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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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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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荣、气恼、为难。自己来便好,写得太真了,招来看不起,也就认了。猪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自传的唯一意义。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说什么聪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坦白骨,今宵红细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干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答美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很老死,陈陈相因?
  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理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
  “许士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土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姐姐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白蛇终于出世了!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姐姐!”
  “小青!”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姐姐!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靠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谁?”
  “赌,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
  “谁?”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屏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么?
  “姐姐,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我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不晓得呀。”
  “啼,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
  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
  风波稍靖。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间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
  “后来相公怎么样?”
  “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被剃为增,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素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我讨好她。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不会遗漏。 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 这是我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别人为我们的故事穿凿附会,竟又流传至今。为了安慰素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遂做结论:“婉姐,相公也算不错了。”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
  我不搭话。也不迫究了。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份,在呜咽。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妹妹——”
  “哈丁‘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我把他杀了,放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他一生便只得两个女人。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索维,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冷心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听:
  “小错,你放心,我在存钱。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可先买电风扇。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小价你嫁给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的,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良辰美景来何天。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啊”
  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女的骂:
  “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待会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
  “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
  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女的馨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素贞看不过:
  “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诀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
  我笑:
  “与你何干呢?”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隐隐约约,他只得暂进一阵才上路。
  他拎着一把黑伞。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捧着一大叠英语会话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后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静待雨过。
  素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警扎辫子了。老土!”
  “姐姐你又干什么来着?”
  她赶忙地适应潮流。
  一旅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脚上换了丝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 高底凉鞋。上衣五彩缤纷,间有荧光色,在腰间以T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粗的。耳环也是一般式样。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虽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并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
  “你看我时髦吗?好看吗?”
  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姐姐,”我骇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
  “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
  “小青,我约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见,拜拜!”
  “你的教训——”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这一回,真的,依据她受过的“教训”,她要独来独往,自生自灭。她根本并不热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辙。
  遥遥见她过桥往小亭去。
  低语,传情,雷题电闪般的恋爱,她又搭上这个男人。
  他把伞撑起,护她上路。一切自伞开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针引线的中间人了。
  ——也许她此刻的身份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张小泉,杭州三百多年来的名牌。
  它的剪刀镶钢均匀、对口锋利、磨工精细、开合和顺、锁钉牢固、刻花新颖、式样美观、经久耐用。——不过,这么优秀的剪刀,剪不断世间孽债情丝。
  那男子是谁?
  他是谁?
  何以她一见到他,心如轮转千百转?
  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个是许仙的轮回,则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吗?是他吗?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马。
  横竖素贞看中了,就让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写那发生在我五百多岁,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故事。
  这已经足够我忙碌了。
  我还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东方日报》去。听说那报章的读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了解我呢。
  稿子给登出来了,多好。还可以得到稿费。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这样写:“编辑先生,稿费请支港币或美元。否则,折成外汇券也罢。我的住址是:中国,浙江、杭州、西湖、断桥底。小青收便可。”
  万一收不到稿费也就算了,银子于我而言不是难题。我那么孜孜不倦地写自传,主要并非在稿费,只因为寂寞。
  因为寂寞,不免诸多回忆。
  ——然而,回忆有什么好处呢?在回忆之际,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烟急雨中,蓝衣少年,撑开一把伞——
  还等什么呢?
  我要赶上前。我依旧是素贞的妹妹,同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
  我决定借了他的伞,着他明日前来取回。解放路、延安路、体育场路、湖滨路、环湖路……随便一条柏油马路的一家。
  我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
  初版:一九八六年五月
  修订版:一九九三年六月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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