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妹妹:
我知道你会生气,我情愿忍受你的误解。我想在电话中解释,但是你不听。事情发生的离奇实超越个人的推断。事实上我是被人监视了,我避开你,好保护你的安全。现在尽可能地将经过说清楚。
十二月三日,我被拉去见董先生,你或许知道他是上海黑社会首脑,正在打击汉奸。他拿出一些不利于崔梅玲的物证,我感到非常吃惊和难以理解。有很多天津寄出的信件和电报都经她签名。他说此人牵连极深,他要找着她。他说他收到报告,此人曾住在我北平家中,要我提供情报。我说她在北平就与我们分手,我不知她人在何处。董先生似乎不相信,叫我形容一下。我把崔梅玲描述成高大的北方佳丽。我不得不说谎来保护你。董先生虽然客客气气,却仍不相信,要我在他家等了两个多钟头。最后他们送我回家,我发现有人监视我,你知道董先生的方法。情况很危急,我时刻关切你的安全。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怕暴露了你的行踪,我又不能在电话中甚至是信中加以说明。我想你一定会相信我。
但是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因为你在舞厅看到我和你的朋友。我去那只是要她别暴露你的住址。你一进来,我吓慌了,董先生的部下就在屋里观察我。我除了不理你,离开厅房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幸好在舞厅里你没来找我。听说第二天那个人去找香云,盘问过她。她朋友很多,可以证明她的身份。你也很幸运,她仍对你忠实,不承认她知道崔梅玲的一切事情。
我在舞厅里不和你说话,我可想象得到你的感受。我很怕你也许会做出一些吸引到那个人注意的事来。一丝小差错都可能酿成大祸,所以我第二天早上打电话,发现你平安待在旅社里,真松了一大口气。我祈求你立刻离开,不过我想你不会听到。第二天我再打电话去,发现你已走了,我更加放心了。我这样做很难,因为我显得很薄情。三天过去了,你杳无音讯。我仍在等你平安抵达香港的电报,但是也许你是太气了,以至于没想到这样做吧。
你在电话里叫我“猪”,我感到像是脸上挨了一记耳光。我的心仍是热辣辣的,并非我不愿挨你打,而你也不介意被我打,而是我知道情况对你一定和我一样难受。
我希望你收到此信时,你是和老彭平安待在汉口。日本人逼近南京了,值此倾乱时局,我不知会去何方。但是不管你对我有何看法,都请原谅我。你现在不愿写信给我是已了解了吗?代问候老彭。多保重。
愚兄 博雅
附:此信我耽搁了两天才寄,但仍未收到你的电报,也许我必须放弃希望。敌人已在南京城下,我相信南京城陷落他们之手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十二月十一日
又附:我又拖了两天。没有你的消息,你一定真的生气了。南京已经沦陷。
十二月十三日〗
丹妮读了没几行就泪水盈眶,到最后老彭看她直咬嘴唇,听到她喉咙也哽住了。等她看完,她手中的信件已和手帕一般湿淋了。她坐着望着地面,忍不住痛哭失声,脸埋在双手中。老彭一直静待她稍为平静下来,才柔声说:“怎么回事?”
她噙泪望着他说:“你自己看。原来他只是要保护我。我……”她说不下去。
老彭接过信,看完后又还给她。“不错,”他说,“一切只是误会。”
“我恨玉梅。”她大喊道。“他只为我的安全着想,还以为是我骂他‘猪’的。”
“现在你该高兴,一切都澄清了。”老彭说。
“我一切都清楚了,但是他却没有。他等了好久,我连一个字都没写给他。噢,我为何如此盲目、愚蠢?我得写封很长的信给他。我们先拍一份电报去。明天我要下山,亲自发电报。”
“你的嘴巴又流血了。”老彭说。
“噢,没关系。”她用湿手绢沾沾嘴唇。
“我要写信告诉他,他的信来时,你跌破了嘴唇。”
丹妮首次露出笑容。然后她问博雅给他的信里说些什么,老彭拿给她看。发信时间是一月二十日,主要是描述战局,以及军队的下场,还有一些南京的恐怖传闻。博雅认为,战争的危急已然过去,他正等着看中国能否重整旗鼓——这将是决定性的考验。上海到处都是丑陋的和平传说。他厌恶上海的时髦中国妇女,叽哩咕噜讲洋文,像孔雀般晃来晃去;他讨厌他太太,讨厌时髦的医生,也讨厌自己。梅玲似乎已然在他心中消失,信中仅提到他寄错了一封信的地址。他甚至没要老彭代问候她。
“现在他会来了。”老彭说。
“他并没这样说。你认为他会吗?”
“是的,他会的,”老彭说得很自信,“他一来,我想你会离开我和我的工作吧。”
“噢,不,彭大叔。我绝不离开你,我绝不能。”
“你了解博雅还不如我。他很聪明,对大事有兴趣,对他的谋略与战术有兴趣,他不会为几个贫病的难民费心的。”
“但是我要使他这么做,彭大叔。”她叫道。“我绝不离开你。你给了我从未有的宁静和快乐……我在这儿很快乐。”
“现在你快乐吗?”
“我不知道。我想我应该是的。直到收到此信前,我仍是十足地快乐的。此刻我不知道。”老彭没再说话,两人就走上斜坡,返回屋里。
玉梅马上看出她的改变,她的双眼肿了。
“博雅来信了。”丹妮简短地说。
“他为什么写信呢?”
“他解释了一切。”
“别再当傻瓜,小姐。”玉梅马上说。
那天很早吃过晚饭,丹妮很早就进房,在微弱的油灯光下把信再看一遍。玉梅进来,发现她哭了,丹妮为自己露出了蠢相而生气。她提笔回信,但是手儿发抖,只好一张张撕掉。最后她放弃了,说她明天上午再写,然后趴在床上哭了。
“现在你又哭了。”玉梅说。“我们到这儿来,你从没哭过。”
“玉梅,你不懂,他全是为了保护我。他还以为是我在电话中叫他猪,向他吐口水呢。”玉梅显得有点慌了,“我会承认是我说的。”她说。“我不怕他。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小姐,除非他要娶你,否则别让他靠近你。”
丹妮笑了,试图解释博雅被人跟踪,有人想找她。玉梅不明白怎么有人要害丹妮,但却接受了此项她无法了解的解释。
“我可看得出来,你又失去了内心的平静了,小姐。”她以文盲固执的语气说。“跟彭大叔,从来就不坏事。”
丹妮笑她的单纯,也笑自己竟沦落到被玉梅训话、同情的地步。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写了封信给博雅,这几乎花去一上午的时间。她告诉博雅她与汉奸牵扯上关系,以及她逃到他家的全盘经过。她坦承自己当时很气愤,但发誓以后不再怀疑他了。博雅信中没有一句热情的爱情字眼,但是她却毫不保留地写出。这是封热情的长信,仿佛在当面对谈。她把所有的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并忘却她的自尊,求他尽快来汉口;最后她告诉他有关他们正在做的工作。她在信封上写上“姚阿非先生烦转”,并加上“私函”字样。
“如果这封信落在别人手中,我真要羞死了。”她想。
她现在心情好多了,就和老彭去武昌,上了一家饭馆。午餐她只吃了几口饭,然后放下筷子。
“我吃不下。”她说。老彭看到她的眼睛肿了,脸色苍白,“我必须先把信寄出。”
他看到她脸上现出第一次陪博雅到他家时的特别表情。盈目中再度露出谈爱少女兴奋与热情的光彩。几天前的肃穆安详已显著改变。他颇同情她,怕她再有事情伤心。
“我讨厌看到你那么没耐心,”他说,“我几乎希望你没收到那封信。你以前挺快乐的。”
“玉梅也这么说。但是你总高兴一切都已澄清了,不是吗?”
“当然。”他仔细看着她。“我祝你好运。但是你太灵秀,太敏感了,我很担心。”
“告诉我,彭大叔。你怎么能永远无忧呢?”
“你怎么知道我无忧?”
“你什么都不怕,连鬼屋都不怕。”
“那只是对生活的一种看法而已。”
“并不只是这样,你具有快乐的秘诀。是因为信佛教吗?你为什么从不说给我听呢?”
老彭抬眼以既惊喜又庄严的目光看她。他慢慢地说:“你从没问过我。佛教徒是不到处传教的,求真理和求解脱的欲望必须发自个人的内心。一个人若准备好了,他将悟出道理来。我想你是太年轻了,不容易了解。”
“我现在就在问你。”
“但是你在恋爱之中,”他笑着说,“不需急的。智慧要靠自己努力获致。我提到过每个人心中的慧心。佛经云:‘一念为人,一念成佛。’高度的智慧永远在我们心里;那是与生俱来的,不可能失去,时间一到,自然会有‘顿悟’发生。”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不适合去了解佛理?我读到的东西几乎全都懂呢。”
“问题并不在此,宗教和学问是无关的,那是一种内在的经验。所以《六祖坛经》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种较高的智慧就是禅那。”
“禅那是什么?”
“是一种直观的智慧,较知识与学问更为高超。佛心以知性和同情为基础,完全看个人的宗教禀赋决定,有些人永远看不出慧光。正如佛经所说的:激情像密云遮日,除非大风吹来,不见一丝光线。”
“佛经里只有这些怪名词我看不懂。如果你肯加以解释,我会了解的。”
老彭又笑了,“别急,丹妮。我可以教你这些名词,解释它们的意思,但是你不会了解的。有些人以为读经就能获得智慧,有些人以为宗教仪式就能获得积业,大多数的和尚也都这么做,这一切都是愚蠢的。六祖几乎是文盲,在一座庙里的厨房里打杂。就是这种更高的智慧使他成为佛教禅宗的祖师。他用人类自身来教导‘顿悟’,抛开了经典、教仪和神像。”
“你不在庙里拜佛,你是禅宗信徒吗?”
“我自个也不知道……当你初抵时,看来又病又愁,因为你正生着博雅的气。嗔怒是掩盖佛心的‘三毒’之一。后来我观察你,发现你自己已逐渐适应了,你重获得安宁。为什么?因为你已忘却你身体中所产生的怒火,你逐渐对慈善工作感到兴趣。现在这种觉醒是积业和智慧的果实,积业又能引发智慧。”
“如果我悟了道能嫁给博雅吗?”
“为什么不能?自由人的行为是根据他的悟道来的。”
“爱不是罪恶吧?”
“那是‘业’的一部分。一个人的命运是依他过去和现在的行为作决定。”
“但是你愿教我吗?”丹妮热切地说。
老彭注视她眼中的神采说:“我愿意。”
“我们走吧,”丹妮站起身说,“趁着现在来到这儿,我还得去修表呢。”
“怎么弄坏的?”
“昨天跌跤的时候。”丹妮微感脸红说。“回到家以后,我发现膝盖也青肿了。”
“这就是佛家所谓的‘惑’。”老彭说。
她很快地瞥了他一眼,有一种因高兴而感难为情的脸红,他们走出了饭馆。
第十五章
老彭和丹妮走出饭店才几秒钟,就听到敌机来空袭的警报。正月里汉口挨炸了三四回,武昌也被炸过一次。至今为止敌机仍以机场和铁工厂为目标。由于没有防空洞,大家都照常留在家中,谁也没有去处可避难。少数人躲到乡间,但是炸弹既会落在街上,当然也会落在那儿。
“我们该继续走,还是回头?”丹妮问。
“照你的意思。”
“我们得发出这份电报。”
“那就快一点。我们可不想困在河中央。”
他们走了十分钟才到渡口,只费了十分钟过江。一大堆人在街上匆忙挤来挤去,找地方安身。很多人站在甬道和凉台上看天空。父母们赶忙叫街上玩耍的孩童回家去。每一个人面色都很紧张。汉口人与大多数难民对空中来的谋杀都不陌生。
这一种空中公敌似乎突然将这座城市变成了前线,使大家对于下游数百里外的战争感觉很接近。
老彭和丹妮坐着黄包车,赶抵堤防后街的电报局,这时候天空尽是嗡嗡声,像远处一大堆卡车正待发动似的。他们走进去,嗡嗡声加大了,连续不断,如饥饿的野兽面对眼前的猎物,愈飞愈近,声势逐渐增强。有人说一共有四五十架大飞机,分成两批。飞机离城市尚有几里的当儿,在等待炸弹爆炸声。除了飞机声,还有高射炮的射击声,几乎把机声淹没了。随后炸弹一个接一个爆炸,地在脚下摇摇晃晃的。“很近!”有人大叫说。另一群飞机又来了。远处有更多炸弹的回声。然后声音渐远渐弱。丹妮觉得心中减去了一块重担。
大家都冲出来仰看天空,痛骂日本人,仿佛骂一个在逃的小偷似的。
电报局里的职员慢慢地从地下室走回来。丹妮等着发电报,听到救火车当当响,连忙冲出去看个究竟。有人说跑马场挨了炸弹,一部分房屋被炸毁了。
电报是用老彭的名义发出的,说信已收到,丹妮平安,两个人问他好。不久警报解除了,大家都来到街上。
“你要看蒋夫人吗?她也许会在爆炸现场出现。”老彭说。
丹妮立刻同意了。他们把信寄走,又到附近一家店铺去修表,然后叫车到跑马场。那个方向火焰冲天,救护车在街上穿梭。他们站在一大群人聚集处,有二三十间贫民房子着火了。穿着制服的小队正与吞噬房屋的火焰搏斗。日本人投了不少炸弹,但是大部分落在跑马场和田地间。救难队、护士和另外穿着帅气制服的女孩子正在帮忙维持秩序,照顾伤患。大家自倒塌的房屋内拖出受难者,有些人遭烧伤,有些人已经死了。
附近有几个贫妇在号啕大哭,坐在地上,死者就躺在她们身边,毫无知觉,一动也不动,不再痛苦亦不再悲伤了。丹妮不禁陪老彭走向伤患的灾民上卡车的地方,到处乱哄哄的。有些妇女要人抬着走,有些人坚持要带她们抢救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