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敏觉得自己讲英语时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先天不足的人,始终没有办法像用母语一样表达。但她似乎宁愿这样,宁愿找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说话。在她吃力地用英语表达时,她更是这样认为。
“我觉得孤独,非常的孤独。这个孤独无法因为什么而减少,不会因为看场电影减少,也不会因为中了‘乐透’减少,是属于人的孤独,到了美国更加突出。”唐敏说。
这是唐敏在美国最大的体会,也几乎是全部的体会。这个社会她融不进去,这个文化她融不进去。
她与他们不一样。她读的书,他们没有读过;她看的电影,他们没有看过。NANCY算是与她最熟的美国人了,她们会说许多的事情,但从来没有真正的心灵交流,至少唐敏这边是这样觉得。别说她无法与美国人交朋友了,就连中国人,她也没有朋友。中国留学生有的与美国人玩,有的、自己一个圈子,自得其乐。她是孤独的,在美国人中孤独,与中国人交往她也孤独。游子们常说的“IDONTKNOWWHOIAM(我不知道我是谁)”,正是唐敏的体会。在国内时,她知道她是父母的女儿、老板的下属、丈夫的妻子,但在这儿,她不知道她是谁,非常的失落。多少个晚上,她突然醒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盯着洁白的墙,四周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感到巨大无名的孤独与失落,失声哭了很久,直到她哭累了。想起前几天她想把阳台上的花移到花盆里,根深的花移个位置几天后就死了,反而是那些根浅的花,移了位置也还那样。来美国后,她很少读中文小说和中文报纸,除了因为这些对她的生活毫无帮助,她也怕因着触景而伤情。老实说,她不喜欢美国,可又不想回国,她很现实、很机械地生活着。每天都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她想起爱因斯坦说过的话:如果有来生,他不想做什么科学家了,就想当个砌砖工人,沿着一条线,把砖头一块一块机械整齐地堆砌上去。如果有来生,唐敏也不想做什么知识女性了,不如让她在博物馆里看古董吧。
唐敏说:“觉得很苦,我的生活轻松,精神沉重。刚来的时候,很苦,因为语言、学业和经济的压力。现在还是苦,虽然语言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学业也轻车熟路,经济也好转起来,但还是苦,不幸福。我知道我一说幸福,你们美国人更多地会想到快乐、高兴,但对中国人来说,是指心灵方面的。”
医生用一套问卷式的测验诊断出唐敏得了严重的抑郁症。
“我只是觉得人活得没意思,对什么都没兴趣,父母尚在,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借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唐敏因而不再有不可启齿的话。以前在国内时觉得没劲,想着出国,出了国,还是觉得没劲,一股对生活的乏味从内心往外翻。
NIRVANA的主唱KURTCOBAIN(科特)说了一句话:“IHATEMYSELFANDIWANTTODIE(我恨自己,我想死)。”他在西雅图的家里自杀了。人们会时常对自己说类似的话,而自杀的人却不多吧。唐敏想。
心理医生一听,立刻说:“你应该到三楼看精神病医生,我帮你打电话。你现在就去。”
打完电话,像是担心唐敏临阵脱逃,干脆护送唐敏到三楼。到三楼,精神病医生已经在门口恭候着,一送一迎,生命立刻贵重了。这种礼遇又让她觉得不想自杀都有些下不了台。
她去医院看过病。有一次肚子疼,小马和天舒将她送去医院,挂了急诊,照样在外面等了老半天,和国内医院情形差不多。显然医院看你尚能自己走来,说明无大碍。
现在不同了,医生认为她有死亡的危险,所以连美国最讲究的APPOINTMENT(预约)也一并免去。美国人是善良。唐敏想。
精神病医生是一个更慈爱的女人,措辞婉转,态度和蔼。如果说刚才那位医生是想帮助她,那么现在这个医生则是想挽救她。
“你说你不喜欢美国,我理解。你独身一人在异地,没有熟悉的文化,没有熟悉的人和事,没有熟悉的环境,我都理解。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回中国,那有什么不好的?”
尽管唐敏不认为自己有多“爱国”,以后也不准备回去“爱国”。在国内她有许多不满,而在美国几年,越来越客观,过去那些不满的事情,已经淡忘。祖国隔着太平洋,越来越可爱,越来越亲切。她不会对一个美国人说,她出国前跟单位领导闹翻了,单位人际关系复杂,她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她的工资又低得可怜。更不想讲他们研究所有一次涨工资二十元,九个人八个名额,于是九个人就坐在会议室里表决,结果谁也不表决谁。大半天过去了,唐敏实在憋不住尿,跑去上厕所,回来时,人已经走光了,表决结果出来了——就是把她唐敏给表决出去了。一泡尿撒走了二十元人民币,当时想想,真亏!现在想想,真滑稽,三美金就把人性的弱点全部暴露了。这么越想越觉得回去没什么太大的意思。她不想也不能对一个美国人说“我不回去,我就非要在这儿留下来不可”。她记得有人对她说过:即使你想留在美国,也不要让美国人知道这一点。他们一旦知道,便不会再帮助你了。因为你成了他们的竞争对手。
唐敏就说:“在哪里都差不多。我不还在拿学位吗?”
“你说你不爱你的丈夫,又一定要让他来。这是为什么?你不爱他,就离婚嘛,又何必等他来了再离呢?”
“没有那么简单。我是一定要将他接出来。爱情是一回事,做人原则是另一回事。让他来是出于原则,和他离是出于爱情。”
医生反而让唐敏弄糊涂了。
唐敏见医生这般,倒过来安慰说:“你不用太担心。其实一个人会说他或她想死,说明他或她还不想死。真正想死的人连这话都懒得说了。”
医生像是进入了永远的泥淖。
唐敏又说:“听你说完这些,我的心情好多了,有了新的看法。我不想死了。”
医生这才有了表情,她笑了:“这就好。祝贺你。”
唐敏想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美国人怎么能治疗她的心理病呢?
最后医生还是给她开了镇定剂,且叫她在一个星期内再来。精神药物学的发达,尤其对抑郁症治疗,是很讨好的。
“这种药有没有副作用?会不会上瘾?”唐敏苦笑,“你看,我是多么怕死的一个人,吃个药也担心会有副作用。”
“只要你不擅自增加用量,这些药物是非常安全可靠的。除非你吃几倍以上的用量,且连续吃上几个月,那是会上瘾。”
出了诊所,竟碰见陈天舒。
“怎么了?”天舒笑问。
看着她那张没事就笑着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唐敏就有点烦。唐敏当然不会说她来看心理医生,这在中国人看来既好笑又容易被误解。
“一点小病。”唐敏也笑笑。
说完这句话,心情更坏了。
3 有家属自远方来
实验室里很热闹。
老板又出国开会了。大家歇了一口气。JOHNSON教授,六十来岁,脑袋中间寸发不长,四周围了一圈白发。实验室的几个美国学生叫他“SLAVEDRIVER(驱赶奴隶干活的人)”,对于这个雅号,JOHNSON教授自然是知道的,他一笑:“不这样,我们都要被对手驱赶到地狱去了。”几个中国学生叫他“开会老板”,没事就带篇论文出去开会。
看起来,中国学生似乎比美国学生顺从。
JOHNSON教授虽然出门在外,从不间断打电话回来检查工作。尽管这样,实验室里还是显得比平日活跃,毕竟山中无老虎了。
先是天舒,她恋爱了。恋爱中的女孩子再怎么掩饰,从她的表情和神色中终有蛛丝马迹可寻。况且,天舒本身就是一个城府不深的年轻姑娘,没有太多想法的女孩子。她喜欢一个人,只会对他好,她也只希望这一个人可以让她非常温柔地爱着。
在实验室里,天舒听小马说,只要在某证券公司开个户头,就可以买一家电脑公司四百元REBATE(贴现退还)
的产品。天舒捅捅来实验室等她的苏锐:“那咱们也去试试,咱们也去看看可以买点什么。”
再说小马,这几天在搬家。小马的太太快来了。小马这种人常有预想不到的甜头。小马“LIVEIN(寄住)”在一个美国人的房子里。房东不住在那里,小马每个月只付二百块。这么便宜是因为小马需要替他们割草和看房子。
小马一个人住在一幢上百万元的大房子里,实验室里的几个中国人去过小马家,异口同声地鼓励他说,这是豪宅呀,又没有房东,你就把它当自己家吧。小马说,房东是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人很好,对他也很好。另外几个人说,那你还不一口一个“爸妈”地叫上去。小马直摇头,别给咱们中国人丢脸了。
大家一阵大笑。他们聚会常到小马家。后来房东要卖房子了,而且是卖给政府。小马得搬走。期末了,没有时间搬家,他想等他太太确定来美日子再搬。小马自以为把如意算盘打到家了,他问房东,能不能跟政府打个招呼,让他住到学期末,政府要来看房子什么都行,他只在自己房间内活动。政府来了人,看了合同,又翻了翻手头的资料,终于找到一条:房客住满三个月以上的,有福利与补偿。小马得了九千元钱。天舒听说了,问,你们房东以后还出租房子吗?
我去报名租他们家的房子。
现在太太要来,小马就搬了出来,又用这笔钱买了一辆好一些的二手车,大家笑:“小马鸟枪换大炮,进人小康了。”小马在实验室常忍不住抽空下楼,跑到停车场看看摸摸他的宝贝车。
天舒说:“你对它真是疼爱有加啊。”
小马看见天舒羡慕的眼神,连忙说:“你刚来不久,以后也会买的。留学生总是越晚来的越阔气。你们现在这一批留学生比我们舒服多了。现在中国来的留学生越来越有钱。我刚来第一年不但没车,连一块二毛五的公共汽车钱都舍不得,每天骑着小单车往学校跑,而且……唉,不说我第一年了,说了,好像我在控诉这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
天舒笑在脸上:“你太太什么时候来啊?我们到时候要拜见一下。”
“当然,当然。”小马笑在心里。
小马是上次回国相亲认识太大的。她很迷人,谈吐也大方,绝不会问有没有绿卡、收人多少这些很中国的问题。小马人老实,说学生都没有什么钱……她不等他说完,温存。
深情地说:“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红颜知己,红颜知己!”小马一听完她的这句话就断言非她莫娶。
大家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只有唐敏因先生要来了,一筹莫展。唐敏的心情愈发地沉重,工作效率也更低了。
董浩也快来了。她也添置了些家具。如果说小马添置家具,为的是太太来好过点;那么唐敏添置家具,则是为了叫先生难过点——她没有他的这些年过得是这样的好!
唐敏正做着事情,NANCY过来对唐敏说:“你的先生终于要来了。我真为你高兴。”
“谢谢。”唐敏机械地回答。
NANCY笑:“还是结婚好。”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结婚的人比单身者长寿,而且结婚的人参加投票选举的也比较多。这就说明他们有责任感。”
唐敏笑。
“心理医生看得怎么样了?”
NANCY一发此问,唐敏的眼睛就左右看看,唯恐有人在场,尤其是中国人。中国人听了,还不造成社会新闻?唐敏只能说:“我感觉好些了。”那些镇定剂还是管用的。现在她心里很平静,不想事情了。她吃了几次,就不吃了,总担心会上瘾什么的。
“再多看几次心理医生,会有帮助的。”NANCY自然不知道中国人的那么多顾忌,乐滋滋地说道。
唐敏一听,又左右张望。
这就看你信什么了。NANCY近来脸上长了许多小痘痘,天舒的母亲是个中医师,耳濡目染,了解一些常识。天舒就说小痘痘因为NANCY的肝脏出了问题。唐敏相信天舒的话,如同NANCY相信心理医生。而NANCY只觉得好笑,就像说下雨是因为老天爷在哭泣一样好笑。NANCY笑:“我长小痘痘是因为没有把脸洗干净。与肝脏有什么关系?”天舒见她笑,又说:“肝脏的保养很重要,长小痘痘就因为体内循环调节不好。”NANCY就问,根据什么?天舒说根据中医。NANCY摇摇头笑道:“我理解。在医学水平尚不发达时候,只能依靠这种巫术,一个世纪前,美国的印地安人靠的也是这种巫医术。”天舒想,她母亲要是听了这话,会气背过去。天舒接着说:“中医与巫术可不一样。
中医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关系,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可是看NANCY的表情,估计她没听进去。
这时,天舒也过来问唐敏:“你先生要来了,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如果我可以帮上忙,你就开口。”
天舒自从春节聚会见她在实验室里痛哭后,自认为需要在暗中保护她。唐敏只是把天舒当孩子看,心里的苦自然不会对她说。
“谢谢,有需要的时候会找你。”唐敏点点头,突然想到确实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但不是叫天舒帮着处理,这事非她亲自处理不成。
于是,唐敏离开实验室,到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
实验室的电话她不用,因为是打给老吕的。
老吕听见她的声音,语气急促了起来,后来说起他那好笑的英文:“HOWISGOING(什么事)?”
唐敏猜测一定是他的太太在身旁,就说:“说话不方便?那好,我说,你听着就行了。”
“OK。”他应了一声。
“我们从现在起就没有关系了。你的太太来了,就好好地过日子吧。董浩也快来了。”唐敏说,“我说完了。”
“ALLRIGHT(好的)。”老吕又说,语气开始平缓起来,显得有些高兴。唐敏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结局,只是不说,要由她来说。现在她说了,他只觉得解脱了。这就是男人,在复杂关系中,优柔寡断,看着事情的演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