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琦一看大惊:“这不是韩荣发吗?这都多少年了,又找寻到这儿来了!”
蹲着的大汉站起身看景琦。景琦没有认出来,说道:“亏您解了围,怎么称呼您?”
大汉一笑:“黄立!”
“黄立,怎么这么眼熟啊?!”
“光眼熟,就不耳熟?黄立、黄春,立春生的一对双伴儿!”
景琦大惊:“是你呀!”围观的人无不震惊,纷纷议论。
黄立:“永乐镇仙客来客栈讹了你一百二十两银子!”
景琦:“菜园子小屋里你又给我送回来了。快走快走,快走快走!”是请拉着黄立往回走,“找了你多少年,你半夜三更跑这儿来干什么?”
黄立:“我妈听说你给贝勒爷立了碑,非要回来看看,一进门儿就病躺下了,怕是不行了,请你过去看看。”
景琦忙道:“赶紧走!这就去!”
黄立:“叫上春儿吧!我妈可想她了!”
去大格格家菜园子小屋的路上。夜。
黄立赶着车,景琦、黄春坐在车上。
黄春:“哥!在永乐镇你怎么不认我们!”
黄立:“认你们?我跟了你们一道儿,可不是为了认你们!”
景琦:“那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黄立:“我恨你!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景琦:“那你怎么没下手?就你这一身功夫,我可打不过。”
黄立:“不是看你对我妹子挺好的吗!没忍心下手,心想,我妹子嫁了这么个人也不白活了。”
景琦:“我说兄弟,别满世界瞎闯了吧,跟你妈搬过来吧!”
黄立:“我除了种地、放马,别的什么都不会。”
景琦:“上我那儿看个家,护个院,当个二总管还不行。总算一家人团聚嘛!成家了吗?”
黄立:“孩子都老大了,在蒙古老家呐!”
黄春:“哥,都接了来吧!”
黄立:“行!跟妈商量商量,看看妈是什么意思!”
马车远去。
大格格家菜园子。夜。
小北屋里亮着灯。
“妈!春儿来了,我妹夫也来了。”黄立边喊边推开门,景琦和黄春随他进了外屋。一进屋,黄立又高兴地大叫:“妈,妹子妹夫来啦——”无人应声,三人忙跑进里屋,一看都愣住了。
大格格躺在炕上,直挺挺地一动不动。黄立扑过去:“妈!妈——”
大格格闭着眼仍一动不动。黄立摇着大格格:“妈!怎么了您?妈!”黄春也上前大叫:“妈!妈!我来了,我来看您了!”黄春惊恐地回头望着景琦,“景琦!快看看这是怎么了?”
景琦忙走到炕前,拉起大格格的手号脉。黄春、黄立紧张地看着。片刻后,景琦沉默地回过头来,摇了摇头。
“怎么了,啊?”黄春抓住是畸摇着。景琦一言不发,将大格格的手放下顺好,起身向后退去。
黄春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拍打着炕沿儿哭叫:“妈!您怎么不等我呀!您都没看我一眼呀,妈——”
大格格平静躺着,像睡着了一样。
大格格就这样永远辞别了人世。黄春兄妹将她和武贝勒合葬,旧坟变新坟。尽管墓碑上刻下了他们的名讳和立碑人姓名,但多少年后,有谁会知道这坟里埋着的是怎样的爱与恨呢!……
回京城的土路上。
福特小汽车在前缓行,后面长长的跟了一串马车、大车、黄包车。
汽车后座上,白文氏横躺在景琦怀中,闭着眼。槐花蹲坐在座椅下面,手里托着宜兴小茶壶。香秀抱着“大项子”坐在前座。
“到了哪儿了?”白文氏声音微弱,才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景琦:“大宝!开慢点儿,别颠!”
汽车在路上缓缓爬行,一长串各式的车,渐渐远去。
这年夏景天儿,天热得邪乎。大柳树,树条垂挂,纹丝不动,一点儿风都没有,知了叫得烦人。街两旁阴原处坐着一个个赤膊的人,不断扇着蒲扇。有的人热得受不了,就用新提上来的井水从脑瓜顶上往下浇。卖冰盏的敲着钢盔,孩子们围着吃冰核儿。
老宅。
四个赤膊的汉子吃力地连拉带推,将一大排子车冰拉到大门口停下了,一群孩子跑来围着冰车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盆儿、碗儿。
拉冰的吆喝着掀开盖在冰车上的厚厚的草帘子,露出了一块块见方的大冰块儿,又从车帮上抄起大冰镩,在大冰块儿中间“咔咔”地镩了一道沟,大小冰渣四下飞溅。孩子们蜂拥而上,将碎冰渣儿往盆儿里胡搂。
“靠边儿,靠边儿,碰着啊!”拉冰的吆喝着,举起冰镩用力向沟儿中间一戳,大冰块儿顿时裂为两半儿,更多的冰渣儿飞得满车满地。
孩子们愈发兴高采烈,欢呼着去抢。
“留神!碰着碰着!”拉冰的用冰镩上的钩子往冰上一搭,将冰块儿拉到车边,两个拿着抬杠的汉子,将挂在抬杠上的铁钩子往冰块儿上一卡,抬起冰块儿向大门里走去。孩子们趴到车上抢冰块儿,互相推搡着。
两个汉子将冰块抬到厨房院,小胡指挥着:“放木盆里!”冰块儿入盆,俩汉子摘钩离去,早候在一旁的厨于、老妈子、仆人忙围过来蹲下身,用锤子、菜刀等将冰块儿敲碎,装到放了一圈儿的铜脸盆和各种小盆儿里。
一会儿,两个汉子又抬冰进了院子。小胡吩咐:“抬厨房去!放冰箱里!”
当厨房里的大红木柜子的“冰箱”打开,大小冰块儿倒进了柜子上层时,在甬道上,已有丫头们每人端一盆冰块儿从厨房走出,向上房院匆匆走去。
老宅上房院北屋卧室。
丫头们端冰鱼贯而入,将一盆盆的冰摆在屋内的各个角落。
随后进屋的小胡来到白文氏床边,轻声道:“老太太,七老爷说今年天儿太热,每天多定了二百斤冰,放在屋里就凉快多了。”
卧床的白文氏睁开了眼:“听说敬业放出来了?”
小胡:“放出来了。段祺瑞倒台了,逃进了东交民巷,吴大帅、张大师进了京,监狱里的人放了不少。”
白文氏:“告诉老七,敬业坐了那么多日子的大牢,别再难为他了。”
小胡:“是!”
新宅上房院南屋。
月玲正给敬功头上缠白纱布。景琦将一堆丸药摊在桌上:“这药早晚各吃两丸儿。”
月玲:“先吃两丸儿吧!”月玲缠好纱布,去倒开水。
景琦:“你们学生瞎起什么哄?”
敬功:“怎么是瞎起哄?!到底把段祺瑞给弄下来了!”
“好好上你的学,管这些事儿干什么?”景琦将蜡丸掰开。
敬功义愤地:“他卖国,我们就得管!”
“他卖国用得着你管,那吴大帅、张大帅管什么的!”
“是中国人就得管!”
“等你当了总统、大帅再管吧,啊!”
月玲将杯子递给敬功,敬功边服药边道:“我要当了总统至少不卖国”
景琦:“废话,我当了总统也不卖国,你管得了吗!月玲,你得管着他点儿!”
敬功:“她管我?上个月游行,她还去了呢!”
景琦惊讶地:“啊?怎么一个女孩子也掺和这事儿,多悬呐,听说抓了不少的学生?”
敬功:“有一二百吧。”
“怎么没把你抓去?”
“我跑得快,学校运动会,我短跑第三名。”
“六月初十结婚办喜事,你脑袋缠圈儿白布算怎么回事儿?打开我瞧瞧!”
“别瞧了,到时候我解下来不结了。”
敬业怯生生地跨进了门,站在门口没敢上前:“爸,您叫我?”
景琦回头,上下打量着敬业:“嗬,快瞧嘿!坐监狱的大功臣回来了嘿!”
敬业不敢抬头。月玲和敬功扭脸儿偷笑。
景琦:“你也是跟学生起哄游行,叫人家抓起来了?”
敬业喃喃地:“不是。”
景琦:“那人家抓你干什么?”
“我……我不是……我是……我……”
“你倒沾了学生的光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些日子了。”
“不敢见我是不是?”
“我病了。”
景琦站起大喝一声:“你有屁病!”
敬业吓得忙作出一副可怜相:“我真病了!”忙又退出了门口。
王喜光走到门口:“七老爷,电话!”
景琦走到门口:“那就好好养病,再给我惹事儿,小心那条腿!”景琦忽然抬起腿,好像要踹敬业一脚,敬业忙向后退了两步,景琦收回腿和王喜光走去。
敬业忙笑嘻嘻地进了屋:“我还当今儿非挨顿臭揍不可呢!”
敬功:“奶奶给你保着啦!”
新宅上房院北房。
景琦拿起电话:“喂,胡总管……办成了?……行,行,近点儿好,是佳莉和洛甫结婚用,……一个小院儿足够了……行,您费心,钱从我们二房账上支……好咧!”
景琦刚挂上电话,只听九红说:“景琦,看看谁来了。”景琦一回身不禁愣住了,远在济南的玉芬,此刻竟和九红同站在门口。
玉芬不停地扇着扇子道:“老七,热死我了!”
景琦满心惶惑,忙走向电扇叫着:“莲心,把信远斋那冰镇好的酸梅汤给姑奶奶拿来!”玉芬刚要坐,景琦又叫起来,招呼玉芬坐到电风扇前。
“姐,坐这边儿,吹吹电风扇!”
电风扇上套着黄布套儿,上面写着“风雷引”三字。景琦摘下布套儿,这是一个西门子大铜电风扇。景琦开了电扇,玉芬忙走过来,站到电扇前抖着衣服吹风:“好家伙,今年济南热死人,北京也好不了多少!春儿呢?”
景琦:“里屋歇晌儿呢,身子骨不好,一直病病歪歪的!”
玉芬:“哟,那咱们小点儿声吧。”九红接过莲心端来的酸海汤递给玉芬,玉芬接过来一仰脖全喝了:“还得来一碗,真痛快!”
景琦:“什么时候来的?”
玉芬:“早上。听说老太太不行了,就赶来了。我今儿一见,老太太可真是不行了!”
九红故意地:“别胡说,七老爷忌讳这个!”
景琦斜瞪着九红:“你甭拿这话说给我听,许我说,就不许你说!不行就是不行了!”
玉芬:“赶紧预备后事吧!”大家都坐下了。
景琦:“预备得差不多了。”
玉芬:“九红的事儿怎么着了?”
景琦奇怪地:“九红什么事儿?”
玉芬:“老太太都这样了,闭眼以前怎么也得认了这个儿媳妇儿!”
九红:“姑奶奶别说了,一人有一人的命,这事儿我早就不想了。”
玉芬看着景琦:“‘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再去跟老太太说说,说不定就认了。”
景琦十分为难地:“这时候……我哪儿能说这话!”
九红有些烦了:“别说这事儿了,行不行?”
玉芬:“不说了,不说了,算我嘴贱……”莲心又送上一碗酸梅汤,玉芬边喝边说:“还有件事儿我想问你,你那济南的泷胶庄怎么盘出去了?”
“没有,是抵押出去了。还有半年才到期呢。”景琦诧异道。
玉芬:“这就不对了,倒给了一家儿姓严的,字号、牌匾都换了。”
景琦大惊:“这个王八蛋,他怎么敢下这黑手,抵押款还在我手里呢!”
九红:“他可以用比抵押款高得多的价儿盘给别人!”
景琦惊呆了:“这可真是‘你看那面黑洞洞’了,他不怕我去找他?”
玉芬:“谁呀?”
景琦:“你知道我那泷胶庄抵押给谁了?”
玉芬:“谁?”
景琦:“让咱们赶出济南的孙家!”
玉芬也傻了:“真是冤家路窄,怎么犯到他手上了?”
景琦:“我都签了契约才知道,叫他杀了这个回马枪!”
九红:“他也要杀你个干干净净啊!”
景琦:“没那么容易,我得赶紧去找他,这事儿我一人儿办不了,姐,你公公……”
玉芬:“还公公呢,去年死啦!”
景琦:“那广义呢?”
玉芬:“广义在吴大帅的手下当参议,倒还说得上话儿!”
景琦:“求求广义,请吴大帅跟山东方面打个招呼。我就不信治不了孙家!”
玉芬一笑:“你不是最讨厌结交官府,仗势欺人吗?”
景琦:“此一时,彼一时,这回我得让孙家瞧瞧,谁把准杀得个干干净净!”
明记杂货店(原丰泰钱庄)。
景琦坐着狗宝拉的黄包车,来到门口,下车环顾,以为走错了地方,抬头看,铺面上挂的匾分明是“明记杂货店”。景琦又回头看了看街两边,铺面林立,并无丰泰钱庄。
景琦想了想走进了杂货店。店中陈列着日用百货,几个伙计都在招呼顾客。一个伙计走到景琦前:“先生看看什么?”
景琦:“请问,这是原来的丰泰钱庄吗?”
伙计:“没错儿。”
景琦:“钱庄哪儿去了?”
伙计:“早搬走了,铺面房盘给我们东家了。”
景琦大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伙计:“没多少日子,个把来月,不到俩月。”
景琦:“钱庄搬哪儿去了?”
伙计:“这可就不知道了!您来点儿什么,您随便看看!”
“卷包儿会!”景琦咬着后槽牙答非所问。
“您要什么?卷包儿会,这是什么东西?”
“真他妈不是东西!”
伙计一愣,景琦转身大步走出了杂货店。
伙计仍在发愣:“谁他妈的不是东西?!呸!”
景琦出了杂货店,狗宝忙拉车过来。景琦没有上车,仍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老宅上房院。
景琦带着敬功、月玲、何洛甫、佳莉进了上房院,小胡跟随。香秀正站在院儿里捂着嘴哭泣,景琦忙走过去:“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香秀:“我爹死了。”
景琦:“哟,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我想跟老太太请个假。”
“不行,老太太病成这样,你去说死了活了的,多不吉利,不是招老太太伤心吗!”
“那我得回家。”
“回去吧!我准你的假,办丧事有钱吗?”
“有。”“小胡,去账房按丧事的份例……给香秀支两份儿吧。香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