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舅父就去认识,邀到家中来住一阵也很好。”
“若是你高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作?”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领领这人的教,再来下一切判断。”
“我不判断人的好坏,因为照例这件事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这种勇气。”
“完全不是勇气。”
“你意思是说‘明白’‘理解’这一类字,是不是?一个年青女人是永远不会理解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这样,极力去求理解,仍然还是错误。相爱是包含在误会中,反目也还是这个道理。越客气越把所满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就越得人欢心。两个男女相爱,越隐藏自己弱点隐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对方倾心。”
因为舅父的说教,使萝忍笑不住,舅父就问:“话不承认么?这是舅父的真理!”
萝说,“承认的,这是舅父的真理,当然只是舅父适用这真理了。”
“你也适用。”
“完全不适用。”
“那告给我一点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可言,我爱谁,就爱他;感觉到不好了,就不爱他。我是不用哲学来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觉来支配自己。”
“一个年青人自然可以这样说。任性,冒险,赌博一样同人恋爱,就是年轻人的生活观。这样也好,因为糊涂一点,就觉得活到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惊讶的事情发生,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别人惊讶的行为。”
“舅父不是说过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吗?”
“可是比舅父年轻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会为什么事惊讶了。”
“很不容易。”
萝站了起来,走到舅父身边,在那椅背后伏下身去,在舅父耳边轻轻的说了两句话,就飞快的走进屋中去了。这绅士先是不动,听到萝的跑去,忽然跳起来了。
“萝,萝,我问你,我问你,……”
萝听到了,也没有回答,走上了楼,把门一关,躺到床上闭了眼睛去想刚才一瞬间的一切事情。她为一种惶恐,一种欢喜,混合的情绪所动摇,估计到舅父这时的心情,就在床上滚着。稍过一阵听到有人轻轻的扣门,她知道是舅父,却不答应。等了一会,舅父就柔声的说,“萝,萝,我要问你一些话!”舅父的声音虽然仍旧保持了平日的温柔与慈爱,但她明白这中年人心上的狼狈。她笑着,高声的说:“舅父,我要睡了,明天我们再谈,我还有许多话,也要同舅父说!”
舅父顽固的说,“应当就同舅父说!”
房中就问,“为什么?”
“为了舅父要明白这件事。”
房中那个又说,“要明白的已经明白了。”
门外那个还是顽固的说,“还有许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谈这些了。”
门外没有声音了。听到向前楼走去的声音。听到按铃,听到娘姨上楼又听到下楼。沉静了一些时候,躺在床上的萝,听到比邻一宅一个波兰籍的人家奏琴,站起来到窗边去立了一会,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热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当前的事实来了。她猜想舅父一定是非常狼狈的坐在那灯边,灵魂为这个新消息所苦恼。她猜想舅父明天见到士平先生时一定也极其狼狈。她猜想种种事情,又好笑又觉有点惭愧。她业已无从追悔挽救这件事了。在三人中间,她再也不能见到舅父那绅士安详态度了。
到十二点了,她第三次开了门看看前楼,灯光还是没有熄灭,还从那门上小窗看得出舅父没有休息的样子,打量了一会,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门外边听听里面有什么声响。到后,轻轻的敲着门,里面舅父象是沉在非常忧郁的境界里去,没有做声。又等了一下,舅父来开门了,外貌仍然极其沉定,握着萝的手,要萝坐在桌边去。到了房中,萝才看出舅父是在抄写什么,就问:“舅父为什么还不睡?”
“我做点事情。”
“明天不是还有时间么?”
“晚上风凉清静。”
两人说了许多话,都没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后把话说尽了,萝不知要从什么话上继续下去。舅父低低的忧郁而沉重的说道:“萝,你同我说的话是真的了!”
萝低着头避开了灯光,也低低的答应,说,“是真的。”
两人又没有话可说了。
绅士象在萝的话中找寻一些证据,又在自己的话中找寻证据,因为直到这时似乎他才完全相信这事情的真实。他把这事实在脑内转着,要说什么似的又说不出口,就叹了一回气,摇摇头,把视线移到火炉台上一个小小相架方面去了。
萝显着十分软弱的样子,说,“舅父,我知道你为这件事会十分难过。”
舅父忽然得到说话勇气了,一面矫情的笑着,一面说,“我不难过,我不难过。”过一阵,又说,“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父的神气,萝忽然哭了。本来想极力忍耐也忍不下去,她心想,“不论是我被士平先生爱了,或是舅父无理取闹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错处。”想到这个时心里有点酸楚,在绅士面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父看到这个,并不说话,开始把两只手交换的捏着,发着格格的声音。他慢慢的在卧室中走来走去,象是心中十分焦躁。他尽萝在那里独自哭泣流泪,却没有注意的样子,只是来回走动。
萝到后抬起了头。“舅父,你生我的气了!”
“我生气吗?你以为舅父生气了吗?这事应当我来生气吗?
哈哈,小孩子,你把舅父当成顽固的人看待,完全错了。“
“我明白这事情是使你难过的,所以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告给你。”
“难过也不会很久,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应当有意见。”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同舅父解释这经过。”
“用不着解释,既然熟人,相爱了,何须乎还要解释。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凑巧,无意中这样,无意中又那样,在一个年轻人的世界里,不适用舅父的逻辑的新事情正多得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颟顸!”
舅父坐下了,望着泪眼未干的萝,“告给我,什么时候结婚,说定了没有?舅父在这事上还要尽一点力,士平先生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
萝摇头不做声,心中还是酸楚。
“既然爱了,难道不打算结婚么?”
“毫没有那种梦想。不过是熟一点亲切一点,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着想的。”
“年轻人是自然不想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这点吗?”
“他只是爱我!他是没有敢在爱我以外求什么的!”
舅父就笑了,“这老孩子,还是这样子!无怪乎他总不同我提及,他还害羞!”
“……”
“不要为他辩护,舅父说实在话,这时有点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为舅父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要你们同我商量,我要帮助这个为我所恨的人,因为他能把我这个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会永久得到的。我这样感觉,不会永久!因为我在任何情形下还是我自己所有的人,我有这个权利。”
“你的学说建筑到孩子脾气上。”
“并不是孩子脾气。我不能尽一个人爱我把我完全占有。”
“你这个话,象是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说的,好象这样一说,就不至于使舅父此后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见解是真实的感觉,但想象终究会被事实所毁。”
“决不会的。我还这样想到,任何人也不能占有我比现在舅父那么多。”
“说新鲜话!别人以为你是疯子了!”
“我尽别人说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对我的行为能原谅了。”
“我从无不原谅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谅,我是不幸福的。”
“我愿意能为你尽一点力使你更幸福。”
萝站起来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颈项,在舅父颊边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这绅士,仿佛快乐了一点,仿佛在先一点钟以前还觉得很勉强的事,到现在已看得极其自然了。他为了这件事把纠纷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及因这性情将来的种种。他看到较远的一方,想到较远的一方,到后还是叹气,眼睛也潮润了。
当他站起身来想要着手把鞋子脱去时,自言自语的说,“这世界古怪,这世界古怪。”到后又望到那个火炉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萝的母亲年青时节在日本所照的一个相片。这妇人是因为生产萝的原因,在产后半年虚弱的死去了。
五 大家皆在分上练习一件事情
萝在夜里做了一个希奇的梦,梦到陈白不知怎么样又同自己和好了,士平先生却革命去了。醒来时,头还发昏,躺在床上,从纱帐内望出去,天气似乎还早。慢慢的想起这梦的前因后果,慢慢的记起了昨晚上同舅父谈到的一切问题,这女人还仍然以为是一个梦。
她心想,“我当真爱士平先生吗?士平先生当真离不了我吗?因为互相了解一点,容让一点,也就接近了一点,但因此就必得住在一处成为生活的累赘,这就是人生吗?”
接着,这女子,在心上转了念头,“人生是什么?舅父的烦恼,士平先生的体贴,自己的美,合在一起,各以自己的嗜好,顺着自己的私心,选择习惯的生活,或在习惯上追寻新的生活,一些人又在这新的情形下烦恼,另一些人就在这新的变动中心跳红脸,另一些日子,带来的,就是平凡,平凡,一千个无数个平凡……”她笑了。她在枕上转动着那美丽的小小的头,柔软的短发,散乱的散乱在白的枕头上。她睁着那含情带娇的大眼,望到帐顶,做着对面是一个陌生男子的情形,勇敢的逼着那男子,似乎见到这男子害羞避开了的种种情形,她为自己青春的魅力所迷了。她把一双净白柔和的手臂举起,望到自己那长长的手指,以及小小贝壳一样的指甲,匀匀的缀在指上,手臂关节因微腴而起的小小的凹处同柔和的线,都使她有一种小小惊讶。这一双手到后是落在胸上了,压着,用了一点力,便听到心上生命的跳动,身上健康而清新的血液,在管子里各处流动,似乎有一种极荒谬的憧憬,轻轻的摇撼到青春女子的灵魂。
似乎缺少了什么必需的东西,是最近才发现的,这东西恍惚不定的在眼前旋转着,不能凝目正视,她把眼皮合上了。
她低低的叹着气,轻轻的唤着,答着,不久又迷糊的睡去了。
醒来时,还躺在大而柔软的铜床上,尽其自然在脑中把一切事情与一切人物的印象,随意拼合拢来,用作陶写自己性灵的好游戏。娘姨轻轻的推着门,在门边现出一个头颅,看看小姐起了床没有。萝就在床上问:“娘姨,什么时候了?”
“八点。”
“先生呢?”
“早就办事去了。”
“报来了吗?”
“来了。”
“拿来我看。”
娘姨走了,萝也起来了,披着一个薄薄的丝质短褂,走到廊下去,坐在一个椅子上,让早风吹身,看到远处××路建筑新屋工程处的一切景致。
绅士昨晚上,到后来仍然是能够好好的睡眠的。早上照例醒来时,问用人知道萝还没有起床,他想得到萝晚上一定没有睡眠,就很怜悯这年轻人,且象是自己昨天已经说了什么不甚得体的话,有点给这女孩难过了,带着忏悔的意思,他打量大清早到士平先生处告给这老友一切。他知道这事士平先生一时不会同他谈到,他知道这事情两人都还得要他同情,要他帮忙,他为了一种责任,这从朋友从亲长而生的责任观念,支配到这绅士感情,他不让萝知道,就要出门到士平先生处去了。
照常的把脸洗过,又对着镜子理了一会头发同胡子,按照一个中年绅士的独身好洁癖习,处置到自己很满意以后,他就坐了自己那个小汽车,到××学校找士平先生。在路上,一面计划这话应当如何说出口,一面迎受着早上的凉风,绅士的心胸廓然无滓,非常快乐。
士平先生是为了那周姓学生耽搁了一些睡眠的。照习惯他起来的很早,一起身来就在住处前面小小亭园中草地上散步,或者练习一种瑞典式的呼吸运动。这人的事业,似乎是完全与海关服务在经济问题财政问题上消磨日子的绅士两样,但生活上的保守秩序以及其余,却完全是一型的。他在草场上散步,就一面走动一面计划剧本同剧场的改良。他在运动身体时总不休息他脑子,所以即或是起居如何守时,这个人总仍然是瘦而不肥。
来到这学校找士平先生的绅士,到了学校,忽然又不想提起那件事了。他象萝一样,以为这事说出来并不对于大家有益,他临时变更了计划,在草坪上晤及士平先生时,士平先生正在那藤花架下作深呼吸,士平先生也没有为客人找取椅子请坐。两人就一同站在那花架下。
士平先生说,“你早得很,有什么事吗?”
“就因为天气好,早上凉快得很,又还不是办事时节,所以我想到你这里来看看。”
“怎么不邀她来?”
“还未起身,晚上同我说了一些话,大约有半晚睡不着,所以这时节还在做梦。”绅士说过了,就注意到士平先生,检察了一下是不是这话使听者出奇。士平先生似乎明白这狡计,很庄重的略略的见出笑容。
绅士想,“你以为我不知道。”因为这样心上有点不平,就要说一点不适宜于说出口的话了,但他仍然极力忍耐着,看看士平先生要不要这时来开诚布公谈判一切。到后士平先生果然开了口,他说,“萝似乎近来不同了一点。”
“我看不出别的理由,一定是!”
两个老朋友于是互相皆为这个话所吓着了。互相的对望,皆似乎明白这话还是保留一些日子好一点,士平先生就请绅士到廊下去坐。
坐下来,两人谈别的事情。谈金本位制度利弊,谈海关税率比例,绅士以为这个并不是士平先生所熟习的,把话又移到戏剧运动上来。他们谈日本的戏,谈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