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走散父亲那一幕,还要焦急万分。因为世上所有小孩子,他们对母亲的爱比对父亲的爱,绝对甚之又甚,不难想象,现在我们这一家六个小孩子,走散了母亲,又会难过到什么样的情形。首先大家想的,没有了母亲,往后这日子将怎么过,特别是两个小弟弟,又怎么离得了娘亲,想着想着,大家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此时,父亲强忍着难过的心,安慰我们。
“莫哭了!莫哭!妈妈会搭别的车赶上我们。”
但是我们那里又能放心,过了好久好久,其实也就半个钟头,倒好像熬过了好几天的光阴。后来到了一站,停车约半个小时,我们就眺望着我们来时的方向半个时辰,一直等到车开,也未见母亲的身影。车每开动一次,我们的心就如刀绞似的难受一次。此时,我们就问父亲:
“您说,妈妈在下一趟车就会赶来,为什么还没来呀?”
其实父亲也不知母亲能不能赶上来,心里也一样难过,只是强忍着内心的痛苦,来哄一哄我们小孩子罢了。
火车又进入了旷野,但我却毫无心事去欣赏那车外的风景,只是一门心事的反覆在想。
“今后我们这一家怎么办?”
又度日如年的过了一段时间,火车又到了一站。车站上整个停车的时间里,我们都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车后方,观察所到的每一趟列车,看看会不会有我们母亲的身影出现。一趟车使我们大失所望,我们的心就痛苦一次,就这样,一直等到第三趟,那车刚一停稳,就见一三十多岁的妇女,一手提着一口锅,从车上跳下,我一眼就认出是我们的母亲,我含着一腔热泪,飞也似的迎了上去。我已无法来表达我对母亲的亲妮,我边走边依偎着母亲,并用手紧紧的牵着母亲的手,似乎害怕母亲再与我们分离。回到车上,弟妹们一峰而上围着母亲,做出各种亲热撒娇的姿态。母亲坐定休息片刻后说:
“今天牛肉烧得特别香,守着烧了约三个小时,你们可以好好的美餐一顿。”于是,打发我去车站买饭,我拿了个脸盆,抹了抹,临走揭开锅盖,像馋猫似的先抓食了一块,买回饭后,大家围坐着,用母亲烧好的牛肉喂咽。我们从桂林逃出已有四天,四天来天天是一点咸菜下饭,从未沾过一点荤惺,如今吃这美味牛肉,比吃山珍海味宴席还要回味无穷,大家都夸赞这牛肉好吃。
父亲此时开言道:
“这牛肉倒是烧得好吃,可我们大家差一点被这牛肉害”死“了”,我则被急死,儿女们要哭死,那么我们就吃不成这牛肉了“。
我们大家不约而同的笑了,一个个笑得是那样的开心。不久,火车则又开动,夜幕也已降临,一天就在这一幕一幕的惨剧和悲欢离合剧的轮番上演中,落幕向人们告别。
七月二十四日,一早醒来,火车又停在了一片荒野之中,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也不知停在了什么地方?停了多久,只见车下三五成群的人在一起议论,我也下车去打听,这才知道是议论战局。据后来逃出来的难民们说,日本鬼子已经进了桂林,距我们只有几十里的路程,日本鬼子所到之处,烧、杀、奸、淫,简直与野兽一般横行。人们听了都惶惶不安,四周的空气也显得格外紧张不定。但火车还是没有开,这可急坏了逃难的人们。一直等到上午十点钟,还未见开车,人们就索性架锅做饭,但是我们家到路旁做饭,已是提心吊胆,心有余悸,因为我们家已有两次掉车的经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讲的就是这个理。到十一时许,我们吃罢“早中饭”,车仍未开,一直等到下午两点,车轮才徐徐转动,到了傍晚,车又到了一个大一点的车站,车又长时间的停下不走了。尽管到了睡觉的时间,但人们都睡不着,仍在议论战局,我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迷迷糊糊进入梦境。
此外,火车缺煤少水的事,时有发生。一次车驶进了一个小站,停了一个多小时车还未开,后来才得知,是机车头没水了,可这个车站又没有水塔不能向机车头注水,好在车站有一口生活用水井,父亲与几位同事,发动大家带着脸盆,提桶去打水,一桶桶、一盆盆往机车里灌,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一会就灌满了,火车才得以重新启动,这今古奇观的场面,也只有在那战争年代才能发生。
以后的两天,相对平静,也未听说再有撞车的,车顶上没有坐“三等客车”的难民,也就不会发生过山洞带来的不幸,车轮边那些坐“二等卧车”的难民,也已被“请走”,产生灾难的因素少了,惨剧也就相应减少发生,就这么平平安安的度过。
到七月二十七日早晨,我们乘坐的火车才到达柳州西站。从桂林到柳州,只有200多公里,按正常的慢车速度,也就六、七个小时的路程,可我们的火车则行驶了整整七天,这本身就是一件特别稀奇的事情。沿途发生的那一幕幕悲剧、惨剧以及那千年未见的奇闻,真应验了标题的惊、奇、险、惨的点睛。
第三章 死亡线上的柳州火车站
火车于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点钟左右到达柳州西站,在此停了约一刻钟,车就开了,很快火车上了一座铁桥,桥很大又很长,花栏式的大钢梁,似一条钢铁巨龙,横跨两岸,这就是当时有名的“柳江大桥”。清澄澄的江水,分成两个层次。靠近河岸的水浅而清,清得可以见底,连水中游鱼也历历可数;到了江中间,水深而绿,碧绿得似香醇的青梅好酒,连看一眼,也逗你心醉,时而有几条嬉戏的鱼儿,掀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点缀着江面。
火车到了对岸,再行驶二十分钟,一声汽笛长鸣,柳州东站到了。这个站非常非常之大,是我以前见过的车站无法比拟的,车站有几十股铁轨,上面都停满了车。我们的火车,到站后停了很久很久也未见开,后来父亲到车站打听得我们的火车今天是不会开了,于是我们放心大胆的去做饭,我和母亲提着米和桶,到处去找水,东问西问,才找到了自来水管。在此以前,我们一直吃的是从河里挑的水或山泉水,自来水只是从书本上学到过,可从未真正见过。现在这“奇怪”东西倒真是方便,拧开一个叫“龙头”的东西,水就能自己流出来。这水好清亮好清亮,比我们过去吃的水清亮多了。以前我们吃河水,先要装入一个缸内,在缸的边缘,拿一块明矾磨一磨,再经过几小时才能吃。在这开始逃难的前一段时间,有什么水就吃什么水,有时小泥塘里的混泥巴水照样吃,不可能有那么多讲究,现在吃上这透亮的自来水,真似甘露一般清甜。
吃完饭,休息片刻,父亲提议上街去散散心,弟妹们听了,欣喜得要命。因为我们坐车已经7…8天了,在车上实在烦闷,现在可以上街,看看热闹,那有不高兴的事情。车站离街不远,一会就进了城。当时,柳州算得上广西第二大城市,但现在,整个柳州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店铺十之八九都关了门,仅有三两家杂货铺和几家小饭铺还开着,街上也很少行人,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倒是一副凄凉之景,太使我们扫兴。于是,我们没有走多远,就央央不乐的转回程。
这天晚上,实在无事可做,也没什么好的夜景,值得我陪伴他们,就早早的去见梦神。刚睡下不久,母亲就把我喊醒。
“快起来!快起来!拉警报了。”
我还处于朦胧状态,母亲就将两个小包袱塞进我的怀里,并且迅速抱起六弟,父亲则一手牵一个,一边是四妹,一边是五弟,我们这三个稍大一点的,各人拿点小东西,就跟着父亲和母亲,以及同车的难友去跑警报。没有防空洞,也没有什么掩体,只有跑得离车站远远的,越远越安全。
我们沿着铁路路基,深一脚,浅一脚的小跑着,不时踏着了路旁的粪便,弄得你满脚脏兮兮,但是为了逃命,全然顾不得这些事情。跑着跑着,离车站还没多远,那刺耳吓人的紧急警报声响了,紧接着就听见了飞机的嗡嗡声由远而近,慢慢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轰鸣,我们知道是敌机临空了,大家慌张的东跑西藏,也不知往那里躲是好,顷刻间乱成了一团,此刻只听得有人喊:
“快往田里跑!”
“趴下!快趴下!”
我们趴在稻田里,只见探照灯来回晃着。“嗵!”“嗵!”“嗵!”的高射炮吼叫声,夹杂着炸弹的呼啸声,紧接着就是落地的爆炸声。空中是一个个高射炮弹爆炸的火球,地面远处则是火光冲天。因为是夜晚,我们看不见敌机的踪影,只能凭着俯冲的呼啸和轰鸣,来判断它的远近。有时就觉得敌机在我们头顶盘旋,真使我们害怕得要命。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会有一颗炸弹落到我们头上,我们将一命呜呼丧命。
最可恨又最可恶的,是那些躲藏起来的汉奸,他们用信号枪打着信号弹,给敌机指示目标,让敌人有目标的来屠杀自己的同胞,他们不是人,是一群畜生,我恨不得一个个宰了他们。
轰炸持续了好一阵,敌机渐渐远去,此时车站方向火光冲天,我们来不及等待解除警报就往回走,急着回去了解车站被炸的情形。在回来途中,解除警报响了,我们加快了脚步。回到车站,只见西头几节车皮正在燃烧,这是刚才敌机轰炸造成。唉!又不知要损失多少财产?又不知有多少家庭的亲人死伤?有一些人在全力抢救,但我们也顾不得前去帮助,一心想着的,是我们的列车会怎么样,我们赶紧寻找自己的列车,幸好它们还未遭殃。
回来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灯检查我们的鞋子,差不多每个人的鞋上都沾满了大粪,我们慢慢把鞋脱在车外,处理完这件事情,大家才再躺下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可能是紧张与恐慌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也担心敌机再来轰炸。
第二天晚上,又拉响了警报,但今天乘车的难民去躲的很少。一方面,是因为附近没有什么好躲的地方,到远处田野里躲吧!据说也有危险。当地一向土匪很多,趁此国难,发点横财,更是他们的欲求之事。再说,去躲警报,搞得满脚是粪,脏兮兮的,实在难受。就在车站,也未必一定炸着,实在炸中了,也命该如此。由于难民们天天生活在这死亡的恐慌之中,也就习以为常,一切听天由命。
这一日,只拉了警报,未见敌机临空,可能是到别的地方骚扰。
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又过了好几天,火车还是没有开。不过我们工厂的八节车皮,则经常从这股道上调到那股道上,调来调去,有时火车会被调离车站好几里远的地方。这就使得那些下车有事,或闲逛散步的人,回来后一顿好找。有时找上1…2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情。那种找车的滋味,甭提有多难受,若是火车开了,就要饱尝亲人离散的苦痛。
时间已进入了八月,是一年气候最热的日子,这么多的列车,成千上万的难民,拥挤在一个车站,到处是粪便,生活垃圾几乎覆盖了整个地面,苍蝇满天飞,其卫生状况可想而知。此时,柳州城流行一种急性传染病——霍乱,每天要死好多人,火车站人满为患,更易传染,死的人就更多。我们车皮下“二等卧车”里,后来来的一户难民,有个山东大汉,长的挺结实,前几天见他还好好的,突然传染上了这种病,只两天功夫就死了。在这战争年代,缺医少药,只要染上,就必死无疑。我们因此害怕得要命,不敢在车站上做饭、吃饭,全家走得离车站远远的。每天早上起来,就把油、盐、柴、米菜、锅带上,全家大小像郊游野炊似的,跑上四五里,找个偏远的小溪边,做饭带歇息,每天吃罢两餐饭,再回车站。回到车站,我们的列车又不知调到哪股道上去了,必须我们到处找寻,拉家带口,真是难为极了。有一次,找到天色漆黑,还没找到,真是急死了人。后来,觉得天天全家这样跑,也不是个办法,就决定由父亲领着我,到江边把饭菜弄好,再送回来吃,每天两次。
由于江边很远,每次可能要横过好几道轨,而道轨上又摆满了车,若从头尾绕过,则费神又费力,为了节约时间,人们就常常从两车厢之间经过,或从车下爬过。这样就很易发生危险,因为那时调车,常常是不鸣汽笛,可能你正在车底通过时,火车开动了,就会把你压死,碾成肉泥,从而要了你的性命。
我就亲眼见过两次,一次是某日早晨起来,就见一妇女扶尸嚎啕痛哭,原来昨晚,她丈夫在越过铁路时被压死,怎能不令她痛苦伤心。
另一次,则是我亲眼目睹了碾压的全过程。次日,距我们列车大约有十数米的一条高坡单轨道上,停着一列车,很多人坐在车下的铁轨上乘凉休息,其中一名妇女,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小孩,也坐在靠车轮的铁轨上歇息,当她突然听到咣当一声响时,下意识的将小男孩推下了路轨,儿子和她得救了,可是靠车轮更近的女儿,却被碾成了肉泥,只见手臂血肉沾在车轮子上,跟着直转,其状惨不忍睹。当那妇女清醒过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时,简直哭得痛不欲生,捶胸顿足,几次想往车皮底下钻,以求一死,来赎她的粗心大意造成的惨剧,幸亏被众人死死拉住,才避免另一惨剧的发生,人们极力劝慰着她。有一个男人,眼睛红红,大概是那女孩的父亲,跟着把女孩分成了几块的尸体捡来,拼拢,再用芦席卷起,送到远处去掩埋。这惨事使我两天吃不下饭,一端碗,就恶心。
我们每天就生活在这恐怖之中,有三种死神,可能随时降临。
一是,被敌机轰炸炸死;
二是,染上霍乱病死;
三是,被频繁的调车压死。
在柳州车站停了半个多月,我们工厂的八节车皮,还是没有被编组牵引走,每天的生活是那样单调乏味,但又紧张恐怖。每次去车站催问,回答是车太多,调运不过来,久而久之,才发现了问题不对劲,因为有很多后到的列车都给发走了,这才得知过中底细。原来是我们工厂这八节车皮,没有用钱去“孝敬”车站上那些老爷们。简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