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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建筑通常避免门门相对,即使寻常人家的四合院落,也有照壁、垂花门,将宅室与院门相分隔。只有北京中轴线上的门阙,遥遥相对。《马可?波罗游记》描述道:“那城中的街道是非常的宽阔,可以由一端看见它们的另一端。它们是特为如此布置,可以由这门看见对面的门。”从永定门、正阳门、大明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到太和门,一条通衢穿越重重城墙,从市井民间通往豪华的太和殿。当然,只有帝王是这条直抵金銮御座的大道的法定通行者。在帝制时代里,城楼和箭楼正中的门闸,对百姓永远不会敞开。
古人在大地上制造的巨型景观中常常包含着特别的寓意,只有上天了如指掌。由于没有人能够取得上天的视角,也就不可能从一鳞半爪间,读懂这些专门为天空呈现的图画。2003年(?),一组在北京上空遥感航摄的照片引起了人们的格外关注。人们发现中轴线上的古代建筑群的整体设计形貌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地质矿产部地质遥感中心的科学家,对此进行深入研究,他们将遥感照片与历史资料相互印证,最终惊奇地发现,明代北京城的设计建造中,暗含着两条巨龙的造型—— 一条是水龙,另一条是陆龙。
古代建城者的图纸早已消逝,学者们试图依靠科技手段,勾勒出古人最初的想象——南海是水龙的龙头,湖心岛恰好是龙眼,中南海和北海构成龙身,什刹海则是龙尾,颇富动感。陆龙俯卧在北京的中轴线上,天安门宛若龙吻,金水桥为龙的颔虬,东西长安街仿佛龙的两条长须,从天安门到午门一带是龙鼻骨部,太庙和社稷址如同龙眼,紫禁城恰似龙的龙骨龙身,四座角楼好象是龙的四爪,伸向八个方向,景山、地安门大街和钟鼓楼构成龙尾。而龙头前方的宝珠,正是正阳门。通览北京中轴线上的古建筑,呈现出巨龙锁珠之势,演两仪、四象、八卦之象。
也许是有意的设计,也许天然的巧合,但这一发现都揭示了城台门阙间某种神秘的联系,引导我们从一条新的路径,进入这座古老的城市。
苦海幽州
叫卖声悠扬清冽,像远方的泉水。老舍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卖水人的形象。每当城门刚刚打开,他们就推着木制的水车从郊外进城,在微明的天色中走街串巷,或者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坐下,等待人们来买水。老北京儿买水的习惯,在今天看来颇为费解。北京人喜欢喝茶是出了名的,城里到处可以见到各种茶馆和茶棚,然而,在这种喜好的背后,潜藏着某种矛盾,那就是——北京这座喜水的都城,很早以前,就面临用水的危机。
在中轴线两侧,我们可以和很多河道湖泊不期而遇——北护城河、后三海、前三海、紫禁城筒子河、内金水河和外金水河、菖蒲河、永定门外南护城河、南苑的凉水河等等。还有许多河流消失在时间深处,比如前门外的护城河。刘半农20年代曾经写过一篇名为《北大河》的文章,记载了一条流经沙滩红楼北京大学门前的无名小河,这条小河,唤起了他关于江南水乡的某些回忆。穿梭的河流,使这座用城墙围起来的都城显得飘逸和灵动。
无论是从实用还是从风水角度考虑,都城的建设,显然不能把水源置于不可企及的距离之外。北京的城市史印证了这一原则。无论是战国时期的蓟城,还是金朝的中都城,都把莲花池水系作为生命之源。
中统元年(公元1260年),元朝的第一位皇帝忽必烈抱着消灭南宋统一中国的勃勃雄心,从原来的都城和林(今外蒙古哈尔和林一带)来到燕京。最初的日子里,他一直住在金中都西北郊的金代离宫中。显然,被这片湛蓝的湖水所打动,时常在楼台上,沐临太液秋风。他看到了在蒙古草原没有看到的景象。从他所居住的琼华岛广寒殿刚好可以取得俯视湖水的最佳视角。汉人从陌生的蒙语发音中第一次听到了一个有些夸张的称谓——海子。
“海子”在蒙语里是“花园”的意思,但忽必烈从湖光山色中得到的,并非吟花弄月的雅兴,而是征服更大水域的野心和勇气。每到阳春三月,这位意气风发的蒙古大汗都要离开宫城,“向东北方向行进,一直走到距离海仅两日路程的地方……当大汗向海滨前进时,会有许多富于趣味的事件伴着狩猎活动而出现,这真可以说是世界上其他任何游戏所无法比拟的。”——马可?波罗在自己的游记里写下这样的话。
十四年后,这位缔造了横跨欧亚的庞大帝国的元世祖,派出了第一支东征日本的海军。颠簸的战船取代了摇晃的马背。但是,在1281年第二次东渡之后,这一计划宣告彻底失败。黄仁宇说:“在现代社会出现之前,很难能有一个陆上强国也可以同时成为一个海上霸王。”
不管怎样,北京接纳了这位草原英雄。定都北京几年之后,一座新的都城围绕海子在大地上展开。从上一集中,我们知道北京城的设计中隐藏着两条龙的造型。那条水龙,就是今天的前三海和后三海。前三海在元代被称为太液池,而后三海则称为积水潭。把湖泊纳入都城版图,并把湖泊东北岸的钟鼓楼—后门桥一带作为城市中心点的设计者,是一个儒释道、天文地理历法样样精通的汉族僧人,忽必烈给他赐名为——刘秉忠。
就这样,莲水池水系的衰落,使城市的版图漂移到水流更丰沛的高梁河水系。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太液池与积水潭相距咫尺,在当时却不相通。显然,这是营建者有意为之。
一条古船能否载着我们返回岁月的彼岸?这条长达17?5米的明代古船,1998年,在通州被意外挖掘出来,斑驳的船身如同一片凋零的树叶,终止了时间的延续。但这只巨大的船舶却分明透露出大运河昔日的繁华。
一位名叫郭守敬的官员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二环路旁的这座祠堂,是元代的都水监,相当于水利部,郭守敬曾在此办公,但他更多的时间却是在野外勘察和实测。他为北京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主持开通大运河的最后一段通惠河,大运河终于伸入了北京城,积水潭成了“船舻蔽水”的运河北部终点。这一工程中包含着一项巨大的奇迹。
北京地区的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如何使船只由低处的通州张家湾驶向高处的积水潭呢?这道难题几乎取消了将大运河引入都城的中轴线上的可能。然而,郭守敬顺利地解决了这一难题。他的方法是:沿河建造了24座水闸,通过上下闸的互相启闭来调节水位。这个设计连元世祖忽必烈都有茅塞顿开之感,亲临巡视时,这位金戈铁马的统帅露出孩子般的笑意。显然,他喜欢这样的创造。兴奋之余,他为这条闸河赐名为“通惠河”。
《红楼梦》中关于林黛玉进北京的的描述只有廖廖几句:“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林黛玉会在哪里登岸呢?那时候南方人北上,通常都有京杭大运河,而林黛玉登岸的地点,很可能在漕运的终点:积水潭。
此前,郭守敬刚刚完成了另一件大事——在昌平东南找到了流量大,含沙少的白浮泉,作为都城水源。但这里海拔与北京接近,中间还有两道谷地,落差太小,甚至还有负落差,同样无法直接引水。郭守敬反复测算,最终决定将泉水向西引,在西山脚下汇合诸泉再南引入瓮山泊(昆明湖),经金代的旧渠道“金河”、万寿寺附近的广源闸、和义门附近的高梁闸导入城内,流经宫城注入太液池。这一工程中同样包含着一个奇迹:它与700年后在精密仪器辅助下修成的京密引水渠的路线极为相近。
两大水系顺利开通,他们的终点——太液池与积水潭——彼此相邻,却互不相通。秘密在于:太液池的高梁河水系是宫廷的专用水道,而积水潭的通惠河水系则是民用水道,两者必须独流入城又互不相混。
开挖的河道确保了都城与外界的联系。然而,它的大部分水域,都被统治者独享。明清以来,帝王嫔妃去苑囿游玩,一律从水道通行。这是天安门外的金水河。皇家的御用河道。凡在此取水者,都将面临杀头之罪。
明代以后,淤塞的河道显然无法成为市民饮水之源。玉泉山泉成为宫廷水源。每日清晨,由专用的水车从西直门入城,直抵宫中。百姓只好打井取水。于是,除了“河”、“桥”之外,北京有了许多与“井”字有关的地名。但城内的多数井水质差味苦,因此在民间传说和古典小说中,又把北京叫做“苦海幽州”。便有了百姓买水的一幕。
光绪三十四年,也就是1908年的3月18日,农工商部的大臣傅廷就给慈禧太后写了奏折。恰逢当时京城火灾迭起,救火无水,傅廷就在奏折中说到“京师自来水一事,于卫生消防关系重要”。慈禧问袁世凯,袁世凯说解决消防就得用自来水。所以根据这个奏折,慈禧就批准了兴办自来水(公司)。慈禧死后两年,这家京师自来水公司才在东直门外正式建成。从此,古老的京城拥有了一条看不见的地下水系。
桥的命运
210路公共汽车,从海户屯出发,中途经过永定门、天桥、珠市口、正阳门、天安门、沙滩、景山东街、地安门、鼓楼,最后抵达祁家豁子。它的主要路段从中轴线上穿过,于是,它便把许多古老的事物串连起来,像一部辞典,我们可以根据分类来排列出不同的事物,比如古建筑、胡同、河渠,或者,桥梁。
由于水道纵横,北京是一座多桥的城市。“二十四桥明月夜”描述的是江南的扬州,但北京的名桥,亦是不胜枚举。那些横亘水上的桥梁,使城市的街衢空间变得生动和灵秀。有的桥几百年未曾改变,像金水桥;有的桥沉埋多年之后重新出现,像后门桥;有的古桥已被新桥取代,像永定桥;有的桥随河道一起消失了,变成了平整的公路,但名字却留了下来,比如天桥、正阳桥,如同历史中未被涂抹掉的字迹,暗示着某些曾经存在的事物,以及过去的时间与今天的联系。
尽管慈禧太后曾经恩准洋务派可以修建铁路,条件却是只能以驴马拖着车厢在轨道上跑,但是光緒XX年(公元 年),一条正规的铁路还是从武汉延伸到京城脚下,这条京漢鐵路的终点,就在永定門外的馬家堡車站。风尘仆仆的旅客们,首先要经过架上护城河上的永定桥,才能穿过城门进入繁华的京城。永定门外的这道护城河桥虽然并不雄伟,却成为沟通城内城外的交通要道。
进城的旅人们,大多聚集在永定门内天桥一带。 元明之際﹐这里是河溝縱橫﹑港汊交錯的水鄉澤國。河溝兩旁﹐楊柳夾岸﹐水池相連﹐頗有江南水鄉的風韻。春﹑夏﹑秋三季景色宜人。加之會館﹑旅店﹑商業大都在前三門以外﹐距離這一帶風景區最近,这里因而游人杂沓,车马如织,形成驰名中外的天桥民间文化。对此,本系列片还另有专门的介绍。
天橋的名称并非凭空得来。这里真的曾经有一座桥。橋身選用漢白玉石料砌成﹐兩旁的橋欄雕刻精細﹐遠望此橋﹐潔白如玉﹐庄重秀丽。
外地的官员进京朝奉,都要经过这座桥,进入皇宫。每年冬至、正月上辛日以及夏季首月,明清两代帝王都要到天坛举行祭天和祈谷、祈雨的仪式,浩荡的队伍也从这座桥上经过。天桥因此得名,意为“天子之桥”。公元1883年7月,恭亲王奕訢决定把电报接进北京,慈禧太后并未反对,但由于朝中重臣的抵制,电报只能通到天津,再派快马奔驰百里,送到北京。于是,在永定桥和天桥这两座永定门内外的桥上,递送文书的快马又掀起缕缕尘烟。
“天子之桥”显然是平民不能涉足的。天桥两端,平時有木柵欄對擋﹐这样,在天桥两侧,又搭建了两座木橋,供百姓過河行走。
光緒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因修建道路﹐把高拱石橋改为低拱石橋。1927年,南中轴线上营建了有轨电车,鋪設路軌时又將低拱石橋改为平橋。(采访:王永斌谈对这座桥的记忆)1934年拓寬馬路時又將橋欄拆除﹐至此,天橋蹤跡全無﹐空留了一个地名。有戲言稱﹕“天橋有天無橋。”而橋下原有的河道也逐漸變成了后來同样出名的“龍鬚溝”。
如同永定桥一样,正阳桥架在护城河上,连接着内城与外城。正阳桥是一座单券石拱桥,桥面分三路,中为御路。19XX年,护城河被填平,正阳桥也消失于新修的道路中。
北京的河道桥梁自20世纪初开始没落,而铁路公路交通,也恰在这个时候艰难起步,并很快以加速度行进。从同一时间段,这两种事物的反向运动中,我们似乎觉察到某种内在的联系。中国人最早发明了轮子,他们从这个圆满的几何图形中发现了行走的奥秘,但他们的思维却沉浸于某种轮回之中而没有再进一步,始终没有把它变成汽车和火车。上千年中,水路交通一直是中国人的主要交通形式,集镇闹市,也大多围绕着水面展开。这在无意中为我们保留了农业文明的诗意。但是这一切在20世纪初悄然改变。师夷长技的中国,开始出现西方文明的成果。机械代替人力兽力,火车、电车、汽车代替飞快的奔马、豪华的轿子,水上的舟楫,出现在中国古老的街市和山川背景中。而它们的出现,宣告了河流的终结。桥梁的作用在很大的程度上被削减。随着河道被填平,它们成批地埋入土中,不再复现,桥身上那些繁复的雕饰成为水上交通的修辞华丽的墓志铭。
与那些大量消失的古桥形成对照的是,天安门前的金水桥始终没有任何改变。这显然与它显赫的地位有关。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