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锐笑了:“这样啊。好,我走了。”
“等一下,”天舒又叫住他,“我,我,对了,明天是星期六,我要去我表姐家,不来跑步了。就是让你知道一下。我星期一会跑的。”
“噢,我知道了。我走了。”
苏锐再次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听到天舒在背后说:“苏锐,我喜欢你。”
苏锐回头,天舒在几米之外,红着脸,端着肩。苏锐有些惊讶,又不显得过分。
苏锐一步一步向天舒走来,到了面前,正要开口,天舒先说:“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好吗?”她紧张、羞涩、勇敢。
苏锐看着天舒,天舒也看着苏锐。苏锐想,这些日子来,她都在等他不成?话没出口,且他觉得自己脸上没有太多的表示。天舒却对他点点头。苏锐好奇地“哦”了一声,不知道她为什么点头。
天舒说:“你不是在想,这些日子来,我是不是在等你?我点头就是告诉你,是的,我是在等你。”
“天舒啊。”苏锐小声地唤了一声。老实说,他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些年来,他对任何姑娘都无法产生激情,只觉得她是一个天真快乐的姑娘。但是她的真诚却吸引了他,像他这种经历的男人是会被对方的真诚打动的。
“天舒,”苏锐看着她,“你知道林希吗?”
“是谁?”
“你不知道?我以为这种事情传得最快。”
苏锐看了看表说:“天舒,我想和你谈谈。现在我要赶着去学校,等你从你表姐家回来再说吧。”
阿晴的男友老金常出差,阿晴就叫表妹来家里,因为她也会寂寞。天舒说,从自己公寓来到表姐的大房子,深感是新旧两个社会啊。杨一也说,看看你表姐的房子,就知道她混得实在不错。
这个周五晚上,到阿晴家,天舒告诉阿晴,她向苏锐表白了。
阿晴很吃惊,因为她一直认为她这个表妹只会读书,看报纸只看新闻版的那种:“什么?你向他表白?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喜欢他,想和他交往。”
“天啊,你就这么说了?”
“对。”
“你也真好意思,像个二百五。”
天舒一怔,开放的表姐怎么在这么一个细节上墨守成规?
“女人应该学会享受被男人追逐的喜悦。你这样子的结果,等着看吧。”
天舒已是羞,阿晴这么一说,又加了恼,于是恼羞成怒地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没跟他上床。”
天舒图一时痛快,说了,很后悔,知道自己闯了祸,果然阿晴柳眉倒竖:“你给我滚,立刻滚。”
天舒还算识相,便不再出声,很老实地回自己的房间。
谁知这次阿晴竟不依不饶,冲到天舒的房间:“给我滚出我的房子!”
一边说一边打开壁橱,将天舒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扔到床上。阿晴扔一件,天舒捡一件,一会儿工夫,天舒抱了一怀的衣服。阿晴半拉半推地把天舒带到门口,却不主动把门打开,天舒自己把门打开,出去后又很知趣地把门带上。
天舒坐在台阶上,抱着一怀的衣服,一半委屈一半悲情。
大概半个小时后,门开了,天舒回过头去,阿晴站在门口,冲着屋里扬了扬头,嘴里吐出的话仍是硬邦邦的:“你要是不想在外面冻死的话,就进去。”
天舒在这个时候是要讲面子和骨气的。这个时候不讲什么时候讲?她也硬邦邦地说:“我就在外面冻死。”
本是一句赌气的话,为的正是安慰,可阿晴偏不吃这一套:“不进来算了。”又把门关上了。
天舒后悔了,后悔中又加了抱怨。
一会儿,阿晴又出来:“进来,快进来。我都不恼了,你还恼啥?”天舒想也是,抱着一堆衣服,起身进屋,阿晴把门关上。
一切都心照不宣。阿晴知道她表妹不可能会跑到哪儿去;天舒也知道她表姐不可能真的把她赶走——无论她说了或做了什么。
天舒进了房间,阿晴也跟着进去。天舒很赌气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扔回床上,扔完衣服,索性将自己也扔到床上去。阿晴则一件一件地挂回衣橱。
阿晴偷偷看了一眼天舒,见她一身疲倦,心想,“该你的,谁叫你胡言乱语。”
躺着的天舒也偷看了阿睛一眼,见她一件一件地挂衣服,心想,“该你的,谁叫你胡言乱语。”
表姐妹的感情是好的。阿晴在广州时一直与母亲住在外婆家,天舒也时常随母亲去外婆家。外婆住在广州典型的大院里。有时小朋友们欺负天舒了,天舒就急匆匆地找阿晴帮忙,自己躲在阿晴后面。等阿晴将那帮小子教训了一通后,一直躲在阿晴后面的天舒,则像那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这时候出来皱着鼻子“哼”一声,小辫子甩来甩去,一副很没出息的样子。这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现在天舒也这么大了,阿晴对天舒了如指掌,而阿晴相信天舒对她只是一知半解。
星期天上午,苏锐打电话来,正好是天舒接的。
“不好意思,我直接打电话到你表姐家里。”苏锐的口气总是那么温和、诚恳,让她信任,“我想说你今天要回学校,不如我到你表姐家把你接回来,顺便我们可以谈一下。”
这时阿晴正在跑步机上运动,见天舒接完电话,问是谁打来的?
天舒不说话。
“是苏锐。”阿晴笑笑,转动着她那风情万种的眼睛,这笑其实与天舒无关,只是表达她个人对一切事物的认识与掌握。
天舒只是说:“我要出门了。”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去?”
“不用了。苏锐会来接我。”天舒一说完,就后悔。阿晴太狡猾了。果然,阿晴又笑笑。
天舒回房换衣服,把衣服一件一件试过去,最后选了一件咖啡色的外套和一条磨到泛白的蓝色牛仔裤,她喜欢这条牛仔裤,她喜欢这种自己没有的沧桑感。
阿晴敲门,打量了她一眼,先说:“早点已经好了。”
再说,“试了这么半天,就穿这套?”
天舒的不快立刻写在脸上,不是因为阿晴说她穿得不好看,而是她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在阿晴的眼皮下进行。天舒叫:“我乐意。我不要你管。”
阿晴挑挑眉,表示对天舒的恼怒不可理喻,接着说:“你应该选那件红外套。小姑娘应该穿得鲜艳点。”说完,快步离开。
阿晴一走,天舒便对红外套和灰外套左比右比,想想在跑步机上阿晴的骄人身段,就决定了。可当她将红外套换上时,举止很是生硬与委屈。
阿晴看着这个红外套出门,她那迷人矜夸的微笑又出现了。阿晴自是聪明,这个时候她要是再说“我就知道你会穿它”或“你穿它真好看”诸如此类的话,那就没趣了。阿晴冲着天舒的背影叫:“HAVE FUN(玩得开心)。”
二、如此签枝玉叶这样的一个女人,容易让人产生形形色色的判断。男人们看到阿晴细皮嫩肉,一点想象不出她的童年,常说:“徐小姐,真是金技玉叶。”她则在心里冷笑他们没有半点的阅历,“金枝玉叶个鬼!”所有的家务活她都会,且精通。
天舒跟着苏锐回学校了。阿晴临窗而立。她很少回忆。
许多记忆隔着一层东西,深不下去,后来索性锁上回忆的门。现在天舒的出现,天舒的谈话,又把这扇门给打开了。
想起家,想起母亲,总是心疼;想起成长,想起童年,总是心酸。
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徐家三女摊到了一个指标。招弟正在上大学,适合的人选是十九岁瘦弱的引弟和十七岁活泼的来弟。徐老太太心里有数,来弟贴心留在身边,引弟生性孤僻就下乡吧。两个女儿对母亲的决定自然也是有数。徐老太太不说觉得时候未到;来弟稳稳当当地等着看结果;引弟知道母亲一贯嫌恶她,这个关键时刻,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去。”
徐老太太松了一口气,不再焦急,以十九年来最温柔的声音说:“我们替你准备准备。”引弟说:“不用了,没啥可准备的。”
大姐招弟风风火火地赶回家,对母亲说:“不能让二妹去,她身体不好。”
徐老太太连忙说:“可没有人叫她去,她自己要去的。”
引弟临走的那一个晚上,招弟拉着引弟的手:“你受委屈了,将来姐会补偿你的。”
引弟不哭木笑,平静地说:“我不去咋办呢?”
引弟这一走便是数年,与家里并无过多的联系,只是大姐毕业工作后常常寄去饼干和油什么的。
引弟到了江西农村后,第二年便嫁给了当地的农民。一年后生下女儿。
女儿生在一个晴朗的天气,引弟就说,这个孩子这么漂亮,就叫晴雨吧。
引弟是个漂亮懦弱的女人。她的漂亮没有给她闯什么祸,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福。漂亮得很是无辜。这一辈子她做的最勇敢的事情就是在上学、招干、招工无望时,果断与农民丈夫离婚,带女儿返城。她仿佛将一生的能量都释放于此,返城后又还原成老样子。
那年阿晴六岁。
忘不了回广州的那一天。
母亲带她第一次坐火车。晚上,在南昌候车室里等待第二天一早开往广州的火车,很快就有戴红箍箍的人过来,赶鸡赶鸭似的赶她们。母亲拉着她在候车室里东躲西藏。有位好心的大娘过来告诉她们,那边圈了一块地,一人一块钱就可在圈内过夜。
母亲搂着阿晴对大娘说,我知道,可是太贵了。
在母亲怀中的阿晴第一次知道金钱的威力。为了省这一块钱,母亲抱着她在树下卧了一夜。阿晴想以后要赚一百块钱,这样就可以气死那些戴红箍箍的人了。
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服务员推着车子卖盖交饭:“五毛钱一份啊!”盖交饭的香味一下子就弥散到了整个车厢。
车子推到她们母女面前,服务员见她们寒酸,料想她们不会买,连叫的力气也省了。阿晴想,一百块不够用了,她要再多赚一百,这样就可以气死这些服务员了。
母亲望了望阿晴,阿晴连忙收回贪婪的目光,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妈妈,我不饿。”
母亲满意了。
阿晴与母亲在广州的日子并不好过。
母亲右手牵着阿晴,左手挎着行李,刚进大院门,就碰见正好出来泼污水的徐老太太。
“阿妈,我们回来了。阿晴,叫外婆。”
徐老太太很平静地说:“回来了。”就把脸盆里的污水往地上一泼。
这水也永远地泼进了阿晴幼小敏感的心灵。
几个邻居家穿裙子的小女孩好奇地跑过来,打着转转看她,然后捏着鼻子用广东话说:“真臭,乡下妹!”
“你是没爸的!”几个邻家男孩子说。这在那个年代是一句最伤人的话。
外婆的家窄小无比,穷困潦倒,外公外婆与来弟阿姨度日已是勉强。现在又无端地多出两张嘴,挤进两个人,所有的恩恩怨怨由此派生。
阿晴生性敏感。天舒的母亲招弟大姨常说:“阿晴这孩子心重。”吃饭,阿晴从来不敢多夹一筷子的菜。逢年过节,外婆往她碗里多放一块肉。阿晴盯着碗里赏的肉,恶狠狠地想:以后她一定要住大房子,吃大鱼大肉,气死外婆和来弟小姨。这样,她又要多赚一百块钱了。她想等有钱了,她要很阔气地在外面的大酒楼吃饭,一定请妈妈和大姨一家。
童年的她没有玩具,连最简单的在后面拖的木鸭子也没有。穿得倒是漂亮,母亲在制衣厂做事,常带些碎布回家。
母亲手巧,随便什么碎布头缝缝就是一件亮眼的衣服,母亲这样做,为的是让她在学校里不被一些势利的同学、老师欺负。每天放学,经过大楼的建筑工地,阿晴都要站上一会儿,静静地看工人们盖房子。阿晴想,她又要再添一百块钱,不然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搬进这新楼,想想,自己已经有几十个一百了,多得让她富裕,她悄悄地笑了。
小时候,她最兴奋的事就是院子里有人结婚。广州的风俗,结婚就要派糖。阿晴总是老早就换好有大口袋的裤子,飞似的冲到新人家门口,排在第一位等着派糖,领了精装人左边的口袋,再排一次队,让她的右口袋也装满。母亲在厅堂门口大叫她的名字,叫她回家吃晚饭,她不应也不回家。
母亲气得跑出来,一把将她拽回家。回到家,母亲没有哭,只是不停地掉眼泪。阿晴害怕了,以后再不去领糖。
阿晴与母亲的交流很少,母亲不笑不哭,不言不语,只是一天到晚缝衣服,白天在工厂里做工,晚上还带活回家干。阿晴突然间发现母亲是一个需要保护的人,她则是那个保护母亲的人。
大姨常说:“阿晴,如果你将来不对你妈好,你的良心就是叫狗给吃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此话千真万确。阿晴八岁就与大人们一起做家务了,做菜做饭,扫地洗衣,阿晴没有一样不在行。其他八岁孩子努力地玩耍、勤奋地学习时,她已经知道煮米饭前,先把手掌放人锅中量量,水淹没手背,煮干饭正合适。她还清楚自己人小手小,水要淹没手背多一些。
就这样,阿晴长大了,像是一夜之间长大的。
那一天,她蹲在地上洗米,小姨叫她把豆角摘了,阿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小姨没有听见,跑了过来:“你哑了?”
阿晴站起来,猛然间发现自己比小姨高出半个头,比屋里所有的女人都高出半个头。看来苦难的日子,人还是会长大的。她回了一句:“你聋了?”
小姨定了定,像是不相识,说了一句“黍线”,就自己去摘豆角。
第二天,外婆回来,买了一堆的菜,挂在单车后面,快进家门时,车子翻了,菜落了一地,外婆冲着屋里大叫:“有人吗?阿晴阿晴。”
屋里的阿晴隔着帘子看见了一切,却不出来,冷冷地笑笑,眼看外婆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从后门溜走,再从前门回来,假装一无所知。
阿晴就这样结束了她的童年。那一年,她十二岁。说来也奇怪,当天傍晚,阿晴来了初潮。
从那以后,阿晴不再惧怕什么,她甚至觉得住在这个大院子里真好玩,与外婆小姨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