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薛涤缨的态度也渐渐变得更严肃更恭谨,“杀机一现,双方都不宜再留余地,所以高手相争,生死一弹指,善用剑者死于剑,正是死得心安理得。”
“好,说得好。”李红袍道,“我若年轻三十岁,你若没有后约,今日能与你一战,倒真是快慰生平的事,只可惜现在……”
他的豪情又变为叹息:“现在我只想看看你胸中的剑意,已不想看你剑上的杀机。”
“那就好极了。”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不管他天地间又平添落花几许,也都是寻常事。
花落人亡,天地无情。
天地本来就无情;若见有情,天早已荒,地早已老。
李红袍慢慢地站直身子,用一只干瘪枯瘦的手,扶住他身旁一个人的肩,用另外一只手,折下了一段花枝,也不知是桃花?是山茶?还是杜鹃?
花将落,人已老。可是花枝到了这个老人手里,一切都忽然变了。
第四章 死的味道
李红袍的左手已经离开了那人的肩,以拇指扣小指及无名指,成剑诀式,左脚探前半步,以脚跟对右足尖,手里的花枝平举,斜指薛涤缨的胸。
就在这一瞬间,已将枯落的花枝就好象受了某种魔法地催动,忽然有了生气。
衰老垂死的老红袍,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了生气,一只半眯的老眼中竟似有寒星闪动,佝偻的身子渐渐直了,蜡黄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已将干枯的血液又开始流动。
生命竟是如此奇妙,没有人能解释一个人怎么会在一瞬间发生如此神奇的变化。
难道这就是剑客独有的特质?
——失势已久的雄主重新掌握到权力、痴情的女子忽然见到离别已久的情人、依闾的慈母忽然见到远游的爱子归来、对人生已完全绝望了的人忽然有了希望时,岂非也是这样子的?
多么奇妙的生命,多么令人感动。
薛涤缨却好象渐渐在萎缩。
李红袍的光芒增强一分,他的气势就会跟着萎缩一分。
一种看不见的巨大压力就像山岳般压着他。“波”的,他脚下小径上的青石碎了,他的脚已渐渐陷入了泥土中。
奇怪的是,他的神色看来依然很平静,他虽然没有反击抗拒,可是也没有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又有奇怪的变化发生了。
花枝上本来已将复苏的残花,忽然一瓣瓣飘落,落到地上时,已完全枯死,本来尤带嫣红的花瓣,竟在一瞬间变成死黑色。
李红袍轻吒一生,手里的花枝飞出,竟在半空中一寸寸剥落。
最后一枝枯枝落下时,李红袍又已是个衰弱佝偻的老人了。
刚才那一瞬的灿烂光辉,就象是流星一样,悄然逝去,无影无踪。
李红袍又开始喘息叹气咳嗽。
“好,很好。”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薛涤缨,“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你以不变为变,避开了极盛时的锋锐,以不战为战,以静观变。”
他叹了口气:“想不到你竟已从剑中悟出了兵法的真意,已经是大将,不是小卒。”
不但剑法与兵法的真意相同,无论做什么事,到了巅峰时,道理都是一样的。
秃鹰忽然叹了口气。
“我不懂。”他说,“我真的不懂,这两位财神爷在干什么?”
他知道别人大概也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自己解释:“要请动大红袍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们把他请来,为的只不过是要请他来看看薛大先生的剑法如何,看看您们这一次赌注有没有押准,可是看过了之后又怎么样呢?难道你们还能把赌注收回来?”
两位财神的脸还是像年画上的财神一样,胖乎乎的,笑眯眯的,完全没有一点反应。李红袍却说:“我也不懂,真的不懂。”
“你也有不懂的事?”
“我不懂的就是你。”红袍问薛涤缨,“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他不是你的朋友?”
“他不是。”薛涤缨道,“他是跟杜先生一起来的,应该是杜先生的朋友。”
“你错了。”李红袍说,“他也不是小杜的朋友。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很特别的人,他们几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朋友,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他看看秃鹰,眼角的皱纹更深,深如刀刻。
“我知道你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才奇怪,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红袍老人说,“哪里有人将死,秃鹰就会飞到哪里去,可是这里并没有将死的人。”
秃鹰笑了,大笑。
“红袍老鬼,这次是你答错了。”他大笑着道,“哪里有人将死,只有秃鹰才知道,死,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也只有秃鹰才嗅得出来。”
秃鹰又说:“红袍老鬼,这种事你是不会懂的,这个世界上你不懂的事大概还不少。”
他的笑声又震落了一片残花,他的人已在落花中扬长而去,走着走着,忽然像一只黑色的蝙蝠般滑翔飞起。
没有人阻拦他,大家心里都在问自己:
——死是什么味道?这里有什么人快要死了?
第五章 食尸鹰
天色已经暗了,一辆式样很保守的黑漆马车在一条荒凉的小路上缓缓前行。
红袍老人眯着眼倚靠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两个脸圆圆的财神就好象两张贴在墙上的年画一样坐在对面看着他。
其中终于有一个开口说话。
“那个人对你老人家好象很无礼。”
“不是很无礼,是非常无礼。”红袍老人居然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淡淡地说,“那个人无论对谁都非常无礼,在他眼中,一个活人跟一个死人的分别并不大。”
“他究竟是谁?”
红袍老人沉吟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有一个人,十一岁的时候就用一把宰羊的刀杀了五条大汉,十三岁的时候削发出家入少林,不到两年就为了一个女人被逐出,还被戒律房的和尚用苔条捆得几乎烂死在山沟里。”
“他没有死,据说是因为有十七八匹狼轮流用舌头舐他的伤,舐了七天七夜,才保住了他的命。”
“他就跟这一窝狼在野山里过了两三年,十七岁的时候混进了镖局,先在马棚里洗马扫粪,后来干上趟子手,十八岁就当了镖师,十九岁就拖垮了那家镖局。”
“后来的几年,他几乎什么事都干过,二十四五岁的时候跟着一艘商船出海,到了扶桑,三年后回来,居然已经变成了富可敌国的大亨。”
红袍老人叹了口气:“你们说,这么样一个人有没有本事?”
车厢里又没有人说话了。有过了很久,车马停下,停在一栋木房前,车窗外灯光摇曳,四个人抬着顶软轿,等在外面。
老人慢吞吞地坐起来,慢吞吞地问,“你们要我到无鹤山庄去看看,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去看过了?”
“是的。”
“你们答应过送我的东西呢?”
“三天之内,一定送到。”
“好,很好。”老人慢吞吞的下车,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不懂,你们何必叫我去看呢?现在你们已经明知那个一身怪味的兔子要输了,又能怎么样?押进了赌局的赌注,你们难道还能收得回来?”
灯光远去,轿子抬走,两个人面对面地对看,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在黑暗中看来,已经不象是两个年画上的财神了,却有点象是两个死人,两个输死了的人。
专吃死人的食尸鹰呢?
第六章 财神的门道
五十万两黄金的确是可以把人活活输死的,有时候甚至可以把一车一车的人都输的活活去上吊。
五十万两黄金,就算是财神爷不大能输得起,幸好财神是很少输钱的。
这一次呢?
“那个红袍老鬼,真是个老鬼,可是这一次连老鬼都想不出咱们为什么要花好几百万两银子请他,咱们的银子又没有发霉。”
说话的这位财神年纪比较大一点,大概有四十七八岁,看起来比木瓜还土,到有点象是个刚从泥巴里挖出来的番薯。他姓张,有人叫他张老五,有人叫他五老板、五掌柜、五大哥,也有人叫他五大郎。
另外一个年纪比较小,比他更矮更肥,如果说他象番薯,这位仁兄就象是个砸扁了的番薯。他也姓张,排行第八。
“其实那个老鬼也应该知道,财神做生意总是有点门道的,否则就不是财神,是豪鬼了。”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两个番薯忽然变成了两条狐狸,圆园滚滚的胖狐狸。
可是这一次他们能有什么门道呢?
木屋里居然热闹得很,这栋前不沾村,后不搭店的木屋,原来是个赌场。场子里挤满了人,大多数是见不得人的人;至少也是不能让别人看见他们爱赌钱的人。
后面还有间小房,摆着张紫檀木做的大榻,上面摆着两张矮茶几,几上不但有茶有酒,糖食蜜饯、干果、生果、熏鱼、酱肉、肥肠、小肚、油鸡、火腿、猪耳朵、猪头皮、花卷包子、烧饼馒头,各式各样的小吃零食也一应俱全。
一个人正箕坐在榻上,吃个不停,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一进了他的嘴,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他脸上一张超极大嘴好象天生就是为了吃的。
奇怪的是,这么能吃的一个人,却偏偏瘦得出奇,简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张五和张八好不容易从人丛里挤过来,在旁边乖乖地站着。
看见了这个人,两条狐狸又变成两个番薯。
好不容易等着这个人吃得告一段落的时候,他们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哥。”
这位二哥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懒洋洋地往榻上一倒,懒洋洋地问:“两位大老板,我能不能请教你,这次把五十万两金子押在那个小怪物身上,究竟是谁的主意?”
“是我。”张八抢着说,“我看过柳轻侯出手,他实在很不错,而且,最少有三个剑法跟薛涤缨齐名的剑客,都已死在他的手下。我本来算准了这一注是有赢无输的,所以和三哥、五哥、六哥一商量,就下了注。”
“有四位大老板同意,当然可以下注了。”二哥淡淡地说,“可是你现在是不是还认定着一注押对了?”
张八闭上了嘴,张五更不敢开口。
二哥长长地叹了口气:“张八呀张八!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姓张?为什么不姓王呢?”
他懒洋洋地坐起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对这一战定的盘口是多少?”
“大概是以三博一,赌薛胜,而且还有行无市,没有人赌柳轻侯。”
张八说的居然还有条有理,心平气和,这些事好象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二哥却跳了起来。
“好,原来你也知道,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
“我不但知道,而起还特地请李红袍去鉴定过,他也不赌柳轻侯。”
“那个老王八蛋,虽然不是东西,这种事倒是决不会看错的。”二哥忽然又跳起来问,“那个老王八蛋又贪又馋,你怎么请得动他?”
“我当然送了一点礼。”
“一点礼是多少?”
“六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六十张金叶子、六条吃人奶拌补药养大的白猪。”张八不等他二哥发火,又抢着说,“可见这份礼送的并不冤,因为我一定要等他去鉴定过之后,才知道该走哪条路。”
二哥忍住气问:“到现在你还有几条路可走?”
“最少还有二条。”张八说,“一条是赢钱,另一条是保本。”
“到现在你还能赢钱?还能保本?”
“就算不能赢钱,最少也可以保本。”张八说,“李红袍若是鉴定这一战还是薛败柳胜,我就等着赢钱数金子,他若鉴定薛胜柳败,我就想法子保本。”
“你怎么保?难道你还能把赌局里的钱收回来?”
“我不能。”没有人能把押进赌局的钱收回来,张八道,“但是我可以另外下注,赌薛涤缨,也赌五十万,那一注输了,这一注就赢了,因此,老本就可以保住,说不定还可以赚一点。”
“这倒是个十拿九稳的好主意。”二哥点头,“只不过还有一点小小的问题而已。”
“什么问题?”
“事到如今,还有谁肯跟你赌五十万两?”
“总可以找到一些人的。”
“一些什么人?”
“一些又爱赌,又怕输的人。”张八说,“这些人下注之前,一定要把自己押的那一门每件事都弄得清清楚楚。”
“这种人肯跟你赌?”
“本来不肯,现在只怕肯了。”
“为什么?”
“因为一位姓薛,外号叫薛菩萨的人,”张八说,“现在他就在外面推牌九。”
薛和,五十一岁,十岁不到就进了薛家,跟着薛大少爷当书童,大少爷升格为大先生,书童也当了总管,平时常年一件蓝布大褂,不吃、不嫖、不饮、不吹、不赌,连一点坏毛病都没有,所以外号人称薛菩萨。
现在这位薛菩萨的穿着打扮却象是个暴发户,只不过已经输得满头大汗,两眼发红,看起来有点泄气了而已。
他很快就被找进来了,张八立刻替他介绍:“这位薛总管尽两年来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人也大方,赌得也痛快,可惜手气总是不太顺,多少送了一点,我已替他把这里的帐都结清了,当然也请薛总管帮了我们一点小忙。”
薛和立刻赔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小事一件。”
很多聪明人都认为,小事里才有大门道,大事中的门道,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了。
第七章 谁是笨鸟
张八要薛和做的,的确是小事一件。
他给了薛和一个药方,要薛和一清早就到城里最大的药铺庆和堂去等着抓药,要抓好了,就躲在自己房里关上门煎药;煎好了药,就把药汁倒在马桶里,换一碗参汤端去给薛大先生起床时用,在把药渣倒进厨房后的阴沟,就算大功告成。
薛和说:“我这样做了两天后,果然不出张八爷所料,果然一些人鬼鬼祟祟的混进来,偷偷的躲在我房里打转,又到阴沟里去捞药渣,又到庆和堂去打听我抓的是什么药。”
“你抓的是什么药?”
“也不过是牛黄、田七、蛇胆,那一类专治肝疾恶病的药材;价钱倒是满贵的。”
“我明白了。”二哥问张八,“你是不是要那些人认为薛老大的肝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是的。”
“薛涤缨身经百战,少年时又纵情酒色,内外夹攻,若是伤及肝脾,那是无救的病。”
“非但无救,而且最忌斗气使力,高手相争,斗的就是气力。”张八道,“真气既动,若是震动肝腑,用不着对方出手,就已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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