,我去执政府问,说叫咱们去找溥仪,我上哪儿去找他去?!”
赵五爷接道:“找到溥仪,他也不会给咱们银子!”
二头儿:“还有,八月南边往北京的铁路断了,咱们起运的药材改了水运,至今下落不明。”
景琦面容愁苦地:“还有五十万两军饷卡着咱们脖子呐!”
景怡:“这明明是关家跟咱们过不去,里里外外几十万两,甭说那些小户,就是咱这大户也撑不住啊!”
景琦望着大家:“屋漏又遭连阴雨,百草厅又要渡难关了。诸位看在几代人交情的份儿上,咱们同舟共济!我拜托诸位了,我也给涂二爷、许先生送行!敬业,回去准备准备,后儿一早儿动身!”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敬业:“我不去!奶奶,我去干什么?”
白文氏:“你去跟着学点儿本事嘛!”香秀在给老太太捶肩,黄春站在一边。
敬业:“跟着去买药,能学什么本事?”
白文氏:“你懂什么?这里学问大了,当年我叫你爸爸……”
敬业急赤白脸地:“这都哪年的事儿了?我都大学毕业了,我不想弄这中医、草药!”
白文氏:“你就是在家里享惯了福,出去怕吃苦是不是!”
敬业:“我是国文系毕业的,怎么能去买药卖药呢!”
白文氏对黄春说:“你瞧,咱们家出了逆子贰臣了。”
黄春:“是你爸爸叫你去,谁敢说个不字!”
敬业:“奶奶去说,奶奶说不叫我去,爸爸不敢不听!”
白文氏:“我不能说!了得了!这样吧,叫个丫头陪着去,一路儿伺候着。”
黄春叫道:“妈,哪有这规矩呀?小孩子总得吃点儿苦,要不是当年景琦叫您赶出去吃了那么多苦,他才没出息呢!”
白文氏:“敬业不是还小吗!”
黄春:“景琦出去的时候还没他大呢!一到孙子身上您这心就这么软了?”
白文氏笑了:“嗨,我老了!就这样吧,叫槐花丫头跟着去,多带上点儿钱,告诉景琦,就说是我说的!”
去安国的路上。
两辆马车紧跟着走在土路上。后面车上,牛黄赶着车,车里铺着厚褥子,放着大靠枕,敬业满脸不高兴地歪在车里,槐花靠坐在车前;前面车上,狗宝赶车,徐二爷、许先生坐在车上。许先生悄悄回头看了看后面,回过脸儿:“这算什么?办药还带个丫头!”
涂二爷:“别说,二老太太的主意,七老爷也没辙。”
许先生发愁地:“这趟差事怎么弄啊?!”
涂二爷:“对付!对付着别出事儿就行了。”
许先生长叹一声:“唉!——七老爷呀,一世英雄,后继无人!”
涂二爷:“难说,七老爷也是不争气才叫二老太太赶出去的。”
许先生摇摇头:“不一样,不一样!他那不争气里就透着那么一股子争气!您再瞧瞧后边那位爷……”
涂二爷劝道:“少说两句吧,咱们只管当差!”
后面车上,敬业睡着了,槐花轻轻拉了条夹被给敬业盖在身上。
两辆马车远去。
安国一客栈院内。早晨。
槐花正在北屋门口刷牙, 见涂二爷、 许先生走来,忙漱了口,小声地说道:“大爷没起呢。”
涂二爷:“叫一声儿!”
槐花摇摇头:“我可不敢!”
许先生:“算了吧,咱俩走!”
涂二爷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儿,便道:“不行,回去怎么跟七老爷交代呀?我叫,大爷!大爷!”
沉默片刻,敬业终于搭了腔:“什么事儿?”
涂二爷:“今儿开市,您得到药王庙上香!”
“坐这一道儿车,差点儿没把我颠散喽,叫我歇会儿行不行?”敬业在屋里发着牢骚。
涂二爷耐心地:“大爷,咱们百草厅人不到就开不了市,这是规矩!”
敬业却振振有词:“哪儿那么多规矩,这都谁立的规矩?!白家的人要死绝了,这药材市场就不做买卖啦?!”
涂二爷被噎得伸脖子瞪眼说不出话来,回头看着许先生和槐花,无言指着屋里。
槐花捂着嘴偷偷地笑。许先生拉了涂二爷一把,摆手示意:“走吧,走吧!”涂二爷仍不死心,又回头叫:“大爷,话不能这么说……”
许先生忙用力拉涂二爷:“走!走,走——”涂二爷只好无可奈何自找台阶道:“我……那开了市我再接您来吧!”许先生不由分说将涂二爷拉走了。
二人刚走,敬业在屋里叫道:“槐花!”
“在这儿呐!”槐花应着忙进了屋。
“去问问,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没有?”敬业吩咐道。
安国药材市场。上午。
一伙计在棚铺门口大喊:“大黄五十斤,青岛德记药行——”
另一门脸儿前伙计高喊:“川黄连一百斤,深州济仁堂——”
许先生正与瑞记掌柜谈价钱,扒拉着算盘子儿;涂二爷回头看去,瞥见远处站着敬业和槐花。敬业戴着墨晶眼镜,无聊地站在街心四下张望,槐花抱着衣服、坐垫儿和一个小包袱站在旁边。涂二爷拉了拉许先生,一努嘴,示意他:“嘿嘿,快瞧那位爷!”
许先生扭脸儿看了看,叹口气,摇了摇头。涂二爷又道:“这哪儿叫来办药,亚赛那逛幡桃宫庙会!”
许先生知道,这回办药是用不着跟这位不敬业的敬业大爷商量什么了,便说道:“甭问他了,买吧!”
小吃摊。
桌上一碟口条,一碟肚丝,四碗打卤面。敬业愣愣地看着,“这是什么东西?”
涂二爷:“您尝尝,口条!”
敬业厌恶地:“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涂二爷和许先生都一愣,无言以对。敬业摆弄着筷子:“干吗吃这么苦?那边儿有好馆子。”
涂二爷:“出差在外从来都这样,不能给东家糟蹋钱。”
敬业不屑地:“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涂二爷:“你还是留着给二老太太、七老爷买点儿东西什么的,表表孝心。”
敬业:“家里什么没有,用得着我买?走,我请二位!”
许先生忙拒绝:“别别!这就挺好,当年你爸爸吃得香着呢!”
“那你二位吃吧。”敬业一撇嘴,“槐花,咱们上那边儿吃去。这不是人吃的东西!”
说罢起身而去,槐花忙拿上东西跟着走了。涂二爷和许先生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
涂二爷:“行嘞!许爷,今儿咱俩也阔一回,吃双份儿!”
许先生:“他倒学得挺快,钱是王八蛋!”
涂二爷:“没错儿!花钱学得挺快。咱俩不是人?”
许先生:“吃!”
涂二爷:“吃!吃完这碗吃这碗,反正咱俩也不是人了。”
安国一客栈客房内。夜。
在电灯下,涂二爷和许先生打着算盘对账,许先生撩开窗帘向外望,只见北屋里黑着灯,不放心道:“还没回来呐?!”
涂二爷:“打吃完晌午饭到这会儿,一天不见影儿!就这么着了?”
许先生:“平平安安把他带回家,咱们就算交了差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涂二爷:“你说七老爷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
许先生:“回去以后,这儿的事儿,千万别提,咱们来个‘上天言好事’!”
许先生:“也难说,大学毕业,一肚子学问,干咱们这行屈才了!”
忽然院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许先生忙撩窗帘向外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过来,槐花惊慌地抢上几步先进了门:“大爷出事儿了!”
涂、许二人大惊,忙站了起来,涂二爷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随后进来的大汉说道:“我是聚源号赌局的伙计。你们大爷在我们那儿输了十二万两银子,拿不出现钱来,叫我找你们二位,哪位姓涂?”
涂二爷:“我!”
大汉上下看了看涂二爷:“拿银子吧!”
涂二爷:“哪儿对哪儿就拿银子?!大爷呢?”
大汉:“我们东家把人扣了!拿银子换人!”
涂二爷大怒:“我告你们去!没了王法了!”
大汉:“您告去吧!这赌局是县太爷设的,省长、督办都有股儿在里头,你敞开儿去告!”
涂二爷和许先生都傻了。许先生只好用商量的口气道:“我们是来办药的,拢共还有五万银子,不够您这一半儿呢!”
大汉:“你们不是百草厅白家老号吗?甭说十几万,百八十万也拿得出,这是你们大爷说的。”
涂二爷:“我们大爷真会说!这样行不行?你们先放人,就是弄银子我也得回北京去弄。”
大汉:“没那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涂二爷又急了:“反了你们了!你以为没地儿告你们去,我们家四老爷是北京警察厅的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