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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一走,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扶着微波炉哭起来。
仿佛就是受不了人家无条件地对她好,承受不起呀。在美国最难的就是像她这样的已婚单身女人,可以享受的男人服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男人服务又不敢享受。那个时候,她是真心希望董浩在身边,她想,董浩在,她就不需要这么苦了。
如今可以享受的男人服务来了,却只知道高谈阔论,好像任何事情的成就对他都唾手可得。他反而成了她的包袱。
为什么生活的里里外外一直让她失望?
这种失望,让她的心都发霉了。和董浩在一起,她才体会到穷的滋味,穷的悲哀。贫贱夫妻百事哀。别的女人赚钱自己花,她的钱是要养家糊口的。到了这种时刻,她早就不知道爱情为何物了!她的爱情是务实的。对董浩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她又穷又苦,像一个走在穷途末路上的老人,毫无前途可言。
3 默胄《百忍歌》
后来电视看不下去了,中文网络也看不下去了,唐敏那点奖学金不够用,董浩从国内带来的那笔钱也只见出不见人,家里出现了“经济危机”,不能再坐吃山空。于是他同意去打点工,除了经济的考虑外,他也不愿意在家里呆着,两人见面就是吵架。
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就连切个西红柿都能吵上一架。
唐敏来美国几年,习惯美国人的横切,董浩还是中国人的竖切。
唐敏说:“三文治都是横切的。”
董浩说:“我家的西红柿就是竖切的。”
唐敏说:“横切科学。”
董浩说:“反正都吃到肚子里。”
唐敏坚持要横切。董浩不理她。唐敏火了:“你切你的西红柿,我切我的西红柿。”
结果到吃饭时,夫妇俩战火又起。唐敏夹了一块白沙糖凉拌西红柿,一看是竖切的,恨恨地扔到董浩的饭碗里。董浩一看心头之火就冒了上来,将嘴里正要嚼的一块西红柿用筷子掷到唐敏的饭碗里:“这是你切的!”
夫妇吵架,女人总要占点上风,唐敏也是如此。见董浩如此以牙还牙,唐敏觉得吃了大亏,就霍地站起身,将盘里所有坚切的西红柿一块块扔到董浩碗里,一边扔一边叫:你切的!你切的!“
好狗不跟鸡斗,好男不跟女斗。董浩此时怒火中烧,顾不得什么好男不好男了,也夹起盘子里一块块横切的西红柿扔进唐敏的饭碗,嘴里骂:“看你横,看你横!”
两人打了个平手。唐敏却觉得自己输了,悲愤交加地端起盛西红柿的空盘子,尖叫一声“董浩”,就将盘子狠狠地砸在地上。随着“呕当”一声,她掩着脸冲进房间,扑倒在床上痛哭不已。
每次吵架其实都是由唐敏引发的,却也都是由她收场。
唐敏比较爱生气,什么小事也能发一通火,董浩被惹急了,发更大的火。董浩不发火则已,发起火来,唐敏顿时没声了。收场的还是唐敏,不过她收场的方式有些异于别人。别人气急了,是咒对方死;她气急了,是说自己要死了:“你也不用和我吵,我哪天死了,你也就安心了。”此话一出,董浩果然就安静了。
这次西红柿大战的结局又是这样,唐敏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也不用气我,我死了,你就安心了!”不过这次比哪一次都更加伤心。董浩瞪着眼看她,觉得自己这个男人真够孬的。
董浩去打工,但是不允许唐敏跟别人说,他们对国内的人口径更是一致:他在复习,准备考TOEFL和GRE。
夏季,餐馆工也不好找。他看见挂着“HELPWANTED”,进去,不要他,他说一句“THANKS(谢谢)”走掉。没有挂牌子的,进去,更不要他,他再说一句“THANKS”走掉。说到后来,他改成“丁HANKSANYWAY”,这句话接近中文的“怎么样也谢了”,带着他的赌气和僵直。好不容易有一家越南人开的中餐馆要他,他说“THANKYOUSOMUCH(太谢谢您了)”。老板曾是越南难民,会讲国语、粤语、英语和越南话,不过好像哪一种话都不是讲得太好。董浩以前只知道美国吸收各国人才,爱因斯坦、索尔仁尼琴,美国把他们吸收且保护起来。
二战后,苏联搬走的是德国的设备,美国要走的是德国的人才。现在知道,美国也接受各国的难民。越战之后,美国像是为了赎罪,接受了一大批越南难民。东方人勤劳节俭,几年后都过得不错。
在国内,董浩有体面的工作,有优厚的薪水,有受人尊敬的地位,与眼前围着客人和老板转的日子对照,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深感社会地位已经降到最低点。
穿着白衬衣、黑裤子,就像个少先队员,只不过把红领巾改成了黑领结。在餐厅里,从早上十点半干起,准备工作,擦桌子,摆餐具,添油加醋,十一点开门,客人“哗”
地拥进来。他一个人管几张桌子,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先说要冷水,端上了冷水,再说要盘辣椒,给了他辣椒,又说来碗白饭。“你不会一次说完吗?练腿哪?”董浩真想骂。
到了结账的时候,他只给了一块钱小费,百分之十的标准都不到,四个“夸特”散在桌面上,像是打发叫化子。
一气之下,后面几桌,这桌客人上错了菜,那桌客人又在抱怨什么,再加上大厨在厨房里面催着上菜,这时又新进一批客人要招呼。他真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老板从他身边经过,见他手忙脚乱,明显地摇着头,表示不满。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骂,你是公子哥儿吗?是的话,就不要在这里做。记住,进去出来都不要空手,出来时端菜,进去时收空盘子。他写错了菜名,大厨也骂,这么糊涂的,还用广东话骂了一句,董浩虽听不懂,也知道意思,无非是大陆人怎么怎么样。董浩在心里头踢了他一脚,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高大陆人一等的感觉。与餐馆老板、大厨,他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忙了一整天,抬头望钟,时针艰难地指向八点,离收工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时间在中餐馆里像是冻结住了,度日如年般的缓慢。他在心里背《百忍歌》: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到晚上十点半,他才到家,唐敏开车接他,他算了算口袋里的小费,心里稍有些安慰。
董浩打工不想让人知道,可是没有想到第一个星期就撞上了熟人。
期末考考完,天舒自己去逛MALL。她很喜欢逛街,也许可以说酷爱吧。这点像是从母亲那儿遗传来的。听人说,喜欢逛街的女人多是不郎不秀之辈。似乎有道理,没有听说哪个做出大事业的人喜欢逛街,他们都说喜欢读书听音乐什么的高雅爱好,像杨一就不喜欢逛街。
虽然不买,走在商店与商店中间,看着许多她买不起的货品,心里也是一种暂时的拥有。她已经很满足了。
在窄窄的QUICK PHOTO 小房间里照了张相。
逛完街,又参加不开车的老爷爷老太太才参加的旧金山一日游,坐旧金山特有的古老的CABLE CAR(有轨游览车)观赏市容。
傍晚请自己吃了一顿晚餐,第一次付了高于百分之十五的小费,她把钱交给服务生时,说,不用找了。然后享受着人家的微笑庄重地走出了餐馆。
天舒自从和杨一大吵后,再也没有回公寓,在阿晴家呆了一两个星期,直到这个学期结束。她也感觉自己对杨一太过分了。
现在决定回家。进来,看见杨一正在打包,知道她要回国。杨一见她回来,并不主动问话。天舒装着兴高采烈的样子大谈她的今日见闻:看见了旧金山有名的同性恋大游行,上万人的游行队伍,全部都是女人牵着女人的手,男人亲着男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不敢相信。
杨一突然说:“天舒呀,你不要吓我呀,你不要从事物的这一端走到事物的那一端,这样子很危险。”
杨一故作严肃的调侃逗得天舒大笑不止,哈哈,咯咯,嘻嘻,后来就无声了,坐在沙发的一角发呆。过一会儿才说:“杨一,你的眼光好差呀。”
“啊?”
“那时我问你,苏锐会喜欢我吗?你竟告诉我百分之一万的可能性。”杨一说过天舒是最棒的女生,男人会爱的那种,当时觉得顺耳,自我感觉良好,现在再想,分明就是捉弄。
“那是苏锐他看走眼了。”
天舒笑笑,就在这当儿,一眼瞥见茶几上的旅游资料,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天舒和苏锐原本约好期末考完,一起去玩玩,商量着这次去大峡谷看看。天舒兴致勃勃地收集了许多资料,地图。
景点介绍、注意事项什么的,一直默默地为这次旅游做准备。现在她把它们全部扔到了垃圾桶里。
“杨一,对不起,我那天气昏了头。”
杨一看了她一眼:“算了,我原谅你了。”
“那我请你吃饭,请罪吧。”
“应该的,算你自觉。”
北加州的中餐馆多如牛毛,多是台湾、香港人开的,口味正宗,除了有哄外国人的“中国菜”,也有梅菜扣肉、五更肠旺这些中国人才会吃的中国菜。价格十分的便宜,一份LUNCHSPECIAL(午餐套餐)才四块九毛九,有汤有菜有饭。听说中餐馆十年前的光景很好,现在越开越多,价格越来越低,你一份午餐套餐四块九毛九,我一份四块七毛九,使得中国菜越来越低廉。
等BUS -BOY (餐厅的帮手)送上冰水后,侍者过来点菜,两个人的目光从菜单移到侍者时,她们吃了一惊,是唐敏的丈夫董浩。
“是你呀?在这里打工啊?”杨一问,有点吃惊,吃惊的是会这么巧碰上董浩,而不是董浩会打餐馆工。她来美国有一些时候了,已见怪不怪。
可董浩的表情立刻不自然了,一个中国文人传统的清高在这种处境中,很是窘迫:“哟,是,是你们呀。”接着他匆匆地点过菜,不与她们多谈,当然他也没有时间与她们多谈,他一个人同时管三张桌子。
董浩离开,杨一说:“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天舒说:“他与唐敏天天吵架,快离婚了。看来我还不是最惨的。”
她想起唐敏常对她说的:“你们这个年纪的烦恼啊、困苦啊,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有道理啊。
天舒说:“董浩可能在国内混得不错,所以觉得打工委屈他了。像我以前的两个室友LAKETA和MEG ,一直都是打工,自生自灭,父母不管她们。她们从来不觉得委屈。MEG 白天在餐馆服务别人,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酒吧,享受别人的服务。把白天好不容易赚来的钱全部花光。我看她们挺快乐的。”
“其实大家都不容易啊。”杨一说,“我们挺幸运的,年轻,没有任何经济负担,有奖学金,不需要打工。来美国这么长时间,一个盘子都没洗过,想想,也挺不好意思的。”
买单时,天舒请教怎么付小费给董浩。杨一说,绝对不能给低了,人家就靠这个吃饭。天舒说,也绝对不能给得太高,像在救济,男人都是有自尊的。
吃完饭,杨一陪天舒去买车。日子不舒心,天舒决定买部车来压压晦气。像以前一样,不开心,就上街买一样自己梦寐以求又舍不得买的东西。她得买辆车来开开了。
四、爱情全面撤退当天晚上,董浩回到家里,对唐敏说:“今天在餐厅让你们实验室的天舒她们给看见了。”说得像偷了东西被人发现了一样。
“哦。”唐敏随便应了一句。
“那地方简直不是人呆的。”
“就那么回事。”
唐敏每天忙于学校,没有时间顾及他,再说,在美国打工,没有什么丢脸的,她可以去打工,为什么他就不能?
董浩现在不谈他的远大志向了,餐馆将他教育得服服帖帖。不谈抱负了,就开始诉苦。他谈抱负,她厌恶;他诉苦,她痛恨。
想起在国内时,她的研究所旁边有一个由外地农民支撑着的农贸市场,他们从农村来城里打工,说着带方言的普通话,每天辛苦操劳着。所里的“文化人”通过玻璃窗,俯视这个脏、乱、差的农贸市场,称他们为“盲流”,把他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知道城里人与他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然而似乎又离不开这群外地人,下班时一定顺便从那里买些菜回家。终于有一天,这个农贸市场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现代化的商场。所里的“文化人”再通过玻璃窗看对面的高楼,该是抬头仰望了。大家又抱怨再也吃不到以前的便宜肉菜了。现在想想,她远远没有他们坚强。对于他们,从农村到城市,是一个飞跃。对她而言,从国内到国外,也是一个飞跃。她比他们爱抱怨,就因为自己多读了几本书?有意思的是,在国内时,她看过一些海外文学,留学生受了一点苦,常说自己苦;她也看过一些知青文学,知青受了一点苦,也常说自己苦;可农民受了一辈子的苦,却从不说苦。
董浩从以前的户主变成了一个儿童。在国内,他是一个科长,有熟悉的文化背景和生活方式。到了美国这个最能给人独立自主的国度,他像一个儿童,一切从头开始。学电脑、学英语、学开车,都是孩子在学的东西,他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现在才开始学习。这种不适应,让他不自信。唐敏不是理解不了董浩的难处,她只是不愿意去理解。在实验室里有时也会自责,应该对他好点,毕竟她对不起过他。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回的家。一进家门,看见董浩很用心地剪报纸上的COUPON(折扣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将他看低。心里下的决心立马化为乌有,再一说话,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