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守所探望吴国斌的那个元旦,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在冰窖似的露天地行走,便会相信有关冻掉鼻子之类的说法。我走着,脚冷缩得厉害,在鞋内哐哐响,发硬发痛,有一道裂开的深刻的口子不时渗出鲜红色液体。脸腮让风舌吹得麻木,感觉像裹着一层浆过的粗布,难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表情。惟有眼睛例外,泪腺活跃,仿佛随时呼之欲出。狂风挟裹着雪渣碎石在空旷处回漩,发出鬼怪般的吼叫,阴森可怖,如在召集冰冷的野魂。我走了一程又踅回来,这么徒步上山,随时可能变成一具僵硬的女尸。我走向贮木场调度室,正逢指导员老邢在那儿聊天。
“这种天你逛到山下来,真是不知深浅!”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歪过脖子叹口气,“连熊瞎子都乖乖地蹲仓了,傻狍子还乱窜。”
调度嘿嘿乱笑。老邢就越发拿出点家长权威,给我一些软钉子。他像个伪装成老头的小孩,一旦有人捧,就晕乎了。不过既然撞见了他,那种家长权威就不容他撒手不管事。在他发足威风之后,便打听有没有去知青连的便车。
“今个放假,车放到你知青连去拉西北风?”调度说。
“有没有顺道的车?”
“明天清早或许有。”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已有温暖的归宿。这种感觉很像在家时,半夜雷鸣刮风,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我只消蜷缩在软乎乎的被窝里,因为父亲会起床乒乒乓乓地关闭每一个窗户;倾洒的雨水湿了他的手臂,他甩着,雨丝便飘忽过来,给人一种亲切而又安全的依托。
指导员满屋踱,背着手,刻板的脊背像块良木。以前我总觉得微驼的后背富有人情味,温良牢靠;这一次倒发现刀削一般的后背也同样有简捷的气概。以后记起这老头,那个后背便会率先探出来,然后那一天的心境也纷纷复原。我们调回上海后,他曾领着儿子来求医,在大城市中他成了个显眼的乡巴佬,处处受挫;看他陪着小心,卑微地穿越汽车稠密的街区时,我异常痛苦。我在那个阳历年的下午,已把这老头接受为一个长辈,连同他的狡黠、朴实、以及时时冒尖的小虚荣。
傍晚时,哦,只是天空灰得如黄昏,天地间浑浑噩噩,飘摇着凝固成粉末状的寒流,一簇簇,一排排,弥天遮地,似尘埃,又似淡色的烟灰,几步开外就难辨人影。指导员踱步的圈越缩越小,干脆就绕着调度转,如把他踏过的地域用细线画出来,准会像一张织得密匝匝的蜘蛛网。
“娘的,这鬼天!”他怒不可遏地骂道,“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姓邢的!”
“咋啦?”调度问。
“不打发了她,我也跑不了!”他说,“横竖在这儿蹲一宿!有酒吗?兄弟我要借你这块宝地用一用,肯赏脸吗?”
调度打着哈哈,连忙跑出去联系车。指导员一身豪气地骂道:“免崽子,他倒怯场了。我手下人的事,他不管能行吗?”
我说:“亏得你在。”
“你这句话可说到点子上了。”他自负地干咳一声,荣耀使他精神焕发,像鸡那么竦地一抖,将棉袄紧了紧。
司机踩动了油门,老邢猛然大喝一声:一停车!捎上我的话!“他摸出张旧烘烘的纸,枕在手心上,弯着嘴唇把人中拉长,傲慢地划拉了几笔,他落笔滞重,宛如犁地。我感觉他是在进一步凸现他的荣耀,舍不得轻易地让其溜之大吉。
他把纸条递我:“面交朱庆涛,你记着了?”口气中气度非凡,威风凛凛,极像个领地的酋长。我从讪笑之中又悟出点敬意。
车在风雪缥缈中行驶,险象环生,一路上,我捏紧这纸条,莫名其妙地把这当成护身符;不知是出于对那老头的信赖,还是已经料到这轻若鸿毛的破纸条会改变顽劣的朱庆涛。
暮色中我跳下车,司机旋即掉头回场部。远远望去,连里每一个炉口都烧得极旺,底下鲜红色的炭火摞起半尺多高,新添上的干柴喷出青蓝色的长火舌,一红一蓝文辉,仿佛在相互熬炼。
朱庆涛拄着根长长的烧火棍,缩头缩脑地往公路边张望,叫道:“就你一个吗?好大的气派,坐上专车了!”
他常往场部跑,背个军用书包,雄赳赳的,脸上有一种去西天取经似的虔诚,搭不上便车,就步行百十里。失火那夜他腹泻六次,第二日清晨却徒步去场部汇报;据说汇报完毕就脱水了,昏死在场部办公室。想起他,我总有面对一件铁制利器的寒气逼过来的感觉。
我把皱巴巴的纸条交给他,他犹豫了一下,那中间他的太阳穴朴地一弹,振幅很强,我猜想他心理活动剧烈异常。他口吃道:“有话说嘛,何必……”
在一刹那间,我感觉到从未有的平等。他忸怩的神情、他的失态忽然开始了我们间的新联系。那个序幕一旦拉开,从此他在我眼里首先是一个男子。憎恶、抵触都脱离不了那微妙的一层。这令人恼怒得要生出些恶意,我简直真想写封情书去将他一军。
我擦过他的肩走进连部,把纸条扔在办公桌上,他跟进来,避免与我的目光接触,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我出了门,完全像个胜利者,俘虏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回到小粮库,钱小曼正在干粉粉的谷粟气中抽泣,说是小腹胀痛得很凶。她让我按她的腹部,果然,那儿硬硬的,纠成一块硬饼。我奋力地揉着,在惯性中越揉越快,整条臂膀麻木一片。我最见不得病孩,怕他们歪着抽搐,怕他们悲惨的叫喊,而钱小曼瘦若小鸡的身躯同样令我心酸。
她吭吭叽叽的,虚弱而又苍白;她腹部每一个微小的蠕动都让我惊恐。突然,她一把推开我,手劲极猛,是一种从好筋骨的躯体内透出的干练,随即,她翻身坐起,脚空蹬着:“鞋呢,外面出事了!快去!”
果然听到杂乱的声音,仿佛有许多把铁锹在地面铲动。奔出去一看,只见知青头挥舞着双臂,正指挥几个人挨个往炉口里填雪。火像蛇那么愤怒地嘶嘶叫着,然而几大锹雪压上去后,便声息全无,一大团湿烟气滚烫地从炉口喷薄而出。
“撤火!撤灭所有炉火!”朱庆涛亢奋地发出胸腔音。
许多人涌出,纷纷叫骂。我想知青头他定是疯了,此刻零下五十度,撤了火那就意味着要人命。这样冰天雪地的日子,去雪丛里就能找到冻死的小野兽,况且现已快天黑,熄了火,这一夜怎么熬过去!
“把食堂的火也撤掉!”
“不行,饭还没们熟!”
“半分钟也不能耽搁!”知青头说,“快撤火!刚才指导员捎信来,上级有命令,今天要严防火种,不准冒烟——防火期内是马虎不得的,违抗它,就是违抗军令!”
人群沸腾了,在一大片水汽中跳出个小个子,冲上去夺铁锹,嚷着:“不能撤火!那会冻死人的!”紧接着,又冲上去几个人。
他们抢夺着,动作幅度渐渐伸展,变成了群体的斗殴。伸脚拔拳,动作舒展洒脱,进击的与被击的仿佛都陶醉了,鸦雀无声,在那残酷的运动中扑滚、冲击。
那个群体不断有人加入,场面壮观,雪沫飞溅;我看到知青头被两个人围打,一人在前,一人拥后,他吐出猩红色的舌头喘着粗气,一面却声嘶力竭地叫道:“撤火!谁敢违抗,谁就是反革命!”
唯一的喊声激扬了更多旁观者加入,许多人围会形成一个圈子,知青头一站起,就有人拔出一拳让他扑倒在地。他合扑着,双手撑地,腰里的军用皮带松松地挎着。待他拱着的头逐渐抬起,又响起锐利得带哨音的喊叫:“撤火!严防任何火种!”然后,四肢一阵抽搐,又扑倒在雪地上。
人们纷纷散开,掉转头去扒出炉口的湿炭,乱锹声声,再加上不断散开的带焦味的水汽,仿佛正亲临过一场战乱。有的炉口又重新燃烧起来,平素懒惰成性的人都在四处觅寻干柴,然后轮流守护在炉边。这个气候中人人自危,半夜熄火,室内的暖瓶的热水都会结冻,那严酷的现实让人纷纷勤快起来,谁都不敢把生命当赌注押上去。
知青头倒在那里;钱小曼飞奔而去。她半跪着,把他的头抱起;知青头睁开眼,神经质地大叫:“不准点火!执行上级命令!”他的手撑直着,硬僵僵地朝火光爬行了一步。
我不由对这个人的气节肃然起敬,觉得他有男人的血气方刚,哪怕他带着赌徒的孤注一掷的狂气,但他在这种情况下毫不松垮,充满豪气,我觉得他是条好汉,具备指点江山的魄力和气概。
钱小曼半跪在那儿,她是被知青头甩开的,他撇下她,踉踉跄跄地奔向连部,膝盖屈着,眼镜散了架。钱小曼移动着膝盖,也跟去连部,两行清泪徐徐挂下。我觉得那泪水并非代表软弱,十分动人心魄!
知青头摇摇晃晃地踅出,托着连内唯一的一支大枪:他哗啦一声推上子弹,一步一步朝那炉火逼去,“散开!撤火!否则我要开枪执行命令!散开!”
守着炉火的人本能地往中间靠了靠,形成一堵紧密的人墙,黑压压的,不停地蠕动着,火花映着那些脚杆。
知青头朝天放了一枪,枪声穿越冷薄稀疏的空气呼啸而去。人群似乎被激怒,被燃起某种蕴藏着的野性。有人叫了一声:“夺下他的枪!”立即,盲从的人群便“轰”一下爆发了一阵吼叫:
“夺他的枪!”
“反正是死。”
“不当冻死鬼!”
又是两声枪响,知青头擎起的枪管慢慢移下来,从那喷出的火药味撩拨起纯男人的激动,人群忽而拔高一寸,有人呜咽般地怪叫一声,随即,又接上了欢乐的调头。
“冲上去,他不敢放枪!”
“绑起他来!”
几个人果然抄着木棒围上来,其中一个拿着一捆粗麻绳;知青头拉上枪栓,叫道:“退回去,别当肇事者!”
“你乖乖闭上嘴,放下枪,”人群中有人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休想!只要我朱庆涛还剩一口气,你们就得撤火!”
双方都摆好决一死战的架式,天地浑黄,恶战的腥味扑鼻而来。人群发出嗷嗷的叫声,步履沉重地朝他们的靶子走去。
“等一等!大家等一等!”
钱小曼竟冲过去挡在知青头胸前,她一手紧捂腹部,微欠着身子。人群因这奇异的现象变得肃静。她环视了大家,顷刻之间热泪滚滚:“假如撤火会冻死人,我肯定是头一个。大家相信吗?”
“怕什么?”有人插了一句,“反正今天谁撤火,就要谁的好看!”
“男人间的事,女人少管!”
“快闪开!”
钱小曼热泪汹涌,嗓音嘶哑,“我没怕,半点都不怕!我身高一米五,体重八十斤,我冻不死,大家就冻不死;我不怕撤火,你好怕什么?”
钱小曼激情地仰望着双方,眼白熠熠闪光,带着女人在苦难面前的乐观与平静。在她的注视下,被煽动起暴力的人群低落下去。知青头率先卸下枪,另有些人纷纷扔掉木棒。
事后我总想,假如这个世界没有女人,将是多么可怕。男人十有八九崇拜武器,见到锐利的枪炮就会隐隐激动;而女人崇拜的是鲜花和爱情,和平是女性带给世界的。
钱小曼捡起把铁锹,朝炉火走去。人群自动为她闪出一条窄道,她的肩擦过他们的前胸,迸裂出安详的摩擦声。她掀起一锹雪,盖在新升起的蓝火上,接着又压上了几锹。人群中有人捂着脸蹲下来,许多人跺着脚返回宿舍。钱小曼接连压灭了所有火种,脸上带着绝望的微笑:“听着,假如我冻死了,你们就赶紧点火:死了人,上头就不会追究。”
我感觉到这女孩是无畏的,平素她的患得患失,小心谨慎不过是一种掩饰。她乐于做个小鸟依人的女孩,然而她让自己大失所望,露出了苦心潜藏的本性。
那是我遇上的最寒冷凄苦的一夜。撤去火,室外的寒流便源源涌入,首先是地面滑起来,冰霜像白毛般铺满了地,钱小曼便大声咳嗽,鼻子、眼睛都咳得通红。不一会,毛巾什么的开始僵硬,能感觉到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刺激着裹在棉衣内的肌肤。我们两个都没敢睡,裹紧棉被盘腿坐着。
十一点后,寒流加剧,房子的四壁也结起雪白的冰霜,先是东一块西一堆,逐步就连成了片。寒风呼号,不时有雪霰从门缝窗缝沙拉沙拉地撒进来;烟雾般的冷气从下部往上升腾,辣辣的;用手去测试,却感觉不出是冰还是烫,这才知道手也失去知觉。
“我没什么病。”钱小曼有点坐立不安,嘴唇苍白如纸,她絮絮地说,流了不少血,但不会有危险,真正的女人都那样。她抚了抚头发,动作中内裂出女性的妩媚。
我打量着那个成熟的小躯体,带着发现枝头坠着个小红果实的欣喜,那一点的相通会勾起一系列的相通。我问:“要红糖么?”
“当然要。”她带着享受待遇的从容不迫,在那儿坐得像个女皇。
暖瓶盖已跟瓶口粘连,扯开后,发觉里面的水已凉却,未结冰,摇起来还在哗哗响。钱小曼只能干咬红糖,一手接着往下掉的糖碴。她的牙啃嚼的噪音很长时间都成了一种催眠曲。
“别睡着。”她凑在我耳边说,口里散出浓郁的红糖味,“在冰窖里睡,不死也会大病一场。”
她递了块薄冰给我,我嚼后只觉得寒气内外交加。钱小曼提议下地去蹦跳,她在那儿蹦了几下,突然双膝跪地,爬不起来。我去扶她,一挨地,才发觉膝关节已不那么灵活了,又僵又涩。这带来一串恐慌:寒冷使重要部件失灵,现在活跃的只有思维了。
钱小曼哀衷地叫了一声:“骨缝里都是冷气,你感觉到吗?”
我想起那条鲤鱼的命运,觉得大自然如那凶残的厨师,不杀不剐,却让人一点一点地坏掉衰退掉,随后再给个整体死的讯音。都说生与死是个分水岭,其实这个划分可笑荒谬,死在生的同时就开始了,无时无刻不在纠缠人,把一小块阴影投射在人的内心中,死便是人最大的惧怕。
我们躺着,被窝冰冷如坟墓。懒得去想前景,因为一切猝不可防。就在这时,传来拼足性命的擂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