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东方的珍珠,我到现在仍认为它是不愧如此被称呼的。了不起的中国人,弹丸之地发展得如此繁华。二十世纪七○年代的今天,几乎所有经济大国跟它都有贸易上的来往,当然它也占尽了地理上位置上的优势。虽然它的出品在价格上比台湾是贵了一点,但仍是大有可为的。这些事暂不向读者报道,这篇东西是本人的流浪记,将来再报道其他经济上的动向。
海底隧道建成之后,我已来过两次,请不要误会本人在跑单帮,香港太近了,一个周末就可来去,虽然不远,但总有离家流浪之感。隧道我不很感兴趣,我仍喜欢坐渡轮过海,坐在船上看看两岸的高楼大厦,半山美丽的建筑,吹吹海风,还没等晕船人已到了,实在是过瘾极了。
买了一家怪公司的包机票
且说坐飞机吧,我买了一家怪公司Laker航空的包机票,预备在香港起飞到伦敦再换机去马德里,到香港一看机票目的地写的是Gatwick机场,打电话去问,才知我要换BEA航空公司去马德里的机场,是英国另外一个Heath row机场,两地相隔大约一小时车程。
当时心里不禁有点生气,坐长途飞机已是很累人的事,再要提了大批行李去另一机场,在精神上实在不划算。不过转过来想,如果能临时申请七十二小时过境,我也不先急著去西班牙了,干脆先到伦敦,找个小旅馆住下,逛它三天三夜再走。
后来证明我的如意算盘打错啦。
这次登机不像台北那么悠哉了,大包机,几百人坐一架,机场的混乱、闷热、拥挤,使我忘了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和年迈的外祖父。坐飞机不知多少次了,数这一次最奇怪,全是清一色的中国人,但手里拿的护照只有我是台湾的。匆忙去出境处,香港亲友挤在栏杆外望著我。
不要望吧,望穿了我也是要分离的。移民的人问我填了离港的表格没有,我说没有,讲话时声音都哽住了。挤出队伍去填表,回头再看了母亲一眼,再看了一次,然后硬下心去再也不回头了,泪是流不尽的,拿起手提袋,我仰著头向登机口走去。就那样,我再度离开了东方。
在我来说,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遇见不同的人,遭遇到奇奇怪怪的事,克服种种的困难,听听不同的语言,在我都是很大的快乐。
虽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更何况世界不止是一沙一花,世界是多少多少奇妙的现象累积起来的。我看,我听,我的阅历就更丰富了。
换了三次座位
飞机上我换了三次座位,有的兄妹想坐在一起,我换了又来了一家人,我又换了又来了一群学生想坐一起,我又换了。好在我一个人,机上大搬家也不麻烦。(奇怪的是我看见好几个年轻人单身旅行,别人商量换座位,他们就是不答应,这种事我很不明白。)予人方便,无损丝毫,何乐不为呢?
机上有一个李老太太,坐在我前排右边,我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经过我去洗手间,空中小姐叫∶“坐下来!坐下来!”她听不懂,又走,我拉拉她,告诉她∶要降落加油了,你先坐下。“她用宁波话回答我∶”听不懂。“我这才发现她不会国语,不会广东话,更别说英文了,她只会我家乡土话。
(拿的是香港居留证。)遇见我,她如见救星,这一下宁波话哗啦啦全倒出来了。
她给我看机票,原来她要换机去德国投奔女儿女婿,我一看她也是两个不同机场的票,去德国那张机票还是没划时间的,本想不去管她了,但是看看她的神情一如我的母亲,我忍不下心来,所以对她说∶“你不要怕,我也是宁波人,我也要去换机,你跟住我好了。”她说∶“你去跟旁边的人说,你换过来陪我好吗?”我想这次不能再换了,换来换去全机的人都要认识我了。
大约六十八岁
飞机飞了二十一小时,昏天黑地,吃吃睡睡,跟四周的人讲讲话,逗逗前座的小孩,倒也不觉无聊。清晨六点多,我们抵达英国Gatwick机场,下了飞机排队等验黄皮书。我拿了两件大衣,一个很重的手提袋,又得填自己的表格,又得填李老太太的。(奇怪的是她没有出生年月日,她说矣不记得了,居留证上写著“大约六十八岁”,怪哉!)两百多个人排队,可恨的是只有一个人在验黄皮书,我们等了很久,等完了又去排入境处的移民局,我去找到一个移民官,对他说∶“我们不入境,我们换机,可不可以快点。”
他说∶“一样要排队。”
这一等,等了快两小时,我累得坐在地上,眼看经过移民局房子的有几个人退回来了,坐在椅子上。我跑去问他们∶“怎么进不去呢?”有的说∶“我英国居留证还有十五天到期,他们不许我进去。”
有的说∶“开学太早,不给进。”
有一个中国人,娶了比利时太太,他的太太小孩都给进了,他被挡在栏杆里面,我问他∶“你怎么还不走?”他说∶“我是拿中国护照。”我又问∶“你的太太怎么可以?”他说∶“她拿比利时护照。”“有入境签证吗?”他说∶“我又不入境,我是去Heathrow机场换飞机去比利时,真岂有此理。”
我一听,想想我大概也完了,我情形跟他一样。回到队伍里我对李老太太说∶“如果我通不过移民局,你不要怕,我写英文条子给你拿在手上,总有人会帮助你的,不要怕。”她一听眼眶马上红了,她说∶“我可以等你,我话不通……。”
我安慰她,也许我跟移民局的人说说告以过,现在先不要紧张。等啊,等啊,眼看一个个被问得像囚犯似的,我不禁气起来了,我对一个英国人说∶“你看,你看,像审犯人似的。”他笑笑也不回答。
站到我脚都快成木头了,才轮到我们,我先送李老太太去一个移民官前,她情形跟我差不多,她通过了,我松了口气。轮到我了,我对移民局的人说∶“麻烦您了。”他不理,眼睛望著我,我对他笑笑,他不笑。手里拿著我的护照翻来翻去的看了又看,最后他说∶“你,你留下来,这本护照不能入境。”
我说∶“我是换机去西班牙,我不要入境,我有BAE十点半的飞机票。”(看情况我得放弃七十二小时申请入境的计划了。)“哦,你很聪明,你想找换机场的理由,半途溜进英国是不?你们这些中国人。”
我一生除了在美国芝加哥移民局遇到过不愉快的场面之外,这是第二次如此使我难堪。(更难堪的还在后面。)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给我通过了再骂他还来得及。我尽力对他解说∶“请不要误会,我给你看机票,给你看西班牙签证,我很匆忙,请给我通过。”
讲完更好了,他将我护照、机票全部贝下来,他说∶“你回到那边去,等别人弄好再来办你的问题。”
我拿了大衣,也不走开,跨了栏杆回到里面,嘴里轻轻的骂著∶“混蛋,混蛋。”
那位李老太太走到栏杆边来。眼巴巴的望著我,我写了一张英文条子叫她拿著自己走吧。她再度眼圈湿了,一步一回头,我看了实在不忍,但也没有法子助她了。李老太太如果看见这篇文章,如能给我来张明信片我会很高兴。助人的心肠是一定要有的,我们关心别人,可忘记自己的软弱和困难。
阴沟里翻船
再说杠机的人都走了,一共有五个人留下来,我机上认识的朋友们走时,向我挥手大叫∶“再见,再见,祝你顺利通过。”我也挥挥手叫∶“再见呵,再见呵!”
等了又快一小时,有三个放了,最后第四个是那个拿台湾护照,娶比利时太太的也放了。他太太对我说∶“不要急,你情形跟我先生一样,马上轮到你了,再会了。”
这一下我完全孤单了,等了快三十分钟,没有人来理我,回头一看,一个年轻英俊的英国人站在我后面,看样子年纪不会比我弟弟大,我对他说∶“你吓了我一大跳。”他笑笑也不响,我看他胸口别著安全官的牌子,就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又笑笑不说话。(真傻,还不知道是来监视我的。)这时那个移民局的小胡子过来了,他先给我一支烟,再拍拍我肩膀,对我友善的挤挤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居然也还会笑。)然后对我身后的安全官说∶“这个漂亮小姐交给你照顾了,要对她好一点。”说完,他没等我抽完第一口烟,就走了。
这时,安全官对我说∶“走吧,你的行李呢?”我想,我大概是出境了,真像做梦一样。他带我去外面拿了行李,提著我的大箱子,往另一个门走去。
我说∶“我不是要走了吗?”他说∶“请你去喝咖啡。”
我喝咖啡时另外一个美丽金发矮小的女孩来了,也别著安全官的牌子,她介绍她叫玛丽亚,同事叫劳瑞。玛丽亚十分友善,会说刻班牙文,喝完咖啡,他们站起来说∶“走吧!”
我们出了大门,看见同机来的人还没走,正乱七八糟的找行李,我心里不禁十分得意,马上找李太太。我的个性是是泥菩萨过完江,马上回头拉人,实在有点多管闲事。
玛丽亚将我带著走,我一看以为我眼睛有毛病,明明是一部警车嘛!她说∶“上吧!”我一呆,犹豫了一下,他们又摧∶“上吧!”我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个小胡子意味深长的对我笑笑的意思了——中了暗算,被骗了。(气人的是,那个娶外国太太的中国人为什么可以走?)眼看不是争辩的时候,还是先听话再说,四周的嘈杂的人都静下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我默默的上了警车(真是出足风头),我的流浪记终于有了高潮。
我不闭嘴
警车开了十分钟左右,到了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我的行李提了进去,我一看,那地方有办公室,有长长的走郎,有客厅,还有许多房间。再走进去,是一个小办公室,一个警官在打字,看见我们进去,大叫∶“欢迎,欢迎,陈小姐,移民局刚刚来电话。”
玛丽亚将门一锁,领我到一个小房间吩,我一看见有床,知道完了。突然紧张起来,她说?∶“睡一下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说∶“什么事?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要睡。“她耸耸肩走了。
这种情形之下我那里能睡,我又跑出去问那个在办公的警官∶“我做了什么事?我要律师。”他说∶“我们只是管关人,你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要关多久?”他说∶“不知道,这个孩子已经关了好多天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才十几岁的阿拉伯男孩。
我回房去默默的想了一下,吵是没有用的,再去问问看,我跑去叫那警官∶“先生,我大概要关多久?”他停下了打字,研究性的看著我,对我说∶“请放心睡一下,床在里面,你去休息,能走了会叫你走的。”我又问∶“什么样的人关在这里?都是些谁?”“偷渡的,有的坐船,有的坐飞机。”“我没有偷渡。”
他看看我,叹了口气对我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你可不可以闭嘴?”我说∶“不闭。”他说∶“好吧,你要讲什么?”我说?∶“我如果再多关一小时,出去就找律师告你。”
“你放心,移民局正在填你的罪状,不劳你先告。”
我说∶“我要律师,我一定要律师。”他气了,反问我∶“你怎么不去房间里抱了枕头哭,你吵得我不能工作。”“我要律师!”他奇怪的问我∶“你有律师在英国?”我说∶“有,给我打电话。”他说∶“对不起,没有电话。”我也气了∶“这是什么?瞎子!”
我指著他桌上三架电话问他,他笑呵呵的说∶“那不是你用的,小心点,不要叫我瞎子。”
我当时情绪很激动,哭笑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了,反过来想,哭是没有用的。事到如今,只有努力镇静自己往好处去想,跟拘留所吵没有用的,要申辩也是移民局的事。不如回房去躺一下吧。
回房一看,地下有点脏,又出去东张西望,那个警官气疯了,“你怎么又出来了,你找什么?”我说∶“找扫把想扫扫地。”他说∶“小姐,你倒很自在呵,你以前坐过牢没有?”
本人坏念头一向比谁都多,要我杀人放火倒是实在不敢,是个标准的胆小鬼。
人生几度坐监牢他说∶“来来,我被你吵得头昏脑胀,我也不想工作了,来煮咖啡喝吧!”
于是我去找杯子,他去煮咖啡,我说∶“请多放些水!”他说∶“为什么?”
我也不回答他,就放了一大排杯子,每一个房间都去叫门∶“出来,出来,老板请喝咖啡啊!”
房间内很多人出来了,都是男的,有很多种国籍,神情十分沮丧委缩,大家都愣愣的看著我。警官一看我把人都叫出来了,口里说著∶“唉唉,你是什么魔鬼呵!我头都痛得要裂开了。”
我问他∶“以前有没有中国女孩来过?”他说∶“有,人家跟你不同,人家静静的在房内哭著,你怎么不去哭啊?”(怎么不哭?怎么不哭?怎么不哭?太讨厌了!)我捧著杯子,喝著咖啡,告诉他∶“我不会哭,这种小事情值得一哭么?”
反过来想想,这种经历真是求也求不来的,人生几度夕阳红——人生几度坐监牢呵!
看看表,班机时间已过,我说要去休息了,玛丽亚说∶“你可以换这件衣服睡觉,舒服些。”我一看是一件制服一样的怪东西。
我说∶“这是什么?囚衣?我不穿,我又不是犯人。”事实上也没有人穿。警官说∶“随便你吧!你太张狂了。”
出了喝咖啡的客厅,看见办公室只有劳瑞一个人在,我马上小声求他∶“求求你,给我打电话好吧!我要跟律师联络,请你帮帮忙。”
他想了一下,问我∶“你有英国钱吗?”我说迅,他说∶“来吧,这里不行,我带你去打外面的公用电话。”
我马上拿了父亲的朋友——黄律师的名片,跟他悄悄的走出去。外面果然有电话,劳瑞拿了我的零钱,替我接通了,我心里紧张得要命,那边有个小姐在讲话,我说找黄律师,她说黄律师去香港了,有什么事。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