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气冲冲的女人,事后惊完怕完,又当作没一回事。
而那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连多谢也没一句。
只在奏他那讨人厌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宫中响起,小提琴独有的旖旎缠绵,一段一段回荡泣诉。
阿精永远分辨不出这首曲与早前的一首有什么分别。事实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里格Griegg的《献给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没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这世界早已包围住她。
她盖上又大又厚的账簿,走出这小房间,再走过存放典当物的木架,在这些本属于人类的拥有物旁边擦身而过,走到一切的开端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板的曲还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调。阿精扬了扬眉毛,沿楼梯而上,离开这地牢。
其实,刚才老板在试用他新造的一个小提琴,那道弦线上得不够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万分苦恼。那本账簿,他翻阅过,阿精总把他的所作所为美化,美化了之后,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还不是多得她。
他把弦线调校好,再放上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圆,而他的脸上薄薄地有一层笑意,那种薄,就如附随月亮的雾一般的朦胧。
当铺像一切依旧。阿精在早午晚餐时,放满一桌子的食物,吃得开便飞到世界各地搜罗美食。最近,她在奥地利买下一个葡萄园,用来制酿红酒,她知道,老板不贪吃,但老板爱喝,于是,她拥有她的葡萄园,用来为她的老板制造她认为是最好的佳酿。
惯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级交响乐团的演奏时间、地点,然后预早半年预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时间表编定妥当,陪伴他出席欣赏他喜爱的音乐。
较琐碎的是给他的衣服换季,替他订阅杂志,甚至录影世界各地他爱看的电视节目。什么破解基因之谜、宇宙探索、深海奥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类,却还是对人与这地球充满感情。
阿精的生活绕着老板来走,就如秒针跟分针,卫星跟着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个被侍候的人永远背住她,背着她看电视、看书、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愿望着那背影微笑。
或许,爱上那个背影会轻易点;或许,一个背影,足够代替所有自我、尊严、卑微;或许,这个背影,是最美丽。
阿精把目光移离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宫,关上门。她斟了一杯酒,为这长生不老的爱情喝一杯。
不久之后,阿精决定又找点事情来做,她要装修第8号当铺。
幕幔由原本的红色变成米白色的纱帐,绘有名画的墙身变成石头的质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换上浅灰色的沙发、白色的台椅,家中各处还要每天插上鲜花。
最后便会像欧美的现代化家居那样。
轮到老板的书房,成千上万的书她不会碰,只是,她也要把这书房的古老图书馆气氛驱走,一切都以米白色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进行,而有一天,阿精在书房内监工时,随手在上万本书中伸手一拿,又顺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华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子。
阿精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什么人,是名放洋的留学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幸福感觉。
阿精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精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老板把爱情交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精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在医院病房内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她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肤神奇地不留任何火伤的痕迹,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的她,更是茶饭不思。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府派来的,作用是调查革命党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惟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成员,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福。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望她,他却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幸福。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福,那幸福理应是绝顶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日复日,倚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日出、正午、黄昏、日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上,到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惟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满,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后来,他才知道,谁都没有错。
吕韵音一直有很多倾慕者,韩诺死后三年,那时辛亥革命刚成功了一段短时候,一名前清朝的贵族南下逃乱,到韩府拜见韩老太,当吕韵音从偏厅经过时,他远远觅见,心里头便抖震起来,只见一眼,难忘得彻夜难眠。
后来,此名清朝贵族逃到日本,安顿了一年,见环境安全了,又折返广东,为的是再见吕韵音一面,这一次,他获得正式面对面的相见,然后他决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韩府提亲,他不介意讨一名丈夫失踪了,又带着儿子的女人。吕韵音却拒绝了他。
吕韵音拒绝他、没放他到心上,连见一眼,也不愿意。
又过三年,韩磊肺炎,吕韵音不肯只让孩子看中医,她要求看西医,藉着吕老爷的关系,请来了英国医生为韩磊治病,而当孩子的病治好后,这名英国医生已深深爱上吕韵音。而她,亦拒绝了这位英国绅士的美意。纵然,连月的交谈中,吕韵音明白,大家兴趣相投,而且对方真心真意。
当韩磊十二岁时,韩老太太过身了,韩府便分了家,吕韵音带着儿子回娘家居住,而吕府亦举家迁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银行家看上了吕韵音,他是中国三大财阀之一,早年留学美国,年轻有为。结果却也是一样,吕韵音又拒绝了他,完全没考虑的余地。
是的,答应了的命运,一一实践到吕韵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稳,而总有极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给予她幸福,然而,她违抗了这些幸福,摒诸于自己的命运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见她倔强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别人的爱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爱情感应的老板,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不理性行为。她推却了这些好处的后果,就是孤单一人过日子。
伴着她,只有那张渐渐变黄的合照。
韩磊一天一天长大,在吕老爷的栽培下出国留学,及后留在芙国发展,没有回国。当他在当地与一名同是留学美国的华人女子结婚后,吕韵音便被接到美国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岁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现,他是韩磊任教的大学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国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在水晶灯下两人的脸色欢欣详和,老板还以为,吕韵音可以放下她的倔强。却就是,她在别人求婚之后,便狠狠拒绝了。并且决定,大家以后不相往来。
老板也就知道,她连这一次也义无反顾地拒绝,大概以后,他也不能再对她的幸福有任何期望。
不在中国,她已经不再有作为女人的性别压力,而且,儿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对异性的追求,本应可以放松一些。然而,她还是面对谁也断言拒绝,决绝而干脆。
转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个,并没有如韩诺所愿,给她交换上幸福。固执的女人,就这样过了她的一生。
临终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韩磊,带着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亲吕韵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不住伤心地落泪。
吕韵音是一脸的安然,她祝福他们,告诉他们她不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然后,她说,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在人生最后的这数分钟,请容许我独自怀念。”她说。
于是她的儿子、孙儿退出了病房。七十三岁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是,因为有着她一直珍重着的回忆,垂死的脸上,依然挂了个令人舒适的微笑。
她想起韩诺,想起在英国时与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无尽的宇宙,不独看见星看见月,还有英国的草地、英国的玫瑰、韩诺永远英俊而可靠的脸、他的温柔他的善良他的体贴……在合上的眼睛内,她有她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曾经拥有韩诺的爱。
而当眼睛张开来之后,便噙满了泪。
忽然,她就看见了他。
是的,韩诺也在,他已成为老板,他在她临终之日来看她,并且,让她也看得见他。
“韩诺……”她以微弱的声线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间的角落走近她的床边,他捉住了她悬在半空抖震的手。
吕韵音的眼泪,一颗一颗斜斜地沿着脸旁淌下来,她没料到,还是终于等到他回来。
她一直相信他没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们会重逢。
“你回来了……”她哽咽着说。说过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见他英俊而年轻的脸,刹那间教她以为所有青春都回来了,连她,也只不过是那年轻的韩诺的妻子。
他这样回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似懂非懂,但还是这样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对吕韵音说:“你知道吗?我用我的离去,交换给你一生的幸福。但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拒绝那些可以给你幸福的人?”
吕韵音听罢,脸上有一抹笑意。她说:“因为,我已经有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听不明白,他望着吕韵音。
吕韵音说下去:“怀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会这样演绎她的幸福。她要的幸福,是孤单的、无声的、冗长的,伤感的……令他内咎的。
“对不起。”他说。
她微弱地告诉他:“没什么对不起,这一生,我都拥有着你。”
“韵音。”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该是我说,谢谢你。”她凝视他的脸,这张她深深爱了一生一世的脸。“你就是我的幸福。”
然后,他看到,她把眼睛轻轻的合上,而那被皱纹埋莽的嘴唇,泛起一个朦胧而幻美的笑容,那笑容,美得连灵魂也带不走。
她断了气。
老板看着这个笑容,他有一万个不明白。
为什么,她对他的爱可以如此丰盛?
丰盛得,抵抗了命运的安排,丰盛得,令心意贯串一生也不为所动。
是一种无人能打碎的坚强,她对他的爱情,坚强得叫人吃惊。
今天,他无爱欲,而且,不再理解爱情。他皱住眉,放开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后的一抹笑容,然后,他拿走了那张放在床边的照片。
吕韵音走了,她走到一个他永远不能跟着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吕韵音已死了五十年,老板心目中不能保留对吕韵音的爱慕,然而,他亦不能抹走吕韵音留下来那沉重而坚强的爱的阴影。他从没欣赏过,比这更坚强的爱。
究竟,爱,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义?
当然,他典当自己的爱情,除了换取吕韵音的幸福之外,更是为了令自己不用在长生不老的岁月中永恒惦念住一个人。他以为,他放走了爱情,他的存活日子会比较不那么痛苦,然而,到了今时今日,他才又意识到,无爱情的永恒,好空洞好空洞。
当初,若然没送走爱情,就算吕韵音与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连系千生千世,一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样。现在,没有惦念的苦,也就同时候失去存活的真实感。
她得着的幸福,他得不着。
原来一切都虚幻,除了,用爱来填补。
这样过了五十年,老板间中回想起吕韵音临终时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复思量起爱情,五十年来,他都在暗暗惊异爱情的力量。
当他苦心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小提琴胚胎,却又最终结局只是敲碎它们时;当他拉奏一首又一首小提琴乐曲,然而只有音没有神时……他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什么。
一天,第8号当铺来了一名客人,是一名少女,芳龄十四,她预早一星期前已预约。
正如所有客人,她对这当铺的认识,来自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辗转相传,听入心坎,然后,诱惑缠绕心间,最后的定断是,不可不试。
少女的名字是孙卓,就读初中二年级,长得高雅清秀,而且很懂事呢!是那种永远坐姿端正,眼神明清,功课一等一优秀的初中女学生。
孙卓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她对音乐自小就很有天份,最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