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父母双亲神情紧张而严肃。母亲对父亲使了个眼色,示意父亲开口;父亲又对母亲点了点头,要母亲开口。杨一像是浑然不觉,只管吃她的饭,喝她的汤,还故意啧啧地咂着嘴。吃饱了喝足了,说句“好吃”,又抹了一下嘴,说道:“你们要对我说什么,就说吧。”母亲皱皱眉头,支吾了一阵,说:“是这样的。你虽然只有十六岁,但马上就要进入大学了,在你们这个年纪,会觉得有些事情很神秘,其实没有什么神秘的。”
“妈,你在说什么啊?”
“比如说,比如说性。”母亲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杨一站起来,边回房间边说:“哦,我早就不觉得神秘了。”
父母二人盯着杨一的背影,又相互对望,父亲对母亲说:“明华啊,我听你女儿这话,怎么这么害怕呀。”
传来杨一咯咯咯的窃笑声。
父亲说:“你笑什么?”
杨一转身,扔来一句:“哦逗你们玩的。”
她就是这么一个活灵活现的女孩儿。
有一个同学对她说:“你怎么看怎么像胡同里长大的。”
杨一至今仍觉得这是对她的赞美。杨一讨厌做作。
3 盐为百味之将
现在的女性越来越会吃,也越来越能吃了。以前的女人没有听说哪一个是好吃能吃的,有个杨玉环,也就好吃个荔枝,小巧典雅得很。现代的女性,在餐桌上,往往比男人还贪嘴。杨一就是这样。
得了奖金赚了稿费,别的女孩子会买衣服装饰品打扮自己,杨一却是买回一包又一包的零食。吃完又去写稿子,得了钱再买东西吃。后来也知道漂亮了,见镜中的人儿圆圆实实,不免有些惋怜:如果能瘦些就好了。瘦些,怎么看也算是个靓女。于是决定不再吃零食了,没忍几天,实在按捺不住,又偷吃起来,边吃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结果是不断地发誓,也不断地吃。
杨一爱吃,吃些零食不在话下,毕竟是个小姑娘。杨一更爱做菜,不是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而是佛手白菜、御膳宫保鸡丁、箱子豆腐、桃花泛等等有名有姓的佳肴。水准之高,让人刮目相看。逢年过节,父母知道杨一辛苦,问她想要什么。杨一说要厨房,父母知道扬一想做菜,说,要点别的吧,大过节的,别累着。杨一说她喜欢。父母购物回家见一桌好菜,杨一捧着本烹饪书在厨房里自得其乐。
父亲笑着说:“咱们培养孩子这个,培养孩子那个,就是没培养她做菜,她倒很擅长嘛。”母亲也笑:“咱们杨一真是命苦,学会这么多东西,可她怎么就喜欢下厨房呢?我在她这个年纪最讨厌下厨房了,可是却不得不下。”
父亲说:“我看挺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杨一毕竟是一个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生子的。”杨一从厨房出来:“我有两下子吧?”
“不是两下子,是三下子。”
“爸妈,我决定将来去当个厨子了。”
父母面面相觑。
杨一又说那句老话:“逗你们玩的。”
食为政首,烹饪的学问是大的。商代名厨伊尹“以滋味说汤,至于王道”,阐释烹饪之道和为政之道的关系。以后他成了商汤的一位名相,“调和鼎鼐”一词则成了宰相司职的代名词。自此,中国的名人、权贵之人都喜爱治味,且至今依然旧绪不改。杨一大概受了这个传统的影响吧。
上大学后,杨一应老师之邀,回到曾经就读的中学文学社,和同学们座谈。
一进大教室,可爱的学弟学妹们就拼命鼓掌,杨—一下子有些昏。老师先说杨一的文章写得如何好,杨一低着头,端坐着,老师讲完,悄声对杨一说,你也讲几句。
杨一小声地说:“老师,我说什么呀,你们要是说我写得不好,我还可以说几句。你们现在都说我写得好,那我说什么呀。”
老师想了想,对大家说,同学们如果有什么文学问题可以问杨一。
第一个文学少年的问题就把杨一毙了。他问:“文章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处境窘困,杨一尴尬地笑笑,说:“不知道……”话音未落,指导老师就面露难堪,杨一改口:“不知道……不知道大家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
在这个表现欲很强的年纪里,立刻有人回应。这个同学说“结构”,那个同学说“理念”,还有同学说“结尾”,一时间很热烈。一会儿,大家将焦点再次集中在杨一身上。听了大家的意见,杨一顺着竿爬:“大家说得都很好,每一步都重要。”
当然现在的少年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又有人问:“怎么结尾才能画龙点睛呢?”
“其实写文章就像做菜。”因为这时杨一能想起的就是做菜,杨一换了个词说,“噢,就是烹饪。”
下面窃窃私语。
“我问大家,做菜过程中最关键的是什么?”
“火候。”
“调料。”
“刀功。”
杨一笑了,开口说:“放盐。”
下面哗然一片。不是因为杨一语出惊人,根本就是答非所问。
杨一接着说:“《美食家》里有这么个故事。解放前有一家餐馆非常有名,师傅手艺之高,号称天下无双,所以宾客满堂,生意红火。尤其是那些美食家吃定了这家馆子。一天几个美食家又聚在这个馆子里,一桌的珍馐美味,吃得那个痛快。这时上了最后一道菜,是汤。美食家们一喝,个个拍案叫绝,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鲜美可口的汤。再研究一下配方,跟以前完全一样。这下奇怪了,一定要把那个厨子找来问个究竟。正要去找厨子,厨子却自己匆匆跑来了,一个劲儿地道歉。原来,他今天太忙太累了,做完最后这道汤,就因得打起瞌睡,这会儿才想起忘了放盐。这帮食客又得罪不起,就急忙跑出来道歉。”
同学们“噢”了一声。
“为什么这个厨子忘了放盐可以使汤有始料不及的效果?因为这些美食家吃完这一桌的美味佳肴,味觉已经满了,最后这个汤如果再放盐,就显得味道过重。不放盐,对他们来讲,却是恰到好处。”
同学们又“哇”了一声。
“盐者,百味之将。有时候,还得搞点无为而治。”
同学们再“哗”了一声。
“同样,结尾也是如此。如果你在想该怎么结尾,你已经可以收笔了。再往下写,不见得是件好事。”
同学们就“哇塞”叫起来。
散会,指导老师喜形于色:“杨一,我就知道你行嘛!讲得不错,深入浅出。”
杨一想,我真是“以已昏昏,使人昭昭”。又想,这个烹调的学问实在大,一出口就是一个比喻,一个典故,好,真好。民以食为天,已经吃出了水平,吃出了哲学,孩子在校补课叫“吃小灶”,大人在单位工作叫“吃大锅饭”,女人嫉妒叫“吃醋”,嫉妒得无理则叫“吃干醋”,吃的学问大着呢。以后,杨一也就以食为看家本领了。事实上,她发现任何事,恋爱也好,事业也好,都和烹调异曲同工——投入的精力、时间越多,满足的程度越高,当然,失望的可能性也会越大。
4 留下还是回国
谈到她的整个成长经历,杨一打八十分。让她气愤的是:当她千辛万苦地走过来后,人们开始反省他们这一代的成长,言语之中,这些在训练班里长大的孩子都很脆弱,不经一击。杨一不这样认为,在训练班时没人说他们脆弱,现在他们过来了,人们也不能说他们什么。
大家都说杨一是才女,她也只好过着才女的日子。为了自己为了父母,都在情理之中,过了此线,就剩悲壮。杨一觉得。
杨一自幼出众,赢得长辈诸多赞语。邻居刘阿姨常对母亲说,就数杨一最厉害,比她家女儿强多了,把所有的同龄小伙伴都比了下去。母亲一听这话,心中暗叫不妙,杨一要反击了。果然,杨一说话了:“我才不要和别人比呢。”
“可是小朋友都在和你比呀!”刘阿姨笑眯眯地说。
杨一说:“他们爱和谁比就和谁比,我才不比呢,累不累人啊!”
父亲同事来家做客,赞道:“老杨,你这个女儿了不起啊,将来是个人物。”父亲一听,也叫麻烦了,女儿要还嘴了。不出所料,杨一说:“我才不要当人物呢。被万人指指点点,一点都不好玩。”
这个情形一直到她大学后才有改变。
中学毕业时,她被保送到K大学的英文系,她不去,她想读新闻。她自认口才好、文采佳、人品正,是当记者的好料。
那一年,新闻系没有保送的名额。杨一决定参加高考。
当记者的父亲说话了,一个女孩子搞新闻搞不出什么气候,就读外语吧,也免得考了。
杨—一本正经地说:“今年考不上K大学的新闻系,十年后就争取站在K大学新闻系的讲台上。”
种种才艺满足了一个少年人的虚荣。抛开这个不计,杨一觉得童年英才教育的最大收获是为她赢得了自信。这是关乎重大的。果然杨一如愿以偿,读了新闻。
上大学后,同学们开始热衷于各种演讲比赛、英文派对、座谈会时,杨一反而退了下来。这些活动在她眼中越发近似于游戏。有同学慕名前来:“你就是杨一?看不出来。”
杨一说Z“看不出来就对了,看出来就麻烦了。”
她利用寒暑假走访了许多贫困山区小学。面对着一双双天真单纯、渴望知识的黑眼睛,她读出了这群在沙土上写字、在教室外偷听的孩子们的心声——我想读书!可是他们交不起二三十元的学费——这不过是一个城市孩子买书包的钱,在这里将改变一个失学儿童一生的命运。
他们从来没有出过大山,没有见过电视,没有见过游乐场,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城市里的同龄孩子嚷嚷的名牌和电子游戏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没有比较,他们只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心愿——“我想上学”。
可这都得不到满足。
杨一心情沉重。她是英才教育下长大的一代,她想如果她出生在穷山沟里,她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解释“命运”二字!
她先后写了两篇报告文学,不仅获奖,且引起了一定的社会反响。
那时杨一不过十八岁。
真正让她名声大振的是她大学时期的一幅图案设计。
1997年,全国征求香港回归徽章设计图案,杨一技压群芳,一举成名。其实她的图案很简单,之所以能够胜出超过那些专业美术人士,就是一个创意。她画了一串中国历代以来形态不同的钥匙,下面写了一句话:咱们家的钥匙,一把也不能少!
由于她的种种成绩,她二十岁毕业就分配去了电视台新闻节目英文部。工作两年半,就想出国读书了。出国当然首选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是亚选择,日本则根本不在考虑之列。看看美国朋友留的电话号码,只写区号和电话号码,不写国家区号,好像是属于常识范围,全世界都应该知道。
这样的一个国家需要去看看。
当时她的不少同学都留学了。一个同学对她说,你怎么不出去,你不一直都先人一步吗?出去看看总是好事。自己在自己家里用自己家的话讲自己家的事,怎么会有火花?怎么会有交流?出去看看人家在人家的家里用人家的话讲人家的观点,那是什么样的情景?在自己尚有韧性改变时对自己进行丰富。
杨一想想也是。客观、主观上的种种局限,在工作上她总觉得没有多么突出的成绩,就决定留学了。
对于大部分的留学生,出国留学是踏出国门的第一次,杨一例外。在她留学之前,她曾五次出访:第一次是她高一时,随中国少儿艺术团出访欧洲,别具一格的欧洲情调,杨一印象深刻;第二次是她随中国大学生代表团出访美国;后面的三次是她因为工作需要出访日本、加拿大和美国。邻居刘阿姨开玩笑,你们杨一出国比我们去天津还勤啊。
杨一并没有像天舒一样天昏地暗地上各种TOEFL和GRE的速成班,她和天舒交流过,TOEFL和GRE的成绩固然重要,但绝不是惟一的条件。美国大学非常重视学生的全面素质,像阿甘他什么都不会,只因着跑步就能上大学。她如果没有优秀的大学成绩,出色的工作表现,卓越的才能特长,想拿传播系的奖学金,别说门了,就是窗户也没有。
在美国学文科的中国人不多。即使有,一两年后也转到“会计”、“电子工程”等热门专业。当杨一告诉天舒她是学传播的,天舒故意用手摸摸眼睛,表示眼前一亮。一个外国人在美国学传播,一要有很过硬的语言功夫,二还意味着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天舒的反应,杨一司空见惯——中国人的反应。那些学热门专业的,在美国时间长些的,就会呈上忠告:“这是美国啊!你在美国还是没有受过苦,才敢这样。”使得学文科的人声调都低下来。只有杨一骄傲地说,只有那些FZ(学生家属签证)、J2(访问学者家属签证),才会去学什么会计,她是不会转专业的。天舒立刻问,那你以后是想留下来,还是回国?“会先留下来工作一段日子,以后我是要回去的。回去比较容易做成大事。”杨一是学传播的,她知道她再怎么能,也不可能进人美国主流媒体,像ABC、NBC,不会要一个外国人。她的愿望是回国办一个类似美国《20/20》、《60分钟》的节目,她喜欢做人文节目。
5 第一块见到他
上个学期期末考,杨一为考试焦头烂额,天舒被她花言巧语骗去当“陪读”。杨一说认识天舒三个月认为天舒英文应该提高,认识天舒六个月后深感她中文的加强也迫在眉睫。因为那天突然下大雨,两个人匆忙地往停车场跑,到了车里,天舒看着跑着躲雨的行人,说:“哗啦啦,下雨了,轰隆隆,打雷了,小鸡跳,小鸟。山,大家都往窝里跑。”杨一听后,大笑:“哈哈,陈天舒,这就是你的中文水平?太高了!”杨一以让天舒学英文为名,叫天舒帮她收集整理资料,且许诺事后重重地答谢天舒。一个星期后,杨一春风满面地告诉天舒她又得了A,只是答谢一事不再提起。她怎么这样呢?女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