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站在荒凉的峭壁上,纠缠在一起,胶着在一起,你进我退,我进你退,拚进全力,性命相搏。这善与恶的搏斗,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使人不禁联想到大侦探福尔摩斯与那个邪恶的教授,在悬崖边殊死相搏的情景。更使人联想到长胜与黑大帅朱军在膀胱的大坝上——世界的边缘殊死相搏的情景。这架好像是一个延续——是从远古洪荒就打起的,一直打到了今天,而且还要打下去,一直打到永远。
两人这样的殊死相搏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渐渐地,小李一刀的力量渐弱,而新小李一刀的劲道却越来越强,他对小李一刀的压力越来越大,小李一刀只是凭着心底下最后一点力量抵抗着。新小李一刀虽然汗珠滚滚,却越来越斗志昂扬,他对小李一刀说:“看看吧,这就是我俩的差别——我讲给你听吧,你就可以死而瞑目了……”小李一刀汗珠满面,他知道已无计可施,难道自己大限真的到了吗?他长叹一声,说:“我俩的差别是什么,你说说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随风飘荡的吉它声和歌声,两个小李一刀都如遭电击,都不由得两手松了一松,小李一刀就在这一瞬间提起了一口气,气贯双臂,双掌向外推去,他推开了新小李一刀最后的致命一击。
新小李一刀忙用力反击。但这时两人脚下的石头开始松动,向悬崖滚下,两个小李一刀不由得坠落而下。
两人跌入第三脑室湖中。刚从水中冒出,新小李一刀的右掌已当头拍下,小李一刀左掌上举,接住了这一掌。接着新小李一刀的左掌又当头拍下,小李的一刀的右掌撑住了对方的第二击。新小李一刀双掌下压,小李一刀全力撑持。新小李一刀在水中借着掌力突然身子飘转,转到了小李一刀的身后,双臂从后面勒住了小李一刀的脖子。
小李一刀躲避不及,只得双臂抱在自己的颈前,撑住新小李一刀绞杀的双臂。但新小李一刀这会儿已完全占据着主动,他的双臂硬如铁棍,韧如钢鞭,一点点往里勒进。小李一刀被越勒越紧,渐渐地呼吸越来越感困难。
两人在湖中又这样纠缠着,拚搏着。两个人又在湖中随波逐流,沉浮起落。这时那使人如遭电击的吉它声和歌声又隐约飘来,新小李一刀的双臂又不由得松了一松,小李一刀乘势又吸起了一口气,双臂生出了一股柔和坚韧的力量,暂时又化解了新小李一刀双臂的绞杀。
两人漂浮着,向湖水深处飘去。这时吉它声和歌声已是关山重重,几不可闻。小李一刀缓过一口气来,为了争取时间,他尽量找话说:“你说过你这是第二次佩服我,那么第一次佩服我是怎么回事?”
新小李一刀说:“我就告诉你吧,让你死前也心中舒服些。以前我对你是连一眼也瞧不上的,刚才崖上崖下的交手我对你第二次产生了钦佩之心,觉得你还是有些道行,并不完全是浪得虚名。我告诉你,我第一次佩服你是你跟东方飞刀的交手。”
小李一刀说:“我跟东方飞刀的交手,值得你佩服吗?”
新小李一刀点头说:“是的。你跟东方飞刀的交手,使我对你的看法有了改变,觉得你并不完全是窝囊废一个!坦率地说,你跟东方飞刀的交手其实很精彩呢!”
小李一刀说:“是吗?”
新小李一刀说:“你一直在示弱——这很符合你一贯的性格,也很符合你近来的状态。东方飞刀也太显能了点,这也符合他一贯的性格——他一口气吃掉了一半的酒席,喝掉了一半的酒,其实他吃喝掉的是多一半。你接着吃完了剩下的菜,还把盘子用面包擦得干干净挣,这无形中给人的印象是比东方飞刀吃得多。尤其是你喝的剩下的酒,由于比卖油翁的手法倒掉了不少,三瓶中只剩下不足两瓶,你喝完后给人的印象却非同小可!这样使东方飞刀连连受挫,加上你又将盘子摞在桌子中间,他必须站起来飞刀才能出手,这样你赢得了时间和机会。因此以你的状态和武功,居然和东方飞刀打成了平手!你干得不错,这使我对你产生了一丝佩服,也使我心里舒服了不少——因为你毕竟也叫小李一刀,你毕竟也是我的一部分,虽然已是无用的我准备去掉的一部分,就像蝉蜕一样。”
小李一刀说:“你对我了解一些,但不完全。比如说我与东方飞刀的交手过程,你说得没错。但你并不知道,我与东方飞刀的最后一战,注定我是赢家,这并不是侥幸或意外。”
新小李一刀奇道:“为什么?”
小李一刀说:“因为柔弱终胜刚强。”
新小李一刀笑道:“柔弱能胜刚强?”
小李一刀说:“这就是你不懂的至理。”
新小李一刀说:“是吗?”他双臂加力,又向小李一刀勒来。小李一刀双臂力量连绵不绝,撑住新小李一刀的进攻。小李一刀一边听着远处的声音,一边继续问道:“你不是还要告诉我你我的差别吗?你说说看。”
两个人就这样在茫茫无边的大湖中一边搏斗,扼杀,反扼杀,向湖水深处飘荡而去;一边做着最后的交流。
新小李一刀说:“我是要告诉你的,就像你们医生术前的谈话,让你死也死个明白。你知道世界上的生物都处在一个食物链中,位置低的吃草,住置高的吃肉,是吧?”
小李一刀说:“知道。”
新小李一刀说:“你也知道人类处在这个食物链的最高端,是吧?”
小李一刀说:“知道。”
新小李一刀说:“但你却不知道人也分吃草的和吃肉的两部分。”
小李一刀说:“我听说过这种话。”
新小李一刀说:“吃草的是大多数,是底层。吃肉的少数,是精英,是人类的主宰。吃草的就是用来喂养吃肉的。但世人不察,把吃肉的叫做‘恶人’,把吃草的自己叫做‘好人’,真是可笑至极!”
小李一刀说:“是吗?”
新小李一刀说:“小李一刀本应该是吃肉的,但由于他心中还存在着吃草的部分——它们甚至占了一大半,多少年来将吃肉的部分压在牢底,不见天日,遂使小李一刀沉沦为一个吃草的懦夫,真是可悲啊,可恨!”
小李一刀说:“是吗?”
新小李一刀说:“我要感谢东方飞刀,是他将我从地牢里解放了出来。事实上自我从你那地牢里出来之日,就注定了东方飞刀的死亡,同样也注定了你的死亡。”
小李一刀说:“是吗?”
新小李一刀说:“事实上你才是我的培养基。现在你完全是个吃草的了,我在吃喝着你的血肉成长——这虽然是无形的,但却是千真万确的。这就是为什么你在一日日地衰弱,而我却在一日日地强壮。你就是我注定要弃去的蝉壳,退去的蛇皮。明白了吧?你现在可以死而无怨了。”
小李一刀说:“其实你对我并不完全了解,我也不是单纯的我,在我心中,已经注入了长胜这样天下一等一的好汉的全部心血!所以,你是杀不死我的。”
新小李一刀说:“是吗?那么咱们看一看究竟谁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汉!”说完,他双臂加劲,再一次咔吧吧地向里勒进,小李一刀又感到了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小李一刀一边尽力抵抗着,一边等待着远处的歌声,他口里漫然说道:“你先别急着下杀手,咱俩的话还没说完呢——我问你,杀死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话一出口,小李一刀就明白自己说了蠢话,犯了致命的错误!
果然新小李一刀兴奋地说:“你这话问得不错!我杀死你后,我就是独一无二的小李一刀!我可以继承你所有的资产——你有军中、在这个世界的名望和声誉!而且我又是白教授的关门弟子,是东方飞刀的师弟,我就能独家继承东方飞刀的一切——他的财产,他的人马,他的实验室!而且我又是长胜的结拜兄弟——光这个名头就值十万甲兵!想想看,所有这些合起来是一笔多大的遗产啊,一股多大的势力!我可以说是坐享其成,因为这些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已替我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再也不需要从头一点一点地做起,再也不会出现‘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悲叹!”
小李一刀说:“啊,你也知道《离骚》吗?”
但新小李一刀并不理会小李一刀的打岔,他愈加越兴奋地说:“回顾历代人物,他们都有着明显的不足,所以往往费尽移山心机,却功败垂成,另人扼腕叹息。比如说黑伯爵大帅朱军,他变成了癌细胞,他便成为体内世界的公敌!这是他最大的缺陷。而东方飞刀的最大缺陷就是他的科学狂人的偏执,他想通过科学来全取天下,但他最终会遭到这种科学的反噬!而我,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近乎完美,前途自不可限量!想想看,我坐拥百万资产,手握黑白两道,想想看,我会成为什么!”他兴奋到了极点,便狂兴大发,双臂继续咔吧吧地往里勒着,小李一刀的双臂被紧紧地勒在自己的颈前,他感到自己的双臂都快要被勒断了。这时他的双臂已发不出力量,或者说他的力量已消耗殆尽。他颈前的双臂现在只能稍稍延缓自己的死亡,或者倒成为扼死自己的两根夹棍!
就在小李一刀还剩下心中最后一口气之际,似乎从天边,又似乎从耳旁,随风飘来了他苦盼已久的歌声,那歌声不啻是终于滴落的苦露或者醍醐,使他在最后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爱、甜蜜和感激!那殷切的执拗的宝石般纯净的撩人心弦的歌声唱道:
把芦苇还给我
我还你一村芦花般的大雪
小李一刀不禁流出了眼泪!而新小李一刀却又如触电一般,双臂松了一松,小李一刀乘机喘出了气,他又获得了一次机会。新小李一刀对这歌声避之不及,他扼着小李一刀快速向前漂流而去,这时他俩被突然变得遄急的激流涌入到一个长长的峡谷之中。
这便是号称大脑三峡的中脑导水管。峡谷中水流遄急,两岸连山,重岩叠嶂,隐天敝日,风光极其壮美。
他俩在三峡中顺流而下,却依然紧紧地相扼着。小李一刀说:“你知道这首歌吗?还是我和歌歌初恋时,我们对着包围着我们的芦苇荡,包围着我们的漫天芦花,指誓说这就是我们的爱情,我们将用生命来守护它。如果那怕有一根芦苇一朵芦花般的丢失,我们都要把它找回来,那怕走遍天涯海角,那怕走到地老天荒。我们就写出了这首歌,这是我们新的《离骚》,《离骚》是痛苦的别离,而我们的《把芦苇还给我》是幸福的回归。”
新小李一刀说:“别给我说这些!”他的双臂再次发力,再一次咯吧吧地往里勒进。但小李一刀能听出新小李一刀的声音已有些发涩,他吸了一口气,往下唱了起来,他的声音也发涩,像是他的歌声在磨擦着心中的伤口似的:
把芦花还给我
我还你一地苇席般的月光
这歌声也使新小李一刀难以承受,他突然大声喊道:“够了!别再来这一套了!我不懂得这些,在我的记忆中,只有黑暗、压迫、摧残、不见天日、永无出头之日!在你的心中,我一直住在最下层的地牢里!我现在只有对你的仇恨,对你的蔑视!”
说话间,他俩已飘入了一个更加浩瀚无边的大湖——第四脑室之中。新小李一刀说:“你还记得当年你受过多少东方飞刀的欺侮?”
我又受过多少什么欺侮呢?我记不得了。
新小李一刀说:“你记不得了?我可记得!当年你事事都受他的欺侮——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他都要占尽上风!你记不得了?”
我记不得了,我从不愿记这些,我只记得爱。
新小李一刀说:“我可在替你记着!他抢走了你的实验,抢走了你的手术,抢走了你的课题,抢走了你的奖金,抢走了你的第一,抢走了你的名誉地位!每次我都要拍案而起,但你的那懦弱的心——现在你心中的那一部分,都总要把我压下去,让我在地牢里从来不得翻身,让你在人世间苟且偷生!”
我从没有苟且偷生,相反,心中只记得爱的人才活得最好。
新小李一刀接着说:“那次‘酒囊’和‘饭袋’大赛,你本来还能喝,还能吃的,你本来可以争第一的,但你为什么就那样放弃了呢?”
小李一刀回想起那两次大赛,在这万分危急之时,他竟然微微笑了。
新小李一刀说:“我知道这又是你的什么‘不达高峰’,什么‘抱朴守拙’,什么忍让谦逊那些狗屁一套!我的天,这个世道你抢都来不及呢,还敢谦让?!”
是啊,越是别人都往上抢时,我越是提醒自己后退一步。
新小李一刀说:“而且那次你看见了,‘酒囊’大赛时,东方飞刀舌下含着葛根。‘饭袋’大赛时,他提前服用了吗丁啉!你为什么不揭露出来?或者你为什么也不效仿效仿呢?”
我是看见了,我看见的是每个人都有弱点,当他竭尽全力要抵达某个高度时,他的弱点就会暴露无遗。这就是我和东方飞刀最后一战我并没有失败的原因。但这个道理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新小李一刀说:“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一定要离开这个窝囊废的躯体!”
你是离开了,但到最后,绵羊归栏,山羊归厩,孩子回到母亲的怀里,一切都要回到母亲的家中。
新小李一刀说:“啊,我今天说得太多了!现在到时候了,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到了!”说完他再一次双臂用力,这一次他的双臂如同致命的绞索,将小李一刀勒到了极限,小李一刀的双臂和脖子似乎就要断了。
就在这时,从他们头顶上——从第四脑室大湖的悬崖峭壁上,又飘来了歌歌的歌声,这歌声就像从天堂里飘下来的,来抚慰这个苦难重重世界和伤痕累累的心:
把苇席还给我
我还你一座水一般的村庄
小李一刀再一次热泪盈眶,而新小李一刀也再一次地双臂颤动,松动了一些。他听出歌歌是站在他俩下游的第四脑室的悬崖峭壁上唱的,为了躲避这个歌,他拖着小李一刀又往回游去,从第四脑室又上溯回游入大脑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