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又打听到,需在这里等候两天才能有车,而这里根本没有房子住,于是我们就用简单的办法,将包行李的油布,搭了一个简易帐篷,当然不可能有床,地上铺上一点干稻草,全家八口就这么挤在一起。
安顿好吃罢饭,我感到无聊,就独自一人到马路上去转转,散散心。马路上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行来走去,好像来回搬家的蚂蚁。忽听得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叫卖,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卖饼的少年,好像我同窗共桌的好友,我迅速跑过去,果真是他,我一把将他抱起,两个要好的朋友,久别又重逢,格外亲热,他是广东人,但我们在一起,总是用一口流利的北平话交谈,这是我们学校的通用语言。开始他见到我,似乎怪不好意思的,生怕我对他做小生意有看法,首先开言,解释说:“我做这一行,你该不会笑话我吧?不过我这也是被生活逼的。”他这是一种虚荣心作怪,其实他完全用不着向我解释,我马上对他说:“这有什么关系,我也干过这一行,可能比你还要早。”于是他放下了生意,陪我边走边谈,谈了离别后各自的经历;家庭成员的情况,最后他介绍了这饼子生意如何如何的好,建议我也试一试,能赚一天就算一天。我立刻同他分手,回家来与母亲商议。一到家,就见母亲在骂着二妹,责怪她把大便拉到了裤子里,其实母亲也只是骂在口里,却痛在心里,出于母爱,仍然替妹妹去清洗被大便污染了的衣裤。妹妹也可怜,一天拉好几次,有时不知不觉就拉出来了,人也瘦了,眼睛都凹进去了。
待母亲为妹妹处理完毕,我把刚才在马路上遇见同学及他做生意的情形向母亲讲述了一遍,并把自己希望去试一试的想法也说了,母亲满口赞成。随及我又将做小生意的那套行头搬了出来。向母亲要了一千块钱做本钱。这笔钱的数目可不少,相当现在买100个烧饼的钱,为什么要这么多钱,因为同学告诉我,这饼子生意好做,每贩一次就多贩一点,不愁卖不出去,所以我也就大着胆子,多要了一些本钱。
走到街上,我找到了三家这样的店铺,原来他们是做饼干的作坊,现在临近中秋节,或是中秋节刚过,所以改做月饼,不过对我们这些逃难的来说,已无过节的概念,但对当地的人们,还是数着日子在过的,中秋节也还需要吃月饼,这是我国的传统、风俗。我与老板讲好了价钱,大月饼二十元一个,小月饼十五元一个,我的同学告诉我,我们卖月饼的时候,大月饼可卖三十元一个,小月饼可卖二十元,于是我用一千块钱贩了大小五十多个月饼。我从街上跑到行车的马路上,刚喊出几声。
“卖月饼,卖月饼!”
就有人喊我过去,要买我的月饼,真是太灵验了,他问了一下价钱,我按定好的价钱作答,那人二话没说,拿了十个大月饼就付了钱,不到一个钟头,铁箱的五十多个月饼就卖完了。一数钞票,连本带利变成了一千五百元,我赶紧又跑去贩饼,将一千五百块钱全数贩饼,就这么来回跑了四、五趟,钱就成倍的翻,到下午五点多种,商店关了门,我就回家了。回到家,我将钱交到母亲手里,母亲一清点,共六千多块,母亲真是喜形如色,满面笑容的说:“这生意太好做了,一千块钱拿出去,才大半天功夫,就变成了六千块,明天还去!”吃晚饭时,父亲回来,母亲将我赚钱的事告知,又得到父亲一番大大的夸奖。“真是个好孩子!才十一岁的人,就会自己找着去挣钱养家。”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拿了钱去贩饼,可今天贩饼的人就多了,排着长队,等了半个小时,才买到一锅,仅20个,这样排队等着贩饼,时间就长了,我赶紧到马路上将饼卖完,跑回家把父亲拉去一块排队,表面上我们是两家,第一次我可以贩两锅去卖,等回来正取父亲第二次排的一锅,这样就等于我和父亲分工,我卖饼,父亲贩饼,这样就可多赚几锅的钱。
一次,我背了一箱饼正在叫卖着,一个军车司机把我叫了过去,他要买饼,但他不问价钱的拿着就吃,他吃一个,我心中就数记着一个,一共吃了五个了。他似乎故意吃得很慢,五个月饼大约吃了半个钟头,我估计他是不打算给我钱了,故意拖延时间,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开口向他说:“老总!请你给钱我,让我走吧!我还要到别处做买卖。”“怕老子吃了你的东西不给你钱吗?”司机恶狠狠的回答,“先生!老总!因为你吃的时间太长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到其他地方多卖几个钱。要知道,我们做小生意的赚几个钱不容易,请行个方便。”“你他妈的小子真啰嗦!”接着就是一个耳光打到了我脸上,我毕竟是一个小孩子,这一记耳光我使我“哇”的一声哭开了。事也凑巧,我父亲刚好路过,见此情形,跑上来问清原由,父亲说了那司机几句,说他:“不应该随便打人!”“更不应该欺负小孩子!”后来经过路人的劝解,那军车司也就照付了一百五十块钱了事。这件事使我永远铭刻在心,这是我一生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挨耳光,这是什么军队,吃了老百姓的东西,不仅不给钱,还动手打人。后来,母亲也参加做生意,烧茶水卖,兼卖金城江的剩余货物。此时,几乎全家人都投入到做生意养家的行列。
也是在这小小的南丹镇,还有一件事,使我终身难忘。
一日,我正在这马路上卖着饼子,只见从金城江方向开来了好多好多的军队,我无法来形容他的数量,我只知道是我一生中见到军队人数最多最多的一次,队伍从早上到下午,过了大半天。所过军队的门类也不少,前面有装甲车、汽车、坦克,在一些汽车,装甲车后面拖着各式各样的火炮,有山炮、野炮、榴弹炮,以及马背上驮的重型迫击炮,因为我是兵工厂员工的子弟,小时见到的兵器种类就不少,汽车后面还有好几队骑马的骑兵,数不清的步兵,看来他们的装备很精良,好多好多的重机枪、轻机枪,还有不少的美式卡宾枪。
这使我很奇怪,也感到纳闷,在这样战局紧张之际,这么大部队的行动是调防?但似乎不像,好像是撤退。因为汽车上除了装有弹药箱以外,还装有不少家具、自行车、皮箱,甚至马桶……上面除坐了一些带大盖帽的军官外,还坐了不少涂脂抹粉的摩登女人,这大慨是这些军官的太太小姐吧!由此断定他们是撤退,而且是恐慌性的撤退。
开始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么装备精良的军队,为什么不开往前线去杀日本鬼子,反而撤退到后方,而且跑得比老百姓还快,真不知国家养这么些军队是做什么用的。但通过这样一件事情,使我后来想通了以前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个问题:“偌大一个中国,怎么连个小小的日本也打不赢?为什么丧失那么多国土?使我们的同胞惨遭日本鬼子的杀、戮”正是我们当时的政府,采取的不抵抗政策,才将大半个中国举手奉送,使我们的人民沦为亡国奴,饱尝痛苦。
大部队过后,我们猜想战局肯定发展很坏,日本鬼子离我们已不会太远,所以父亲强烈要求办事处尽快将我们运走。就在到达南丹的第四天下午,我没有出去卖饼,因为这天下午我们就要从南丹出发,就留在家里帮助收拾行装。
这次我们坐的仍然是敞篷的卡车,在一个昏沉沉,夜幕即将来临的时刻,驶离了南丹镇,又开始了一段更艰苦的历程。
从这以后,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苦,经常的露宿,使我们家好几个人都病了,母亲也病了,二妹来南丹的当天就病了,三妹、四妹也都打摆子,发着高烧,可是又找不着一点水给她们喝,口都喊干了,一次二妹在路边拉肚子,一辆汽车倒车,她只好往后退,一个跟斗滚下路坡,掉进水田里,父亲连忙跳下去把她救了起来,可是全身湿透。时已十月中旬,天气已渐冷,妹妹冻得直发抖,但我们家的衣服在金城江全被烧光了,哪里有衣服给她换,只好将被褥把她包着,又怕被她弄脏了,我们连盖的都没有了。但骨肉之情高于一切,生怕妹妹再被冻着,用被子裹她身子为第一。
第七章 凄凉的独山之夜
汽车用了两天时间,才从南丹到达独山,要在平时,顶多小半天就够了。到达独山的那日,正是一个月明之夜,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昼。远处一栋栋城市建筑巍然耸立,一朵朵蓬松的白云,在空中漂流浮起。
由于战事的紧张,在这快近深夜之际,市区已经戒严,我们不能进城,汽车只好在郊外停着,可附近又找不到住处。十月中旬已过,已临近冬天,气候已觉非常的冷,我们身上又无多的衣穿,每人仅有一件在金城江买的军棉背心,北风呼啸地刮着,似利剑一般刺透衣裳,冻得我们全身发抖。而二妹妹此时已病入膏肓,一个晚上要起来上十次,有时来不及了,也常拉在裤子里,把母亲也累坏了,出于母女之爱,累也毫无怨言,常拿着妹妹弄脏的衣服到田里去洗。
当晚,我们就只好挤睡在卡车下面,地上用块油布垫着,隔隔潮气,两边就用床单遮挡,但无济于事,根本挡不住风寒,一晚上冻得不能合眼。
第二天早晨,司机又说车子不能开了,父亲就只好一个人步行进城去找工厂驻地,可是到了傍晚,才见父亲一人垂头丧气的回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向我们倾吐苦肠。“工厂还没搭起架子,城内只有一个办事处,一切乱糟糟,根本无法过问员工的生活,住宿问题更是无法解决,只有靠自己找,可我找了大半天,一个住处也找不着,就只好空手而回了。”
独山——本是父亲工厂搬迁的目的地,原以为到了独山,就会有个安定的生活,没想到这苦难的日子不仅没熬到头,反而比前一段还要苦。瞧我们坐在马路边那副狼狈样子,真是十足的一群落难人。这时弟妹们冻得直叫唤,正好一个好心的过路人,看我们太可怜,就告诉我们。“附近不远处,有个民众教育馆,现改成了难民收容所,你们可以去看一看,或许还有个栖身之地。”以前我们坐火车、汽车逃难,都是靠的父亲工厂,也就是说是有单位的,是有依靠的。如今要去投难民收容所,难道我们真的成了无依无靠的一群,去投那无依无靠的难民队伍了吗?想着想着,我们的心不知有多么难受。但不管怎么样,人家是一片好心,今夜我们也无处可去,也不能再露宿街头,出于万般无奈,也只有去投奔难民收容所了。
我们分成两批,母亲带着两个小弟弟留下看守一部分行李,我与三个妹妹就跟着父亲先行一步。半路上,几个妹妹都叫走不动,因为她们都有病,到后来,四妹妹干脆不想走了。也难怪,才不到五岁的小小年纪,又拖着个病躯的身体,怎么能走得动呢?可我和父亲手里都提着行李,腾不出手来抱她。于是父亲将四妹牵到一家人家的屋詹下,哄孩子似的对四妹说:“好孩子!你走不动了,爸爸又拿了东西,不能抱你,你在这里坐着等爸爸,爸爸把他们送到后就来接你。”四妹乖乖的答应了,于是我和父亲,领着其他两个妹妹继续向民众教育馆前进,果不一会就到了。一跨进院子大门,父亲就急急忙忙把东西交给我,要我守着两个妹妹不要离开。可是父亲去了两个多小时还未回来,这时我可真有些着急了。我想,来回顶多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为何去了两个小时还不回。是发生了意外?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意外呢?我甚至瞎想,是否父母不要我们几个了?那么我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带着两个妹妹又怎么办?总之,一些胡思乱想都涌上心头,真是难过极了,我流泪了,抱着两个妹妹痛哭,正哭着,父母亲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母亲背着一岁多的六弟,一手牵着五弟,另一双手还提着一件行李,父亲也是一手牵着四妹,一手提着东西。我立刻由哭转笑的迎了上去,我一方面笑我幼稚的瞎想,另一方面也是重逢后的喜悦,最后我还是带点埋怨的口吻,问父亲:“为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才来,把我和妹妹都急死了。”还没等父亲开口,母亲就带着一种动情的语气说:“刚才你们爸爸也是太大意了,把四毛一个人放在那里,要知道她才五岁,等你爸爸回头去接她时,她不在了,这可把你爸急坏了,他到处喊,到处找,找了好一阵,最后才在另一远处的巷子口找到她,她蹬在那小声呜呜的哭着。算是上帝保佑,又给找回来了,否则,我跟你爸没完。”听母亲讲述完,我才与父亲跨进民教馆的大门。刚一跨进门坎,跃入我们眼帘的是,一整个大厅的地上都睡满了人,连一个插足的地方也没有,哪里还有我们容身之处,也找不着负责人,我和父亲只好退了出来。
现在再也没有供我们歇息的地方,只有在民教馆院内的一棵梧桐树下,用散落的梧桐叶垫底,开一个地铺一家人就挤在这潮湿的地上,再凑合上一夜。这一夜,我根本无法入睡,我呆呆的凝视着天空,那一轮皎洁的明月,一会儿被灰白色云块遮住,一会又慢慢突出云块的包围,露出她那皎洁的容颜,我的嘴里轻轻哼着我儿时常唱的月光曲: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那静静的黑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故乡远隔在重洋,旦夕不能相望,那儿还有我苦命的爹和娘,盼望着游子还乡。
整个一夜,引发我对儿时生活的暇想,我想起了我所有生活过的地方,1933年我生于长沙,1938年日本鬼子打来,长沙大火,我随父母回祖藉湘乡,后又随父母辗转湘谭、下摄司、祁阳、永兴,最后落脚桂林,那幸福快乐的往事情景,一幕一幕重新在我脑海中回荡,我想了许多许多。当我再回到现实中来时,觉得过去是一场梦,而眼前又是那么凄凉,全家流离失所,无一处栖身的地方,再凝望那古老的梧桐树,枯黄的树叶,被秋风一扫,一片片随风飘荡,落在地上,像没爹娘的孤儿,四处漂泊,任人践踏。
想着,想着,一夜就这么过去,此时,天已逐渐放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