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所有夜袭者齐声响应,声撼山谷。
此际漫天雨丝,如气如雾,无声无息,被熊熊火光一照,却纷纷透出形来,如天垂剑帘,气势惊人,映衬得下方呐喊对战,更是气壮山河。
三名白衣少年穿梭愈快,枪身过处,激起赫赫雷声,转瞬构成一道环状的白光圈网,白圈之内,武将锏挥臂转,烟气左突右袭,一近白光圈网,便像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白衣少年枪丢身退,背接山头飞落长枪,扑身又进,极是骁勇。
双方对战阵外,却有一亭然小轿,远远停立于人群身后的一处高丘之上,轿前两名低鬟小婢,手执红拂,默声观战。这时,其中一名小婢,迈步前行,红拂一扫,语发清声:“降妖伏魔,便在此时!”
酣战之中,清音远远递出,显见功力也颇不俗。
“降妖!”
“伏魔!”
夜袭者纷纷呐喊。
喊声未歇,突听“咚”的一声巨响,我耳鼓发闷,神志摇动,身子不禁晃了一晃。
“咚!咚!”
又是两击鼓声!我心随鼓跃,眼前黑晕,心神迷糊,刹那间竟不知飘身何处。依稀只见身前呆立着一个少年,这少年突兀乍现,全不知他于何时、又从何处来此,待看清他衣饰身形,天啊!这不是贾大公子么?莫非我撞见鬼了?我惊骇莫名,心间烦闷欲吐,只觉眼前情景与情理不合,极为不可思议,偏又找不出错在何处。
错觉!错觉!我一惊之后,拼命揉搓双眼,睁目一瞧,那幻影果然不见。
“好一个阴山大鼓!”
秃鹰喃喃道。
“是惊魂鼓!”
白面妇人抢白道。
“阴山大鼓即是惊魂鼓,雀使不可不知!”
秃鹰毫不客气地辩驳道:“此鼓惟在子时,才有惊魂之威。”
“惊魂之威?”
白面妇人冷哼了一声,道:“用心倒也歹毒,不过,若欲以此鼓破天罗幡法阵,恐怕还差上少许。传闻这惊魂鼓与天门道长的斩邪剑、白玉蟾的如意珠、张天师的招魂幡合称南派道门四宝,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秃鹰不答,往旁挪了挪,忽然“嘿”的一声笑。
白面妇人怒道:“你笑什么?”
秃鹰道:“没什么,你的唾沫星子喷到我脖子里头啦!”
白面妇人道:“混账!那是雨滴!”
秃鹰举头讶望:“咦,又下了吗?”
白面妇人道:“雨就压根没停过!你究竟打什么岔?鬼头鬼脑的,休想满得过我!”
“是!是!”
秃鹰道:“雀使明察,这惊魂鼓嘛,倒是不可小视的。想当年,我随教尊路经涂山,适逢阴山老人以惊魂鼓遥击北岷山群鬼,那才叫惊天地泣鬼神呐,我这对眼珠,便是那时受的伤,所幸教尊在侧,亲施援手,倒也因祸得福,得以贯通心目奇脉,否则,身带残疾,还混什么混?哪能像今日这般英雄盖世,威武不屈?事后教尊言道,此鼓不凡,一则在于其善借天地之势,以助震摄之威,涂山山势险峻,望天只见一线,峡谷地形如桶,正是得其所哉;二则操鼓之人,须修为深厚,全神贯注,以自身精魂入鼓,才能传鼓入幽,感应心魂。而将军庙这里,山矮留豁,先有破声之危,此外,那操鼓之人呢,相貌矮小委琐,品格下流,自身修为定力尚且不够,欲以此鼓伤人,可称之为蚁力撼树,可笑,可笑!”
白面妇人寒声道:“秃子,我知道有‘心目神通’,在我跟前卖什么关子?莫非你已找出那击鼓之人藏身何处了?”
秃鹰点头道:“不错,更有趣的是击鼓者是个熟人,你也认识。”
白面妇人问道:“谁?”
秃鹰道:“乌鸦!”
白面妇人道:“胡说八道!乌鸦怎么会……”
秃鹰抢白道:“我说的是乌鸦那孪生之弟,另一只乌鸦!”
白面妇人道:“难怪你罗嗦半天,损人惟恐不够,真是遇见冤家了!只不过,我记得乌鸦之弟于东华派秘修傀儡之术,已有数年,怎会来此?”
秃鹰道:“嘿嘿,正是东华派!雀使大人,你定然知晓东华派于世俗中传法靠的是什么势力了?”
白面妇人道:“城隍庙?”
秃鹰道:“不错,这群乱七八糟的人该是城隍庙徒众了,东华派则是背后策动者,你再瞧那顶青布小轿!”
白面妇人喃喃道:“帝君夫人?云英姐姐?怎么会……”
“咚!咚!”
他们说话间,那鼓声依旧催魂似的,不紧不慢,一声声传来。
我浑身打着颤,那鼓击声让我心神不安,心内郁积着的狂躁愈来愈盛,渐渐心沸如狂,只想嘶声大叫,却似给人捂住了嘴一般,发不出半点声气。
虽然白面妇人与秃鹰的说话声、一举一动,都异常清晰地落入我的感知之内,然而却总像忽远忽近,轻而飘摇。
渐渐的,远处的鼓点与喧闹、近前的悄语与低斥,黑压压的夜空与林外的火光,忽然都变得虚而不真,人生是何其孤独!没人在意我,无人知道我,只有雨点落穿我的身躯,愈来愈薄的空凉……
“咚!咚!”
我心神又是一震,夜空的幽暗中,仿佛有双眼睛窥视着我,青阳山……镜湖水……师尊的大鼻头……师姐含而不露的笑意……三师嫂迷乱的眼神……往事历历,如开闸的洪水,倾泻如流,随后全真道士、左小琼、王寂府、宗阳宫、棋娘、赵燕非、连护法、小菁、白面妇人……一幕幕景象如狂流乱卷,刹止不住,我如身处噩梦之中,浑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念。
读灵术!
直至那突如其来的摄食饱餐而去,我才突然惊醒,不禁冷汗淋头。
读灵术是道家修为中层次既高又很冷僻的术法,多为配享祭祀的已晋半仙之体的修道者对自己信徒施为,以响应灵验,播宣道法。若非受者心防大开,藩篱尽撤,施术者原极难得逞。不料,在惊魂鼓干拢之下,我竟被那人乘虚而入!
我全部的身世、我内心所有的隐秘,包括附体重生、与三师嫂的乱伦、对棋娘的暗慕……全被那人窃取无遗!
那人修为既高,竟行此龌龊之事,道行不仁,于此为甚!直比小贼不如!
恐惧、屈辱、最后是愤怒,浑如全身被扒光的我几欲发狂,比女子洁身受辱还要难受。
“……七七四十九,好了,那鼓声该停了,小乌鸦去了半条命,雀使!要不要我潜踪过去,趁机料理了他?”
秃鹰摩拳擦掌,兴奋地请战。
“不许公报私仇!你守在这里,我去问问云英姐姐,究竟怎么回事?局面已糟成这样,将军庙小鬼料来不会再阻拦你们穿行了,一会儿,乌鸦带人过来,你约束一下众人,与他们一道穿过将军庙,于东府西墙下等我!”
俩人说着话,浑没注意他们身后的我不仅失魂落魄,“去了半条命”还浑身发颤,愤极如狂。鼓声一停,我彻底缓过神来,发觉小白鼠在身上乱窜,所过之处,激起真气团团护身,心想:啊,原来我未魂飞体外,你也有些许功劳,可终究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有什么用呢?
我又伤心又愤怒,当下驱动真气暖身,又封闭了灵府之穴,心下恨恨然:“他娘个贼!什么惊魂鼓,这般邪门!那读灵者于鼓声中乘虚而入,定与击鼓之人脱不了干系!”
强压下心中愤怒,我游目四顾,一边留意周遭情势,一边暗自揣测:“那读灵者无迹无踪,万难寻找,却不知那小乌鸦会藏身何处呢?”
方才那鼓声甚是玄妙,仿佛是从四面同时传至,其声又巨,更让人辨不出方位。
身前白面妇人吩咐秃鹰完毕,又道了声:“我去了!”
从我们藏身处离开,远远地绕到了林中另一侧。我心中奇怪,按那顶小轿停放的位置,也在城隍庙徒众身后,应离此较近,她却跑到那边去干嘛?
只见白面妇人突然从林间一处现身掠出,高声笑道:“哟,这里好生热闹呀!”
此时我知道她是故意虚张声势了。城隍庙人众武艺低微,又侧朝她,原本一时未发现。她这一笑,登时有几人转身扑去:“干什么的?”
“瞧热闹的!”
白面妇人笑道,不退反进,迎着人群,长绸轻舞,当者无不仰跌。
“妖女!妖女!”
众人纷纷嚷叫退后,无形中让开了一条通道。
白面妇人涂面施彩,白处惨白,艳处浓艳,于此深夜陡然出现,也确实够吓人的,城隍庙徒众又比常人更信鬼神,惟恐避之不及。
白面妇人轻易穿过人众,掠至轿前,高声叫道:“云英姐姐,是你么?”
轿中静默无声,白面妇人又叫道:“云英姐姐!”
轿前一名青衣小婢斥道:“何方妖女,鬼叫什么?”
一抖手中红拂,居高跃下,拂须丝丝如针,当头罩击。
白面妇人不甚在意,随手挥出一片彩绸,口中又叫了几声,不见应答,身上却着了青衣小婢一拂,踉跄半步,似乎恼了,斥道:“倒是小瞧你了,接我解手刀!”
挥臂迎击,刃光闪处,拂须簌簌而落,便如鬼匠剃头般,转眼青衣小婢手中只剩一根秃杆。
青衣小婢叱喝一声,挥杆作鞭,呼呼有声,威力不减拂尘。白面妇人应接不耐,身姿忽然变幻不定,蓦地右掌前突,喝道:“去罢!”
只听一声惨嘶,青衣小婢身子远远飞出,仰跌在地,挣扎难起。山头众白衣少年此时注意力转了过来,几人齐叫:“师娘!打得好呀!”
我诧异地望向秃鹰,秃鹰冷声道:“有什么奇怪的,那娘们正是他们师娘么!”
白面妇人不在,他便立即改了称呼。
憋了许久,此时我忍不住道:“秃鹰前辈,刚才那阵鼓声煞是惊人,耳鼓都险些被它震破了,令人好生不甘,此时潜将过去,吓一吓那击鼓之人,倒也有趣。”
此言似乎颇合秃鹰心意,他低声道:“先瞧一阵子再说。”
我只得再朝白面妇人看去,却见她并未理会众白衣少年,挥出白绸一道,向青布小轿飘去,道:“云英姐姐,你再不现身,休怪我无礼了!”
轿旁另一紫衣小婢喝道:“竟敢冲撞娘娘,你寻死!”
拂尘一撩,将白绸拨回,身子随即飞出,足尖在绸带上一点,凌空扑击。
“住手!”
突听轿中一道清音,严厉而不失温婉,随即声音放得更缓,竟似懒洋洋的,道:“是纪红书么?适才我打了一会儿盹,不知妹妹你却来了。”
原来那白面妇人叫纪红书!名字倒新奇,只听她咯咯笑道:“果然是云英姐姐!姐姐在惊魂之声中犹能神游,莫非寒玉神功,已练成了?”
神游?战事正酣,作什么神游?环顾当场,或许也只有她有足够的道力修为,莫非读灵者是她?我心上一紧,随即屏却了这一念头。在道门中,东华派向来以源流正宗、门第清华为傲,除信徒外,教中执事者,多出身高门大族,居上位者,更非帝王之胄莫属。教中日用香资,皆由豪门巨富请捐,奉行“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寒门布衣徒众,不仅拒收供献,且时有接济,故此世人常有东华派“劫富济贫”之说。因出身非同寻常,东华一派,最忌偷盗屑小之举,每每行事,总是张皇其帜。帝君夫人更是持身尊贵,像读灵术这种小派旁门的惑众之法,她万万不会施用的,更何况以之对我这微小之辈?
我一边寻思,一边留意她们说话,只听帝君夫人道:“寒玉神功么……我不过略窥皮毛而已,好妹妹,你怎会来此?”
随着清音传出,朝向这边的轿窗布帘撩动,帝君夫人要露面了!我心中一阵急跳,心道:传闻这一代的东华帝君夫人风华绝代,不知是什么模样?
果然,布帘揭开了半边,帝君夫人微露其面,却不似我想象中的艳色惊人,倒略带憔悴之色,面容凄清幽淡,只那眼眸极亮,却是夜色也不能遮其波光之美。我微觉失望,闭目片刻,却是奇怪,那帝君夫人容色深留脑中,挥之不去,细思之下,顿觉那模样独具其媚,那惑力似幽深的暗火,烧撩人心。
“喂,口水流下来啦,麻烦检点一下!”
秃鹰搡了搡我肩侧。
不好!莫非我失态了?我忙吸了一口气,哪有口水呀?侧首一望,见秃鹰脸上飘过一丝惯有的阴冷笑意,心知被他作弄了。
只听那边纪红书道:“……我恰巧路过,姐姐为何在此大动干戈?”
帝君夫人却避而不答,微笑道:“一别数年,妹妹这阵子在忙些什么?”
纪红书道:“不过是些俗事,难道我还能像姐姐那般逍遥自在,居山潜修么──姐姐,你还没答我话呢!”
帝君夫人不紧不慢道:“瞧你着急的,与你并不相干,你也吃过那魔头的亏,岂不知那魔头发疯时害了多少世人?我夫君昔日也遭他暗算,以至道心有损,难修正果,郁郁而终,今日此来,既为世人除害,也为夫君报仇!”
纪红书道:“帝君何时仙去的?我竟不知!”
帝君夫人叹道:“历代帝君,盛年早逝、寿年不永者,便只夫君一人,又不是什么荣光之事,本派自然没有大肆宣张。”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偶尔也朝山坡对战处望去一眼,纪红书道:“东华三贤为何没来?只城隍庙这帮人,恐怕过不了将军庙小鬼这一关呢。”
帝君夫人道:“是吗?只要妹妹不来捣乱,我倒自有安排。”
纪红书笑道:“捣不捣乱,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哪可十分拿不准!”
帝君夫人也笑道:“莫非妹妹对那魔头尚有余情?”
纪红书摇头道:“不相干!只是若瞧得手痒,不免要活动活动筋骨。”
帝君夫人怫然道:“妹妹若是不讲理,我也只好勉为其难,领教你几招凤凰大法了。”
纪红书却噙笑道:“不急,不急,先瞧够热闹再说。”
“妹妹果然有趣,好罢,既然有暇,我让你先见过一人,”
帝君夫人语气也见缓,拍了拍掌,叫道:“雷儿!”
“娘!”
轿后一丛矮树里踩风火轮似的窜上一名垂髫童子。
帝君夫人温言道:“先见过你红书姨。”
垂髫童子合掌一拜,道:“红书姨!”
两只大眼睛,盯着纪红书深望。
“哎哟!”
纪红书咯咯笑:“哪里的小道士,竟长这么大了,小雷,还记得我吗?”
帝君夫人笑道:“他离家北上习剑那年,才不过四岁,要让他记得你,也太为难他了。”
纪红书道:“我也听说是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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