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不是花,是菜!”朱端阳不服气。
徐一鸣没有再坚持。绿色,实在是太招人喜爱了,化验室内平添了勃勃的生气。
蒜苗长得高了,蒜头内的养料不敷应用,便像发育过快的孩子一样,倒伏了。
“这可怎么办呢?”朱端阳愁容满面。
“该剪吃了。这原本就是菜。”徐一鸣说。
“谁也不许吃!吃了,到哪儿再看绿呢?”朱端阳的态度很坚决,俨然蒜苗的保护者。
徐一鸣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些蒜的辛辣清香。想不到这姑娘这么心重。“那就上点肥吧。”
“上什么肥呢?”朱端阳看了看莹白粉嫩的蒜瓣,不无紧张地问。她自然想到了常用的人粪尿,只是那样一来,纵是不倒伏了,可也不能观赏了。
“化验室内难道还缺肥料吗?”徐一鸣果然这样说。正好一个病人送来了大便标本。
朱端阳独自给病人化验,赌气不理她师傅,这不是明明想害她的蒜苗吗!
“给。这是尿素。高级肥料,不过千万不可放多了。”徐一鸣从试剂架上取出一个药瓶,又补了一句:“可惜我这是‘分析纯’等级的试药。”
朱端阳开心了:师傅并不像外表上那么冷漠无情。
第七节
春节快到了。
可诅咒的节日啊!自从封山断路之后,昆仑骑兵支队的所有将士,便再也接不到家人的片言只字。游子们像断线的风筝,思念之情像昆仑山的冰雪一样日益加厚。过年的气氛炉火一样炙烤着人们,冰冷的思念融化了,流进每一颗年青的心。
年三十可怎么过呢?太难熬了。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军人,都会在这一刻,想起家乡,想起童年,想起母亲。
安门栓深刻地洞悉这一切。他是老炊事班长了。知道唯有吃的乐趣才能冲淡痛苦。刚过腊月二十三,他就开始筹措除夕夜的饺子了。
面粉虽是统一标号,但似乎多少总有区别。
炊事班长不厌其烦地拆开面粉袋缝线,用蒲扇大的巴掌各窝出些面粉,在太阳光底上晃着。
“你说说,是这搭的白些,还是那搭的白些?”安门栓问朱端阳。
“我说,是这搭的白些。”朱端阳调皮地随手一指,学着安门栓的腔调。
鬼女子!
安门栓虽说自觉着还是那搭的白些,仍将朱端阳挑中的那袋面挽上个记号,浮搁在一旁,预备年三十用。
“脱水菜。你说绵软些好呢,还是嫩生些的好?”安门栓又回过头征询。
“脱水菜脱水菜!一年四季吃脱水菜!我讨厌脱水菜!软的硬的都不吃!再吃下去,人都要变成脱水菜了!”刚才还好好的,一提起吃莱,朱端阳突然爆发了。
有什么办法呢?什么菜都没有,脱水菜还要算好东西呢!脱水莱是个谜。好端端的青菜,根茎叶都在,单单失去了水,就变成了另外的东西。你还给它水,甚至比它失去的还要多,脱水菜却再也不会复活为青菜了。好像有什么精灵,鲜菜的灵魂,随着水漂走了,剩下的茎叶,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骸。
“那你说吃什么馅的呢?”炊事班长百般无奈地问。
朱端阳干张了张嘴,回答不出。
“我给你的蒜瓣,长好高了吧?”炊事班长突然想起来。
“徐一鸣给的肥料可灵了,现在都长到一尺半高了。”朱端阳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你养在哪儿?”
“原来在化验室,后来我们宿舍的同伴也要看绿,就又搬回去了。”朱端阳一点也没想到安门栓的问话,有何用意。
年三十在恐惧与等待中来到了。邻近部队有急诊,徐一鸣随医疗组出去了,朱端阳一个人化验,忙到很晚。
军队里吃饺子,是件大工程。安门栓把活好的面一块块切开,按照各个小单位的人头份,大致公平地分下去,分饺子馅的时候,就更复杂,人们拿着碗盆,嘻嘻哈哈地围着炊事班长,总想给自己多分一点。当兵吃粮,平日里都管饱,大过年的,难道还能让大家饿肚子吗?可安门栓真的不知从哪搞来一杆秤,斤斤计较地一份份给大家称。大家也真地为了秤头秤尾的高低,争执不休,临走时还要偷着从馅盆子里再捞走一把。一时间,炊事班里竟是从未有过的红火。
人们都在拼命找话说,不让别人安静,也不让自己安静。大家都在逃避瘟疫似地,逃避一个人独处的机会。
当朱端阳疲惫地推开宿舍门,这机会猝不及防地降临了。清洁整齐的女兵宿舍内没有一个人,显得空旷而荒凉。这是女兵们离开父母后,过的第一个春节,袁镇把她们请到科部包饺子去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朱端阳和她小小的影子。紧接着,她又发现一件意想不到的祸事:白瓷治疗盘内碧青的蒜苗,被人齐根剪掉,残端沁出一粒粒辛辣微带绿色的水珠……
朱端阳立刻想到了这是惟干的。她冲出房门,急匆匆地朝炊事班赶去。
夜,真黑呀!没有风,没有雪,没有星星和月亮。昆仑山庞大黝黑的身影,像一床硕大无朋的黑被,将天地遮挡得严严实实。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大山深处的寒夜中瑟瑟抖动着,使人怀疑它们原本就不曾存在,只不过是人在极端孤独中的错觉。
朱端阳不由得站住了。她想一个人在冰冷的黑夜呆一会。她知道,在遥远遥远的内地,有一所灯火辉煌的温暖的房子,那里就是她的家……两行小溪顺着她周正的鼻粱流到嘴里。
“你呆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还以为是国境那边派来的特务呢!”有人打断她的思绪。
是尤天雷。他最近常到卫生科看病,且次次都开化验单,同朱端阳已经比较熟了。
“大过年的,还有那么多电报要送?”朱端阳搭讪着,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脸。其实这有什么用呢?机警的机要参谋早看得一清二楚了。
“越是逢年过节,电报才越多。”尤天雷轻轻晃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这算不得泄密,任何一个稍具军事常识的人,只要打开普通的半导体收音机,都能听到纷乱袭扰的电波信号,密密麻麻乱得像一锅粥。只有到了机要参谋那里,才显出它们庄严肃穆的本来面目。昆仑骑兵支队与军区无电话联络,关山重重,电话线架不过来。机要电报便成了唯一的通讯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说,机要参谋掌握着全部队最核心的机密,甚至比司令员知道得还要早,还要周全。各级指挥员在决定任何重大事件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征询他问的意见。机要参谋,是昆仑骑兵支队的骄子,尤天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电报里都写的是什么?”朱端阳好奇地问。整个冬天,他们看不到一张报纸,接不到一封信件。每天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天。出来进去是那几个人,一日三餐都是一样的脱水莱。刻板,单调,使人在麻木中衰老。无线电波是唯一将这独立雪国与外界联系起来的通道。朱端阳觉得尤天雷那个公文包里,装着一个新鲜的外部世界,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信息……
这真是一个古怪而大胆的要求,触犯了兵家大忌。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这是军人的准则之一,朱端阳何尝不懂!但她忍不住,她想问一问。而且,在她那颗聪明的心里,朦朦胧胧感觉到——这个漂亮的机要参谋,即便不告诉她,也决不会训斥她,也许还会讲出一段风趣幽默的话。她实在害怕暗夜与孤独。
尤天雷为难了。“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这信条从他当机要员的第一天起,就融化进他的血液中了。保守机密,慎之又慎。他不可违背原则。
“电报里问咱们大年初一会餐,吃什么菜。”尤天舀编了一条不高明的谎话。
“你骗人……”朱端阳的眼泪唰唰地流淌下来。这么一句玩笑话,原是不至于动此干戈的。但姑娘们的泪,多半不是就事论事,而是蓄积起来,随便可以在一件小事上爆发的。
尤天雷慌了。他喜欢这姑娘。纵不能讨她高兴,也绝不能惹得她哭天抹泪。不就是想知道一下来电内容吗?她绝没有别的动机,也不会去报告印度当局。况且,只要不是直述电文,也未必就是泄密。
“我告诉你。”尤天雷压低了声音。朱端阳止住了哭泣。
“各级指挥机关的来电都有。军区、大区总部………”
“他们都说什么了?”
“让我们边防一线部队加强巡逻,提高警惕。一旦出现意外,要勇敢顽强地消灭敌人,守卫国土……”
这些话,从朱端阳踏上昆仑山的那一天起,就不知听到过多少遍了。此刻听起来,仍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激动传遍全身。
“报上说没说感谢我们在这里保卫祖国?”朱端阳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想知道和平中的人们,是否惦记着他们。
黑暗中也能看见尤天雷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感谢?密电码中也许有这两个字的编号,但尤天雷从未在报文中使用过它们。如果说前面的问题还情有可原,这一次可实实在在是幼稚了。调侃的天性又回到他身上:“现在快十二点了。我问你,去年的此时此刻,你在哪?在做什么?”
“在家……在放鞭炮………”
“这就对了。请问,那时候,你可想到要感谢我?”
“感谢你?”朱端阳一撇嘴:“那时候,谁认识你是谁呀!”
“去年的此时此刻,我也象现在一样,提着文件夹,走在这漆黑的路上,明年,也许还这样………”
尤天雷走远了。因为是夜间送报,按规定必须配戴武器,他的背影,比白日显得更威武。
保卫者与被保卫者之间,是一道鸿沟。一旦跨过,你就必须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责任,无论它是多么沉重。
走进炊事班的时候,朱端阳几乎忘记自己的初衷是什么了。安门栓正在用暖壶盖从轧面机轧出的面页子上,往下挤切正圆形的扁片,然后用它们包出些大而蠢的饺子。
“擀面棍呢?”朱端阳好奇怪。
“都叫大伙拿去了。”炊事班长沉闷地说。
“这么厚的皮,还不成了发面饼了?我去找个大注射器内芯,咱们俩一块包。”
安门栓感动地抬头看看朱端阳。“不用了。这些就够。想起家里人吃不上饺子,我一个人,也咽不下几个。”
这么大的人了也想家!朱端阳想起自己刚才的狼狈相,忙给安门栓宽心。“哪能过年吃不上饺子呀!别忘了现在是新社会!其实,就是旧社会,连杨白劳家过年,还有王大春给送的二斤白面呢!”
“你不知道,俺们那儿收成不好……”安门栓停了手里的活计,怔怔地望着窗外。好象他有什么特异功能,能透过无数堵墙壁和山恋,瞅到他家乡的场院似的。
“别瞎操心了。半年前就封了山,没见家信,你怎么能知道收成不好?收音机里不是说你们家乡是大丰收吗?”每逢说到收成之类的事,从农村入伍的兵,神色便格外庄重沉郁,朱端阳自知没有插嘴的份。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说眼力。
“你咋能光听喇叭里的!”安门栓奇怪,别的事上挺机灵的巧女子,怎么这事上却弄不明白。
“那你从哪儿知道的?”朱端阳不服气地反问。
“俺是从喇叭里听说的。”
真稀奇了。炊事班长八成是想家想糊涂了,怎么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朱端阳劈手夺下安门栓的暖壶盖:“我看你别吃饺子,叫医生给你开点药吃吧!”
“你听我细细说。喇叭里是不是说黄河下游今年没闹大水?”
“说了又怎么样?你们家在黄河上游,碍着下游什么事了?告诉你,喇叭里这会还在说,太平洋上刮台风呢!”
“刮不刮台风,对俺们那搭倒是没啥影响。”安门栓听不出朱端阳的揶揄之意,很认真地反驳着,随即又陷入到深深地愁苦之中:“俺们那儿缺水。只有靠老天爷下雨。哪年黄河发大水,俺们家乡才能有收成。越是百年不遇的洪水,越是丰收……”
朱端阳说不出劝慰的话来。在她过去短暂的生涯中,不知道中国还有如此贫瘠的地方。她以为昆仑山就是苦中之最,哪想到在有些人眼里,这也是天堂!
过年的钟声响了。
式样繁多的饺子(如河南的扁饺,山东的挤饺)出笼了。高原上的水不足八十度就开,无法煮熟这种古老的全封闭结构食品。炊事班长是在笼屉上抹了层油,将饺子蒸熟的。
各小集团的饺子,上笼时是标记好分开码放的。不想出锅拣抬时,全乱了营。人们混乱地抢抬着,活象一群乌合之众。当然,手下也还留情,给后来的人多少留着一些。轮到女兵们去拿饺子时,才发现她们包的饺子,已全都被别人拿走了。女孩子们的饺子包得很规矩,小巧玲珑的,很容易识别。也许,饺子馅虽是一样,女人包出的饺子,更有一番风味。女兵们吵闹起来,饺子不够吃。于是男兵们又各自将自己碗里的饺子拨出来。结果汇到一起,三个班的女兵也吃不完。
安门栓扯扯朱端阳,暗地里递给她一碗饺子。包的很精致,象是小羊羔的耳朵。真不知他那簸箕大的巴掌,怎能做出这等细活。
馅虽说也是脱水菜的,但搀进去的蒜苗,明显比大锅饭的多。
朱端阳这才记起兴师问罪的事,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她给蒜苗的残基又施了肥。可能是求生心切,浓度过高,效果大得令人惊骇。蒜苗先是滋生出瘤状的叶子,然后便狰狞地疯长,颜色也成为一种无法解释的青紫色。不但没了观赏价值,连吃也不敢了,只得扔掉。
第八节
“安门栓是我接的兵。”尤天雷坐在化验室的白色转椅上,等待他的化验结果。
朱端阳相信。尤天雷虽然年轻,但军队里的辈份是以军龄来衡量的。所以机要参谋可以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
“接兵的时候,我们住在他们公社招待所。吃完饭,我把碗往桌上随手一搁。站在一旁的服务员,把碗拿过去,伸出舌头往碗里左右一舔,碗就算刷干净了。摞在一起收好,下顿盛上饭再给你用……”
“真会瞎编。”朱端阳放下手中的操作,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