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般地割裂开了。在这条线的两侧,扼守着各自的军人。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的水,天是一样的蓝,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唯有人不一样。他们成为各自国家的标志,屹立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朱端阳年青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热血象海浪般澎湃着。她觉得自己消失了,或者说升腾了。无论你个人多么渺小多么卑微,有着多少自身无法超越的缺憾,在这一瞬,你变得伟大而崇高,因为你代表着你的国家,个人消失了,被抽象成一种符号,被赋予一种常人无法得到的神圣使命。有幸能成为一次国家的象征,是难以比拟的幸福。就像我们辽阔的国上上,有多少亿亩稻麦菽粟,但只有一株谷穗,被镶在庄严的国徽上。它永远沉甸甸地低着头,谁又能计算它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假如有一次,你代表过你的祖国,这金子一样的记忆,将照亮你的一生。你会清楚地感到,从那个时刻起,你长大了,变成一个新的人。对祖国的责任,像昆仑山一样,压在你的双肩,叫你永生永世无法安宁。
朱端阳在心里呼唤着自己所有亲人的名字:你们看到我了吗?我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我在保卫着你们!
女战士们跑出上堡。金色的朝阳透过稀薄的云纱,将聚光灯似的光束,打在她们身上。料峭春寒,山顶的陡岩上,凶猛的山风鼓胀起她们草绿的大衣,象展翅欲飞的雁阵。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特征,可以显示她们是女性。
姑娘们把军帽除下了。
齐耳的短发,逗号一样的小抓鬏儿,平头的小刷子辫……头发,比正常稍长一点的头发,将无尽的阴柔之美,氤氲在世界屋脊之巅。
朱端阳急了。她有着女孩子中最妖烧的美发。妈妈说过,是从胎发留起的。她一把扯开橡皮筋,黑发象瀑布一样散在腰间,当它们被山顶的巨风掀起时,该多么象一面美丽的旗!
朱端阳正准备出去,望远镜里的景象突然变化,出现了一个异国的女兵。她穿着一套橄榄绿色军装,掐腰很细的上衣,缀着亮闪冈的扣子,仿佛是银制的。脸上施着脂粉,但并不过分,显出很妩媚的样子。无论朱端阳对她怀有多么深刻的敌意,平心而论,这异国女兵是很俏丽的。
她优雅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懦懒地将胸前挂着的袖珍望远镜,向我方瞄视着。也许,这是她每天早上唯一的消遣吧。朱端阳不打算走了,她预计到自己要看到颇为难得的镜头。
战友们的欢笑声在土堡外响着……
那女人突然松开手,望远镜跌落在颈间,涂满寇丹的指甲,掩住了樱红的唇。
那该是一声惊叫吧?朱端阳快活而耐心地等待着,欣赏着对方的愕然。
那女人重又将望远镜擎起,头颅缓缓地移动,略苍白的嘴唇翕动,好象在清点我方的人数……许久许久,竟再无接下去的动作,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望远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和半个脸庞,朱端阳判断不出她是惊呆了还是吓呆了不觉有点扫兴。蓦地,从她半仰着脸的某一特定角度,朱端阳看到有一道水痕的反射光。
这是怎么回事?
朱端阳想再看清楚,那水痕却不再出现。不管她吧!也许是眼花了。趁那女人还没放下望远镜,让她看看中国方面还有一个女兵!朱端阳撇开望远镜,就往外跑。
“站住!”
声音冷漠而生疏。朱端阳立时钉在地上,还不知是谁发出的喝令。
是尤天雷刚从山下赶到。一天不见,他竟苍老了许多,脸色铁青,眼球上网满暴突的红丝:“不准你上去!”
为什么?朱端阳非常吃惊,尤天雷怎么变得如此凶狠。
“她们都在上面,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去?”她小声嘟囔着,还想往外走。她知道尤天雷不会真对她发脾气的。
然而这一次朱端阳大错特错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机要参谋不但挡住她的去路,而且用铁钳一样的手,把她推了个趔趄。
“我告诉你,他们那边的女人,是——军妓!”尤天雷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长久的寂静。听得见山顶的风声。
“你——胡一一说!”朱端阳发出裂帛一样的尖叫。
这非人的呼唤,将女孩子们统统叫了进来。
尤天雷看也不看她们,对着光秃秃的屋顶说:“这是朝圣老人刚告诉我的。他才从对面过来,他们还抢走了他的头羊……”
女孩子们的黑发垂下来,垂下来,象是无边的黑纱,遮住了她们的脸。
第十节
卫生科长袁镇把小水桶粗的大号茶缸,炖在炉子上煮茶。按节令已是初夏,昆仑山上仍需点焦炭取暖。开水温度低,沏不开茶,只有象熬中药似地煎,才能品出滋味。
朱端阳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象准备挨老师训话的女学生。
科长叫她来,要说些什么呢?
袁镇也在琢磨:这第一话,该怎么开始?
姑娘们长大了。你不能阻止自然规律发生作用。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自然规律只能服从于铁的纪律。把活泼泼的生命禁锢在军规之下,这需要权威,更需要自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围绕一个朱端阳,已经站出这么一融小伙子,谁知今后还会出几个安门栓、尤天雷!该教育教育他们?可惜,一个卫生科长千里的职权有限。纵是请来了尚方宝剑,千里边防线,难道要他象救火队员似的,一个个去谈话?再说,这是传之有据,查之无凭的事情,小伙子来个不认帐,岂不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如果两相情愿、配合默契,就更无的放矢了。卫生科长知道问题的症结,在于他管辖下的姑娘们。只要她们保持住自己,目不斜视,循规蹈矩,事情就绝不会出差错。这未免有点残忍,但有什么比边防线的安宁更为重要?战士不是骑士,若为了风流逸事,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他们手里还有枪!到那时候,酿成昆仑的耻辱,便悔之莫及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袁镇终于想好了开头。所有的教育都苍白无力,还是讲那个昆仑山人都知道的故事吧。
“讲故事?太好了!”朱端阳很高兴,忐忑不安的心情,宽松了许多。
从前,有个神通广大的女神,叫作女娲。我们地球上的人类,都是她的子孙。有一天,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天塌了一角,露出漆黑的窟窿,地面裂开无数峡谷和深坑。山林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洪水从地底喷涌而出。山岳变为岛屿,大地成为海洋。飓风从天窟窿席卷而来,到处是地狱般寒冷与黑暗。女蜗决定把天补上。天是那样高,她得先找到补天的梯子,找啊找,找到了一座地面上最高的山。女娲就踩到那座山顶上。补天得有材料,女娲就砍下山上的石头,把它们熔炼成青色的石浆,填进天的漏洞中去。天补好了。女蜗选的石头同天的颜色一样,湛蓝碧青,所以一点也看不出是另外镶上去的。女蜗很高兴。大地上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想不到没过多长时间,补上去的石浆没有粘性,被风一吹,就象泥巴一样,一块块掉下来了,女娟的子孙重又陷入苦难之中。怎么办呢?女娼想到了自己的血。血是最有粘性的东西了。她拣了一块锋利的石头,割开自己的血管,把鲜红的血,搀进青色的石浆,石浆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女蜗捧起它们,糊到东方的天际,天终于补好了。从此,每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阳光照在女娲的血痕上,天空就出现了美丽的早霞。
后来,天又漏了。天为什么老漏?因为天下还不太平。这一次,是顼和共工的战争,将天损毁了。天柱塌折,西北隆起,成了一片高原。东南凹陷,那里就变成海洋。这时的女蜗已经老了,体内已经没有多少血液了。为了拯救人类,她又一次炼起补天的石浆,艰难地登上天梯,修补残破的天空。女娲最后的血液又稠又紫,为了修补得更结实,她托举着血红的石浆,补了一层又一层。所以,晚霞比早霞更为壮丽。
袁镇推开窗户,满天红霞,映得人影都红彤彤的。
“你知道那架天梯在哪里?”袁镇轻声问。
“知道。昆仑山就是天梯。”朱端阳还沉浸在这凄凉壮丽的故事里。
“你知道我给你讲这故事的意思吗?”
“教育我们要象女蜗一样勇于牺牲自己的一切……”朱端阳轻声说。
“你能懂得这一点,很好。牺牲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感情。比如,你会碰到别人向你求爱,你也许会爱上某一个人……”
“不……科长,这是没有的事……”
“也许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你不要太紧张,我只是想提醒你。为了我们神圣的职责,你必须要约束自己的感情,除了工作学习以外,再不要想任何其它的东西。如果碰到你个人解决不了的纠缠,告诉我,领导上会帮你处理的。”
朱端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科长的办公室。夕阳依旧火红,象胭脂般的色彩镀在女兵苍白的脸庞上。科长的话,她依稀明白,又有几分不解。有一条她明白了:她已经长大成入,祖国需要她做出牺牲,她不是小孩子了。
朱端阳拒绝安门栓为她开的小灶,锻炼吃羊肉。她并不从喝汤开始,而是直接将血淋淋的肉块穿在毛衣针上、放入火中炙烤。吃下去后,也许是高原上的羊品种不同,也许是时间起了作用,她并没有过敏。
对于朱端阳的冷淡,安门栓百思不得其解。他于是迁罪于尤天雷和徐一鸣,炊事班长的报复手段很高明,也很露骨。无非是打菜时勺把子微微那么一转,看着同别人一样是满满一碗,吃的时候才会发现:吃鱼时是鱼尾,吃肉时是骨头,吃脱水菜则全是根块渣滓。徐一鸣佯作不知,照样吃下去,尤天雷莞尔一笑,倒掉了事。
公正地说,袁镇科长的忧虑绝不是多余的。炊事班长那颗外人看来简单的心,其实并不迟钝。对于朱端阳,他时时留意。甚至希望她再遇一次风险,趴在自己的脊梁上。他骂过自己是赖蛤蟆,觉得这是没影的事。像家乡的山赤,两个人离得近近的,看得清眉眼,听得见歌声,但真要手拉上手,当中隔着看不见底的沟崖呢!他试着回避过朱端阳,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转而希望发生什么奇迹,比如牛郎织女,比如天仙配。安门栓是学毛著积极分子,他知道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于是又开始幻想别的变故,象家里出个早年外出的亲戚,如今做了大官找回来的事。可惜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这种事。他心里有一幅同朱端阳和和美美过日子的图画,朱端阳怎样到自家涝坝里去提水……怎么才能实现,他不知道。只要朱端阳天天跟他说笑,事情就有希望,谁知朱端阳除了一日三餐打饭非来不可之外,再不象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同他聊天了。那时候不觉得是件美事,现在却留出一大片空白。
吃羊肉的时候,安门栓给她挑了几块最好的羊腿肉,朱端阳直往后缩碗:“要不了这么多有一块就够了……”
她还是不爱吃羊肉!那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呢!心疼之余,安门栓感到一丝希望。
“我在库里找着一种吃食,保你从未见过。你尝尝咋个样?”不待朱端阳答后,安门栓便从腰间摘下小钥匙,赶着开库门去了。
朱端阳犹豫了一下,馋、好奇以及羊肉那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使她跟着安门栓走了。
这是个专存细软的小库房。安门栓逢到入库就高兴,逢到出库就心疼,于是便越存越满,中间仅剩一人可行的通道。高高的小窗口还钉着铁条,冷飓飓的。
安门栓从角落里抖出个小麻袋。这还是上届炊事班长移交给他的。后来,也许是物资紧缺,再没见配发过。凡只剩不多的物件,安门栓就再不发出了。哪个殷实的库底,不得各色杂粮都存得齐齐全全呢!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个吃法。
“喏,就是这个。”安门栓不吝惜地掏出一大把:“象是啥虫虫晒成的干,可挺好吃的哩!我蒸熟试过。”
朱端阳定睛一看,笑得前仰后合:“啥虫虫干呀?这是上等的大海米!”
安门栓也跟着哈哈笑。他到底也想不通这海里的米,怎么不象米而更象个活物。可朱端阳高兴,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也跟着高兴。
朱端阳往兜里塞了一大把,一边嚼着一边说:“就这一次了。以后,我再不吃小锅饭了。”
安门栓的心往下一沉。这么说,这个快活的小女兵,以后再不会单独来找他,他再也没有机会同她说话了!混杂着失望焦躁和渴望的某种冲动,胀满了他的每一条筋脉。
恰在这时,朱端阳用小巧的指尖,拈起一枚硕大茜红的虾仁,塞进他已经满是热汗的手中:“你尝尝看!这是大宾馆大饭店里才有的好东西呢!使劲嚼,有一股甜味……”
炊事班长只觉得略带咸腥的血液,在咽喉部涌动。他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朱端阳拉了过来……
朱端阳先是听到隆隆擂鼓一样的声响。这是安门栓的心脏透过厚厚的棉军装发出的声音,紊乱而激荡。然后是一张方形的热烈企慕着的脸,那双平日略显迟钝的眼睛,此时神采焕发。唯独往日很粗旷的喉咙,变得蝉鸣一般微细:“你答应做我……婆姨……”
第十一节
“这个安门栓,太不象话了!”袁镇一进化验室,气就不打一处来。
朱端阳悚然一惊。小库房里的事,她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科长就知道了?
“干脆把安门栓送到军事法庭,判他几年!”徐一鸣火上浇油,“当炊事班长的,比周扒皮还抠!”
原来说的是罐头。清仓查库,上面才发现安门栓管的食品罐头,积压过久,许多都已过了保存期。要在别的地方,就地处理就是了。可昆仑山上一粒米一块炭都来得太不容易。袁镇在狠狠训斥了炊事班长之后,将过期罐头抽样编号,请徐一鸣化验能否继续食用。
“安门栓渎职,倒要我来给他擦屁股。”徐一鸣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头。
数量还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剥脱锡箔的,长满红绿锈的,光怪陆离。
朱端阳默默地拿出总后配发的战时食品检验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