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典当了些什么?她典当了一个宁静、平和、长久地安息的机会。
大门开启,她步进去。站在大堂之中她打量四周,景物依旧,于是她便放心内进。
第一站,当然是书房。
她推开书房的大门,从两扇门之间她先看见老板,继而,是站在右边的孙卓。她站着的位置,与她之前一百六十年所站的一模一样。
今年是第多少年?一百七十年?一百七十五年?一百八十年?时光消逝得毫无意义。
老板抬起头来看见阿精,便说:“阿精!”但见他的目光与声调都木然无奇,一点也不欣喜。
阿精有不祥预兆,她瞄了瞄孙卓,她的表情更是冷冷的。
“老板,我回来了,我……”她原本想说,她以后都不会走的了,然而,此情此景此气氛,她又说不出口。
老板是这样说:“我要问你一件事。”
语调冷淡,阿精听得渐渐有寒意。她问:“什么事?”
老板说:“你还记得一名客人,名字是三岛?”
她的眼珠溜了溜。“我记得。”她说。
“他的灵魂不见了。”老板说:“而那时候,是你负责的。”
她忽然想起来,一切都很清晰。“啊……”她掩住嘴,“玻璃瓶……”她说:“我是放进了玻璃瓶的……”
“但你忘记了木盒。”老板接下去。
阿精自己也急起来。“被发现了?”
老板告诉她:“他们专程派员来指正我。”
阿精知道完全是自己错:“对不起,让我来受罚。”
老板叹气。“他们没叫我惩罚你,只是提议不如换一个人。”
阿精敏感起来,她朝孙卓一望,孙卓的脸上隐隐透着笑意。
但觉这笑意,是世间最可怕的神情。
忍不住,她便激动起来。“你真要换掉我?”
老板不满意,刚告诉她做错了事,她悔意不足,却反过来质问他。
“不称职的,我要来做什么?你问问你自己,有没有老板可以忍受失踪了十多年的员工?”
阿精就答不上话来。她望向孙卓,只见她的笑意更浓。
孙卓说:“幸好我也摸熟了,可以暂代你一阵子。”
老板说:“你应当感激孙卓。”
阿精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忽然,她觉得这两个人,根本是那张照片中走出来的复制品。许多许多年前,那张自某本书中除出来的合照,那张合照,二人的神情漾着幸福感,教阿精知道,老板,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对了,老板心怀爱情,只不过是另有对象。
阿精垂下眼来,再也不动气,开始缓缓地说:“我感激孙小姐,感激老板。我自知胜任不了。”
不知怎地,老板一听,更是怒由心生,他拍台:“你根本心无悔意!你知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你失职,失掉了一个灵魂!你不准备补救,就这样苟且说两句便算?我听不见你的说话内有真心真意!”阿精的眼眶已噙住了泪,她没抬头,只是一句:“我以后也不回来了,我没能力做下去。”
说罢,她转身离开,她步向书房的大门,她步出走廊,到达大堂,然后,大门自动开启,就像以往百多年送客的情景一样。
一扇厚重的大门,自动自觉把不该留的人送走。
她走在风刮起落叶的空间中,朝大闸走去。没回头,没有任何舍不得,她知道,这一次,她是永永远远不会回去。
做错事、不胜任、不被信赖,而且,有人做得更好。
后面,也没有留下她的声音哩!阿精一直的垂下头,由大闸的陈缝中走出去,此情此景,她与所有失望地离开当铺的人无异。
他们被拒绝了交易,他们已当无可当,他们为人生感到绝望。
阿精一直向前走,走过小路走过树林,走过其他客人离开的那些路。今天,要走的变成了她。
走了之后该往何处?生命除了吃喝玩乐之外还有什么?
无家可归永生飘荡的女人,一边掩脸一边无言无话地落泪。
书房内,老板依然脸上有愠意。
孙卓说:“我可以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
老板听得见,他没答应亦没拒绝。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书房。背着孙卓,他对她说:“谢谢你,请你先回去。”
孙卓明白他很烦恼,她对着空气微微一笑,没有异议。
老板走回自己的行宫。他走进工作间,内里有许多年没被触碰过的小提琴胚胎,当中有一个,只差在未上色,但他决定,不要了。他拿起他亲手制造的小提琴,用尽力敲到台角上,一次敲不碎,便来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总有一次,琴会碎裂,会被毁灭得一地都是。
为什么阿精是这种态度?她不可以谦虚一点尽责一点吗?她这模样,他如何留得住她?
老板的愤怒,来自他恐怕留不住一个人。
他想阿精留在他身边,他想阿精好好履行一个拍档的职务,他不想阿精说走便走。
要散心,十多年也不够吗?说两句便远走高飞。老板一点也不明白她。
再敲拍一次,终于,毕便被敲得尽碎。
“老板!老板!”门外有叫唤声。
他没回应,看着碎落的木块,他颓然坐到椅子上。
门被打开来,进来的是孙卓。
他朝门的方向看去,孙卓一步一步由暗淡步向透出阳光的前方。她的脸孔,逐渐地明亮清晰,他看着这张脸,深深地体会着这种微妙的联系,这张脸,代表了宇宙间最自然的永恒。
孙卓不知晓,阿精不知晓,一直以来,只有老板一个人明白这张脸的谜。
那张脸说:“不用怕,你还有我。”
他感动了,伸出手来握过她垂下来的手,摇了摇。她微笑了,她高兴了,然而,他却又把她的手放开来。
她有半分的愕然。
而他说:“谢谢你,你让我静一静就可以。”
他既然这样说,她便只好退下去。她微笑,点下头,然后转身,她步向大门,才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他。终于,她还是走到外面,替他关上门。
她不明白他。不明白。
他欢迎她、爱护她、安心让她走近,可是,却又不彻彻底底地让她再走前一步。每一次,当她认为他们下一步便有事发生之时,却又是每一次,她都发觉,不会再有下一步。
如果,阿精用了百多二百年也得不到他,她又会用多少年才可以得到他?她未必有百多二百年的命。如果他不给她,她便没有。
究竟,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在走廊中,她回头,朝那扇关上了的门紧紧盯住。
阿精一直往前走,她走到的是一个偌大的市区公园之中,玫瑰花处处,既美丽又芬芳。公园内有一双双年老的伴侣,在这年轻人上班的时分到这公园来,没有干上任何特别的事情,就只是坐坐,吹吹风,看看花朵。
阿精也坐在公园长凳上,她凝视老人家风霜的脸,她便觉得很羡慕很羡慕。在一个自然的领域中,他们年轻过,相爱过,然后一同老去,手牵手等待一个真正永生的来临。对将来无所知,只是等待,也是一种幸福。
她掩住脸,将来,来来去去都在这地球上奔走,要点是,她又一点也不快乐。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当初,她为求以后得到温饱而跟着老板,当温饱了,日子却又更不快乐起来。
由始至终,她都活在欲望的煎熬中,原始之时是食欲,最终之时是爱欲。
双手往脸孔上磨擦着,不知不觉间,动作越来越大力,擦呀擦,她但觉就快发神经了。
在动作稍缓之际,她从指缝间看见,一名西洋男子捧着书,在花间小径中阅读,一边走,一边自得其乐。
像个大学生模样的人,阿精放下双手,那是X。
X走近了,他扬了扬书本:“Hi!”
她说:“你又来了。”
X说:“你的脸好红。”他坐到她的身边。
她说:“我在做facial。”
X说:“小心吓坏那些公公婆婆。”
她把他的书拿过来,她问:“什么书……《易经》!”
X问:“你懂不懂?”
阿精摇头:“别烦我。”
X说:“你的存在真是无意义。”
她点头:“我赞同。”
X顺势说下去:“不如上天堂好了。”
阿精立刻到拒绝:“现在?!我还未有心理准备。”
X说:“你也想上去的。”
阿精一脸疑惑。“其实我未肯定。”她说:“上面好吗?”
X说:“永恒的福乐。”
“嗯。”她默想。
X说下去:“就像这里,有阳光,有花香,有鸟在飞,有微风,而且宁静怡人。”
阿精说:“你让我想一想。”
于是,X就不做声了,他们排排坐望着玫瑰花,感受阳光的眷顾。
隔了一会,阿精微哼一声。
X说:“想完了?”
“对。”她说:“我们去吃芝士火锅。”
X怔了怔,却还是在“啊”了一声后,跟着她走。
阿精边走边解释:“我今日不去天堂,因为我太伤心,太伤心的人,不宜去天堂。”
X说:“是你自己说的,我倒没有说过。”
阿精再说:“太伤心的人,最宜大吃大喝。”她告诉X:“老板是不要我了,我做了大错事,他不会要我了。他会要她吧!”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X说:“那不是更好吗?他要了别的人,你就自由了。”
忽然,她鼻子一酸,便流泪满脸。“不……”她呜咽:“不……”
X站定,伸出手臂来拥抱她,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想说的是,她宁可不要自由。
X安慰她:“他不要你,我们要你,我们永远都不离开你……”
阿精听着,便突然“哗”地嚎哭。“哗——”“哗”哭得好伤心。
自觉被抛弃了、完结了、输掉了,因此迷惘了,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继而,她深感过去所有日子,都是白活了。
第五章
自此之后,阿精与老板的距离越来越远,差不多是天各一方了。
她再也没想过回当铺,但觉那个地方已与自己无关。
日子纯粹是虚度与消磨,与X到处为家,便是留在尘世的惟一勾当。
她下了结论:“只有像人才会希望长生不老。”
X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有些人的长生不老,日子过得甚有意思。
譬如孙卓。如果孙卓最后得到永生,她的长生不老就是享受,因为她有目标。
孙卓盼望一个永恒的生命,她有一个目标,就是成为当铺女主人。所以她希望长生不老。她不是傻人。
孙卓在世间的荣耀依然至高无上,她获封为爵士,她的靡靡之音感动了世人,世人于是对她不离不弃。如果,可以策封她为圣人,相信,她亦已早早被加冕了。头戴皇冠之后,又可以戴上光环,要多厉害有多厉害。
转眼间,孙卓亦已四十岁,她足足雄霸世界二十六年。
恰如其分地,她有四十岁女人的味道,而美貌,因为金钱也因为保养,看上去也只像三十出头。依然簇新、光鲜、不同凡响。
而在当铺来来回回这些年,她早已摸熟了每一个角落,除了阿精的行宫以及地牢,其余她都能进进出出。
当一切都完美安好之际,有一次,在表演的中途,她在台上不支晕倒。
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得到的是脑病。
“什么?”孙卓反问。
医生告诉她:“孙小姐,对不起。”
她抱着自己的头,消息突然,她无办法信服,然而,倒是冷静得很。“可以治疗吗?”
医生表情抱歉。“做手术已太危险。孙小姐,你只余下一个月的寿命。”
“什么?”她再问一次。
医生说:“我们……全世界的人也会舍不得你。”
孙卓掩住嘴,她要再三肯定一切:“一个月的寿命!我就快会死?”
医生的眼睛红上来:“孙小姐……”他似乎比她更悲痛,看来,他一定是她的知音。
她躺回病床上,摆了摆手,吩咐医生护士出去。她把脸转向望出窗外,窗外的天好蓝,然后,忽然她就微笑了。
孙卓不怕死。她想到的是,老板很快就赐她长生不死,她会顺利跨过人类的死亡,然后伴着老板得到永生。
他伸伸懒腰,原来是时候与尘世的荣耀告别了。
孙卓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的消息,很快便公开去,人类,同一时候涌起了恐慌,他们陷入了一个极度哀伤的局面。他们害怕失去她。
他们悲哭他们祷告他们为孙卓寻求名医,每一天的世界性新闻报道,一定有孙卓的病情进展。她没待在医院中,她住在西班牙向海的堡垒内,静待她的肉身腐烂。
每一天,堡垒之外都集结了群众,他们播放孙卓的唱片,他们手牵手运用念力来渴望奇迹出现,堡垒的山头,已集结了数十万名由世界各地蜂涌而来的人。他们住在帐幕中,手拿洋烛,每滴流下的眼泪,都是祝福。
孙卓的外形已有变异,她双颊凹陷,眼内的神采已逐渐减退,身体,亦已瘦了很多。没经过治疗,所以不用刺头,外观亦无受药物副作用影响,然而,患重病的人,不可能再美艳如昔。
意志再强、权力再大,也敌不过神秘而无奈的身体结构。
她吩咐众仆把所有窗帘垂下,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的容貌。而她在窗帘之后,静待老板的来临。
可是,一天又过一天,老板却没到来。而孙卓,因为癌细胞扩散,她的视线已快不管用,而头,久不久便狂地轰痛。是在肉身的痛苦中,她的信心动摇起来。
无理由,老板要她受这种苦。
她问医生:“我剩下多少日子?”
医生说:“对不起,孙小姐……只有一个星期。”
她不得不彷徨,原来,真的时日无多。
她用祈祷的心情去盼望老板来临,在这任何人也会感到绝望的日子,她依然没痛哭,一样的淡定冷静,为的是,她抱有一个希望。
孙卓知道,这种肉身的痛苦过后,就是新生。
堡垒外数十万名忠心耿耿的人,流下一串又一串的泪,为如神如仙的偶像哀悼她的生命。她听见他们的哭泣声,她知道这是为她而哭,但偶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