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说:“回国这么久了,早不把自己当归国人员了,可人家还记得。”这么一点的关心,却让父亲感动了许久。
父亲勤勤恳恳地工作,将自己的事业推向一个又一个的高峰。
父亲总是在工作,一次电视里报道某位科学家废寝忘食,夜夜睡在办公室里。父亲听了,笑着嘟嚷了一声:“他就睡在办公室里呀,那我还没他努力啊。”母亲听了,愤愤地说:“你少了人家的前一句话——妻子去世后,我就睡在办公室里!”
母亲是医生,中医。母亲十分推崇中医,她很霸道地说:“中医把人当人来看,西医把人当动物来看。”中医当久了,母亲讲话都是判断句。西医还会先询问再判断,中医看看气色、把把脉,往往问也不问就下了判断。母亲的句型常是:“你要……”“你应该……”母亲是个禀赋极高的女人,以她的智慧足以成就丰功伟业,可惜没有,而且也不可能了。天舒常为母亲不平。
天舒上学早,五岁上小学。不是父母对她智力开发得早,实在是没人管孩子,就把天舒早早地送到学校交给老师管。
天舒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都是平淡无奇的。惟一的深刻印象是她才读小学一年级就会背诵《水调歌头。游泳》。这让她在几次特定的场合出了一丁点风头。当小朋友们在背“床前明月光”和“鹅、鹅、鹅”时,天舒脱口而出:“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风椅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小朋友目瞪口呆,老师也刮目相看。其实原因很简单,她的名字取自此词,父母从小就教她。天舒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她常说母亲和阿姨们的名字可笑,什么招弟引弟来弟,哈哈,俗不可耐,好玩。
中小学出色的有两种学生,一种是学习成绩优秀的,另一种则是文体出众的。
天舒在读书上从未叫父母操心过,偶尔也参加文体表演。小学四年级时参加广州市国庆游行,由于她长得比较高,被选去跳狮子舞。她兴奋地告诉父母,国庆节一定要去看,第七排右起第三只狮子就是她。
父母带着表姐阿晴去看了。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经过广场,鲜花队伍、鼓乐队伍、彩车队伍等等都过去了,才轮到狮子队。
上百只活灵活现、金光闪闪的小狮子在锣鼓喧天声中,右蹦蹦,左跳跳。父亲连忙问母亲,哪一只下面装着咱们家天舒呀?母亲说,我正在找呀。正说间,狮子队已经过去了。晚上,天舒红光满面地回家,问父母:“你们今天看见我了吗?”母亲立刻说:“看见了,就你舞得最好。”天舒咧着嘴笑:“我们老师也这么说的,那你们知道我是舞头还是舞尾的?”父母对视,天舒还在咧着嘴笑:“告诉你们吧,我是舞头的。老师说了,舞得好的同学才能舞头。”
母亲说:“搞了半天,天舒只舞了半只狮子。还挺兴奋的。”
阿晴说:“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连张脸也没亮亮,还只舞半只狮子,就高兴成这样,天舒真是天真。”
父亲说:“孩子们的天真就在于此。你说哪个成年人会这样?这样也好,这种孩子单纯,好养。”
天舒总的来说,算得上是一个好学生好孩子,要知道中国人对女孩子的要求有多严!尊重师长、团结同学、成绩优秀、待人礼貌,这些都是她成绩单上常见的评语。可以说,她没有让父母操过什么心。
上学的时候,常听同学说“我和我们家老子大吵了一架”,口气中溢出的是一种光荣。现在流行“新新人类”,要酷,要反叛,要特别,要有个性,什么“男孩不坏,女孩不爱”,什么“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再不就是说坏小孩将来都有出息,而“表现佳”的孩子,将来最多做个银行职员;还说西方的孩子都这样。真的吗?现在的风气下,“乖小孩”倒成了另类,与时代唱了反调。天舒觉得她这个“乖小孩”走得也挺顺,没有什么不好的,更不觉得混灭了个性,你们都不乖,她乖,这就是一种个性。父母对她算是满意,会读书也听话,笑口常开,不满意的都是一些小枝小节,无伤大雅。比如,天舒只知道开灯,从来不知道关灯,母亲常常跟在后面关灯,嘴里喊:“等你以后成家了,我到你们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家的灯一个个都打开。”
父母对她满意的另一点原因是,她不给家里惹事,即使在容易反叛的青春期。当然天舒也有过不顺从,只不过全是“心理活动”,没有机会发作出来,等到她过了青春期,又觉得没什么可发作的了。她小时候在垃圾箱里捡到一只小猫,抱回家想养,母亲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养什么猫啊,我们养你都困难。”说完,就要丢回垃圾箱。这让天舒很伤心,换了其他“新新人类”,可能早在地上打滚了,天舒只在地板上跳了两跳,母亲仍然不理她,她也就作罢。
3 “寄托”的一代
中国的教育是累积性的教育,万丈高楼平地起。天舒觉得自己到现在为止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读书,自发自觉地读书。有一次,母亲见她太努力了,说了一句:“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适当时候也要放松一下。”天舒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是觉得父母不可能说出这话。当时听完,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我是不是快死了?要不然,父母怎么会叫我放松呢?
一次,母亲的病人来家做客,对母亲说,你女儿真是不错,书读得好,人也是眉清目秀。天舒听了,暗喜,刚想进房间照照自己是如何的眉清目秀,母亲说话了:“天舒这个孩子,漂亮倒还谈不上,会读书倒是真的。”
高考那年,面对报名表,她极漫不经心地向母亲投出一句话:“哪所大学最远?”母亲也极随意地丢来一句话:“哈佛最远。”之后,大家都笑笑。后来,天舒报了中山大学,准确地说,是在父母的引导下报了这所离家最近的学校。报的是生化专业。那年计算机专业和生化专业都很热,都说二十一世纪是信息的时代,是生命科学的时代。
天舒的大学生活与中学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还是在同一座城市,还是住在家里,同样的读书考试……唯一不同的是:中学生拍拖有人管,老师、家长都阻止;大学生就没人管了,不拍拖反而让人觉得不正常。高三与大一只差一年,拍拖的后果就有了天壤之别。
大学时代流行两件事:一件是“拍拖”,另一件是“考托”。
大概大二的时候,周围所有的同学都在考TOEFL和GRE,同学小安每天都在学英语,看英语电影、听英语广播、读英语小说,学英语学到将中文彻底遗忘。有一次天舒与小安到小安男朋友宿舍,上楼前要先登记。
“与被访者关系这一栏,一定要填吗?”小安红着脸问门房老伯。
“是的,如实地填。”
小安羞涩地填了两个字——“一次”。
小安在天舒惊诧的目光下,头低得更低了:“噢,你也没有想到吧?”
小安真是学英语学得太多了,她做梦都用英语。
这种氛围下,不考TOEFL和GRE也成了异类,因为连食堂的师傅都卷入了。有一次打饭,有个广东学生要买包子,他“四”和“十”不分,北方师傅听了半天,还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要四个还是十个。师傅急了,叫:“FOURORTEN?”大家顿时一片哗然,买包子同学更是诚惶诚恐:“FOUR,PLEASE。”师傅点头:“OK。”
师傅都非等闲之辈,不努力能行吗!于是天舒开始报名参加各种各样的培训班、速成班、强化班。其中一个是“王牌托福”,口号叫得很响,什么“考满分是应该,不考满分是活该”、“王牌托福,托福王牌”。姓王的老师很有意思,每次一讲语法部分,就说:“好了,又是我们中国考生得高分的时候了,这是我们的强项。语法部分长句子就是要缩句,缩成主谓句。定状补都是袜子,记住脱袜子,脱袜子。”
一次讲急了说漏了嘴:“记住脱裤子,脱裤子。”惹得哄堂大笑。
另一个姓李的年轻老师每次上课开讲前先介绍美国生活,什么鸟儿在唱,小松鼠四处跑,皮鞋穿了一个月也不用擦,空气非常干净清洁,所以挖出的鼻屎都是白的……这时几个文静的女生频频摇头,但更多的人是一笑置之。有时这位老师神聊不止,就有同学举手:“老师,今天还讲课吗?”
又引得一阵大笑。
他们在大学里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在大学里问的是:“老师,还不下课啊?!”
老师鼓励大家在班上互相多接触多讲英文,一来提高英语水平,二来交个朋友,说不定将来在美国还可以彼此照应一下,都是中国人嘛。年轻的李老师不遮不掩地说,留学的男女生比例并不平衡,有一幅漫画,留学生们想开一场春节联欢会,结果是七个光头男生手拉手跳小天鹅。男孩子应该把握机会,增进感情。
一个很油的声音飘出来:“速配吗?”
老师笑笑,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夏娃问亚当,你真的爱我吗?亚当回夏娃,你认为我有得选择吗?男生到了美国,就跟亚当差不多了。你们多认识交流总是好事。”
这一讲英文,英语水平不知道有没有提高,笑话倒不少。
先是天舒问她同桌的男生:“EXCUSE ME,DO YOU HAVE THE TIME?”男生一脸的诧异,老师的话真是太立竿见影了,马上有一个如此清纯漂亮的美眉主动问他“有没有时间”。
“有,有,我有的是时间。”
轮到天舒一脸的诧异:“DO YOU HAVE THE TIME?我在问你现在几点了?”
男生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表错了情,一脸的失望。
课间,天舒想下楼到小卖部去买瓶水,电梯的门一开,又遇见同桌的男生。
男生在电梯里问:“够淫荡?”
天舒本能地向后仰了仰,吓得一句话没有。
“够淫荡?”男生毫无表情地又问了一句。
“你黍线啊!”天舒大骂。
男生被骂得莫名其妙,眨眨眼睛,用食指比比上面,又指指下面,轻声地说:“你是GOINGDOWN(下去)还是GOING UP(上去)?”
天舒知道误会了,可仍凶巴巴地叫:“你不会说普通话,说广东话也行啊!”
男生苦思冥想终于明白了天舒发火的原因,十分抱歉地跑来赔礼:“对不起,我的英语发音太差了,英文说得像中文。”
有一年暑假,天舒专程去了一趟北京“新东方”,竟再次遇见那个男生,原来同样是痛定思痛,决定更上一层楼。
寒、暑假里“新东方”人满为患。在北京最传统的四合院宿舍里,住着一群群拼命想出国的青年人,像四合院中的大树拼命地往墙外生长一样。“新东方”的校训为“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言重了,对于他们这一代没有苦难经历的年轻人。留学对天舒只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因为她的父亲八十年代初留美,现在她的表姐也在美国。
在读得昏天黑地的日子里,天舒特别想去玩。说来惭愧,她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到北京。“不到长城非好汉”,她非常想去登长城。不过这个时候去,对她来说总感到内疚,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带着“红宝书”跳上了火车。在车厢里她遇见好几个“新东方”的人,心里才放宽了些。
苦读之中,也会有些调味品,桌前永远有几本像《留学美国》、《美国之旅》、《留学指南》之类的必读书。有些书写得极具煽动性——从美国大学排行榜、如何签证,到准备行李、留学注意事项,甚至还提到了灰狗的乘坐。一句话,包罗万象。当时天舒觉得在理论上已经完全掌握,只差实践了,再抬头望望墙上的世界地图,感觉实践也是指日可待的。
这是寄托(GRE,TOEFL)的一代。当时一般认为,如果能拿出TOEFL在630,GRE在2100以上的成绩,各方面进行起来会比较容易。
等天舒从北京回来,正巧表姐阿晴回国探亲。天舒与阿晴聊起美国,大至政治人物,小至娱乐界的花边新闻,天舒无不如数家珍。连克林顿家的狗叫BUDDY她都知道。确实,他们这一代对美国毫不陌生。看美国的卡通片《米老鼠和唐老鸭》长大,英语学的是美音,能‘溜学美国“是件对家庭有面子的事……这一代人全无一点”反帝反修“意识,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算是”前功尽弃“了。
阿晴偷笑,对天舒的母亲说:“阿姨啊,以前我在国内时,你们老说我身在中国,心在美国。我看天舒他们这一代才是生下来就是为了去美国的。”
天舒听了这话跳起来,像受了侮辱一般:“你可别这么说。知识归知识,认识归认识。不要讲得我像出国狂热分子一样。”
4 与父亲成了校友
天舒六月份大学毕业,八月份就来美读书,中间只隔了一个暑假。当然,心理上远不止一个暑假的距离。
她一共收到五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S大学是最后一所。一拿到S大学的通知书,别的学校就不考虑了。不仅S大学是那五所大学中最好的,而且它还是父亲的母校。天舒觉得这就是缘分——她与父亲要成为校友了。
他们家走的不只她一个,十七岁的表妹晶晶几乎在同一时间也去了美国。晶晶今年没有考上大学,家里有的是钱,就把她送到美国洛杉矶上大学。
出国前那段日子,天舒做了一件比较重要的事,补牙洗牙。母亲在医院工作,带天舒去检查牙齿。补了一颗牙又洗了一口牙,事毕,医生拿镜子给她,照出她洁白的牙齿。天舒觉得她已经为自己省下了一笔钱。美国,她是有备而去的。
临行前的晚上,父母照例叮咛了几句,天舒频频点头,回房间收拾行李,母亲已经细心地替她准备好小礼物和她要求买的国货。突然间,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这个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