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雪瑶得手之后脸上不带丝毫表情,拔出海枯石烂剑,抓紧工夫调匀内息,以备雪流道人复仇。
雪流道人却没有动,问道:“尹仙子,你是怎样在天流师弟身上下的毒?”
尹雪瑶因一番剧战,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层嫣红,平添了一分娇艳,却也显出她方才一战着实消耗不轻,回答道:“我的毒是布在欧阳姑娘的身上。”
雪流道人讶然道:“欧阳霓?”
尹雪瑶微笑道:“我算准你们会擒拿欧阳姑娘,而这个人多半便是天流道人。
“因为你右掌中毒,又自恃身分,不会出手;而冰流道人的修为较之欧阳姑娘,只怕也高不了多少,要想生擒她也有点难。这样一来,自然该由天流道人出手。”
雪流道人想了想,道:“几乎是同样的道理,你也算到了第一个出手对付自己的人,还是天流师弟,而后故意引他重剑劈斩,露出胸口空门,待到毒发之际,只需轻轻一剑便取了他的性命。”
小蛋这时也已明白为何尹雪瑶不让自己出战。他站在一旁,目睹尹雪瑶算无遗策,利用出神入化的毒技,几将一众强敌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已不可用言语形容,忍不住又朝冰流道人望去,心道:“下一个倒霉鬼该当是他了吧。”
果然,冰流道人面色霍然大变,低头看着自己双脚叫道:“我的腿为何麻了?”
尹雪瑶咯咯笑道:“我劝过你不要站在那儿,可惜呀……谁叫你不听话?”
冰流道人惊惧交加,用桀訾魔杖一点冰砖借力飞起,恶狠狠扑向尹雪瑶道:“解药给我!”
尹雪瑶凝立不动,幽幽叹息道:“你如此催动真气,莫非是嫌自己死得太慢?”
“砰!”冰流道人的身躯在半空中陡然一沉,重重摔落在尹雪瑶的脚前,嗓子里呼呵呼呵了两声,双目爆突而出,已然气绝身亡。
雪流道人凛然道:“此女用毒手段之精尚在其次,如此智谋却叫人防不胜防?”猛然感到体内异常,竟是真气不知不觉间发生凝滞涣散之象,旋即脑袋一晕,不由惊骇道:“不好,我还是中毒了!”赶忙闭气凝神,全力迫毒。
可尹雪瑶岂会任他优哉的闭气驱毒?拧身挥剑已抢攻上来。
那些赤身力士见势不妙,刚想上前动手,却一个个头重脚轻,连向前迈步都在摇晃,被霸下轻而易举地打发干净。
雪流道人虽中了三千妖娆粉放出的毒气,但他的功力委实深厚,只真气一转便将剧毒压下,又与尹雪瑶斗在一处。
他的修为自在尹雪瑶之上,可一来只能左手用剑吃了大亏,再则心神已乱,无意恋战,又要提防小蛋和霸下的夹攻,十成功夫剩下已不到五成。
饶是如此,尹雪瑶仍占不到丝毫便宜。
雪流道人且战且走,往厅门方向退去,显是打算觅路逃遁。
尹雪瑶也没料到雪流道人仍是如此难缠,欲待使毒,可两人短兵相接掌风激荡,一个弄巧成拙,自己不免反受其害,暗暗焦灼道:“若让这家伙逃了出去,必会留下后患。需得想个什么法子将他解决。”
她这一分神,却教雪流道人抓住机会,突然转守为攻,连接三剑将尹雪瑶打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雪流道人大喜之下也不着急逃走,再是一招,荡开尹雪瑶的海枯石烂剑,冷喝道:“臭婆娘,今天我先了结了你!”一剑分心便刺。
尹雪瑶不及招架,只得往后趋避,不防脚跟一个拌蒜,竟是踩到了一具赤身力士的尸体。那赤身力士倒在地上,原也瞒不过尹雪瑶的耳目,奈何她被雪流道人一阵疾攻压制,正全神苦战,哪里还注意得到背后脚下?
一瞬间尹雪瑶心头一寒道:“我也太过得意忘形了!”
猛然眼前人影一晃,小蛋飞身扑到,一把搂住尹雪瑶往旁掠开。
原来他在旁边看得清楚,一见尹雪瑶遇险便即冲上。
雪流道人功败垂成,怒声道:“杀不了尹雪瑶,先拿你这小子开刀也是一样!”剑锋方向略偏,“叮”地一声刺中小蛋背心。
听到这声音,他登时感觉不妙,也省悟到了小蛋为何敢于用后背对着自己。可惜这一番省悟已是迟了,尹雪瑶的海枯石烂剑从小蛋腋下掠出,飞掠而至。
雪流道人剑招用老,不及回防,自然而然抬起另一只手意图震开仙剑,可电光石火间他忽地想到,自己的右手毒伤未愈,根本使不出半分气力。
“噗!”海枯石烂剑穿过雪流道人右手的掌心,势如破竹地扎入前胸,一蓬血花溅起,将他的眼前绚染成一片赤红的世界。
他呆了呆,看着自己漆黑的右掌,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尹雪瑶死里逃生,又杀了雪流道人,不禁大松一口气,只觉全身都已虚脱。
她突然发现自己正被小蛋紧紧搂在怀中,一股股火热的呼吸直喷在脸上,一愣之下又羞又恼,却又感激道:“多亏这小子舍命救我,不知他的伤势如何?”手抚在小蛋背心上,又哪找得到伤口?
她活了两百多年,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如此搂着,“啪”地一掌扇在小蛋脸颊上,斥喝道:“放手!”
小蛋忙放开尹雪瑶,对他而言,对方是曾祖婆婆一辈的人物,像这样为了救命而抱一下并无不妥,至于捱的那下耳光,却感觉并不甚疼。
常彦梧死里逃生,远远望着小蛋,呵呵得意笑道:“他奶奶的,这真是老子偷猪儿偷牛,一辈更比一辈强。不过若不是靠老子教诲,又哪有你小子露面的机会?”
小蛋站起身,问道:“干爹,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常彦梧满不在乎摆摆手道:“老子好得很。”
话音未落,猛然听见褚彦烈一声低吼,双手挥出十数枚雷火弹,身躯一弹,拔出柄绿幽幽的匕首,扑向距他最近的崔彦峨。
原来他环顾四周,已尽是仇家。莫说尹雪瑶动个小指头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就是冯彦海等人只待修为稍复后一拥而上,还不将自己乱刃分尸了?
于是他趁着众人甫脱大难、心神激荡之际,突然出手,妄图挟持住崔彦峨,要胁尹雪瑶和小蛋放自己离去。
若在平时,要对付褚彦烈这记毫无招式可言的扑击,崔彦峨或闪或挡都不成问题。奈何此际身上禁制未解,相形之下,褚彦烈虽中了三千妖娆粉之毒,可毕竟搏命一击声威吓人,竟教她无从抵御。
众人惊呼声中,常彦梧一声大吼,合身扑到,一把抱住崔彦峨背对褚彦烈,合身倒地朝旁翻滚。
褚彦烈志在擒拿崔彦峨作为人质,压根没料到常彦梧会奋不顾身挡上来。眼看计划落空,他心里一慌,更蕴含着几分惊怒。匕首挥落,竟深深扎入了常彦梧的后心。
“干爹!”小蛋飞身掠至,终究迟了半步。他探手扣住褚彦烈握匕首的右臂,螺旋气劲到处,“喀喇喀喇”脆响如竹筒爆豆。
褚彦烈全身颤抖,口中发出凄厉而痛楚的嘶吼,整条右臂顷刻间已寸寸碎裂,软绵绵好似一团棉絮,骨骸经脉无一处完好,立时疼死过去。
小蛋出道以来,从未下过如此重手,这时含怒出手,直看得冯彦海等人骇然变色。
他丢开半死不活的褚彦烈,抢身扶起常彦梧,叫道:“干爹!”
常彦梧倒在小蛋怀中,居然还能微笑道:“没事,你别给老子哭丧。”
小蛋忙用右掌抵住常彦梧心口,毫不吝啬地将真气输入他体内。然而褚彦烈的淬毒匕首正中常彦梧后心要害,任大罗金仙也搭救不了。
而就在十余个时辰前,那唯一一颗能起沉屙、肉白骨的玉京散,已喂给了欧阳霓,想那布衣大师已仙逝二十多年,世上何处再去寻找第二颗玉京散来?
崔彦峨站在一旁,惊骇未定地望着常彦梧,道:“老五,你也太傻了。”
常彦梧不以为然地笑笑,大口喘息道:“就是啊,早知道会丢了老命,我也不救你了,当时怎么没多想想?”
崔彦峨想笑,可嘴唇微一牵动,蕴含在眸中的泪已冰冷淌落。
尹雪瑶扫过常彦梧灰暗的脸,淡淡道:“他没救了,拔出匕首,让他少受些痛苦,走得干脆点吧。”
小蛋恍若未闻,拼命灌输真气替常彦梧护持心脉,脑海里嗡嗡乱作一团,咬着牙不让自己失声痛哭,低声道:“干爹,你千万挺住。”
常彦梧的身躯逐渐僵硬,由于毒素的效用,他并未感觉到太多的痛楚,只是每一口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彷佛肺里在不断地漏风,把吸入的空气一古脑地迅速抽空,发出“呼噜呼噜”的沉闷低响。
他眼帘中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小蛋的面容在面前不停地拉远摇晃。
他想伸手摸一下,可手稍稍一动,就像压着重逾万钧的巨石,又无力地垂落。
他颓然放弃,叹了口气道:“小蛋,看来咱们的父子缘分,今日真要到头啦。”
小蛋心如针刺,痛彻肺腑,勉强一笑道:“不会的,我还要给您养老呢。”
常彦梧嘿然道:“鬼话,你也学会唬弄老子了。这些年你跟着我,好日子没过几天,苦头却吃了不少,还成天捱老子的骂,从今往后也算解脱啦。”
小蛋狠命摇头,说不出话。
常彦梧的声音渐渐急促微弱道:“我一直骂你笨,其实老子心里比谁都清楚,你一点都不笨,悟性更是高得惊人。只是你一直不肯把别人往坏处想,更不愿耍手段害人,这才显得傻气……”
小蛋见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忍悲劝道:“干爹,你别说了,这些我都明白。”
常彦梧皱眉低哼了声,道:“你不明白。干爹就是因为看出这点,才没敢收你作徒弟,只把你当作干儿子养活。我晓得,凭常老五这块材料,教不了你。”
小蛋听得字字椎心,声声泣血,紧紧将常彦梧冰凉的身体搂抱在怀中,生怕稍一松手,他就会凭空从自己的眼中消失。
然而他依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不论自己如何努力,干爹的生命如奔涌进北海的大江大河,正无可回头地流逝。
常彦梧喘息道:“小蛋,你今后不可待人太好……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老子就是怕你心地太善,会被小人陷害。那个……那个罗姑娘不错,可也太单纯了点,倒是欧阳姑娘……聪明机警些……”
若在平时,听到这些话,小蛋只会当作常彦梧的胡言乱语,而此时此刻,无论说的是什么,他只想干爹能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永远也别停。
常彦梧的意识渐渐有些迷离,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飞在云端,却猛然想起了什么,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量,一把抓住小蛋的手,压低声音道:“你、你把耳朵凑到我嘴边来……我告诉你,你不是干爹在路边捡的,那是老子骗你的。”
小蛋心头一震,却迅即想到干爹若是死了,自己到底是谁,是从哪里被捡回的,知道了又有何意义?
常彦梧似担心撑不到把话说完,加快语速道:“十六年前,老子路经卧灵山中一座村庄时,见里头遍地都是死人,一时好奇走进去探查。不曾想,却在一间农舍里,找到了你。
“那时……你是这村里唯一的活人。老子、老子本想宰了你,可看着你的那张小脸,我没下得了手,还一念之差把你收养了下来——”
小蛋模模糊糊只觉得“卧灵山”这个地名颇为熟悉,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说过。
但此际他心神不属,全无心思去思索这些,凝视着干爹的面容,深自悔恨道:“我怎么没先制住褚彦烈?怎么就没想到他会狗急跳墙?干爹说得不错,我太相信别人了,哪怕刚才多留点神,就不会发生这事!”
常彦梧的身躯猛地一颤,“哼”地从嘴里溢出一缕银灰色的毒血,脸色灰白道:“小蛋,你还记得干爹最喜欢骂你什么?”
小蛋一愣,点头道:“记得……笨蛋、臭小子、傻瓜、小崽子——还有小混蛋,烂泥扶不上墙,小王八羔子——”
他一个一个地计数着,那些往日干爹破口大骂自己的话,现在听来竟是那般的温馨亲切。每念出一个,心底就会被没顶的酸楚吞噬过一回,犹如溺水之人,在无边的汪洋中苦苦挣扎,却总摆不脱梦魇般的痛苦。
“小王八羔子,就是这个了。”常彦梧忽然打断了他,嘴角浮起一抹奇异的笑意,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颤抖说道:“这般就算你统统骂还给老子了。咱们两不亏欠,小王八羔子——”
话音戛然而止,他握着小蛋的手慢慢地松开,垂在半空中微微晃动了两下,随着呼吸与心跳,一起归于平静。
“干爹,干爹?”小蛋轻声地呼唤道,呆呆凝望着常彦梧,然而不管他再呼喊上多少次,常彦梧都已不可能再回应。
倘使他还活着,一定会作出很不耐烦的凶相,训斥自己道:“小王八羔子,吵什么吵,没瞧老子正想事么?”
小王八羔子……小蛋的视线终于模糊,搂着干爹的身子呆如木鸡。
崔彦峨泪流满面,袖口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轻轻道:“小蛋,你干爹已去了,节哀顺变吧。”
小蛋愣了愣,看着常彦梧那张熟悉无比的葫芦丑脸,懵懵懂懂地想道:“死了么,这就去了么?”
一股撕心裂肺的巨大痛楚瞬间淹没了他,淹没了周围的所有。
他跪坐在寒冷的冰地上,一动不动抱着常彦梧的遗体,眼神空洞恍惚,透过重重冰岩,缓缓望向南方的天宇。
那里,是他的故土,是干爹带着年幼的自己闯荡游历的山川湖海。
如今,怀里的人已叶落归根,永远长眠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只留下他,一个人,茫茫然不知去向何方,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寂寥。
冯彦海等人悄悄围了上来,花彦娘低咳一声,道:“小蛋,我们已经把褚老二乱刃分尸了,你要不要看看?”
小蛋魂不守舍地摇摇头,抱起常彦梧的尸体,往厅后蹒跚行去。
尹雪瑶问道:“小蛋,你要干什么?”
小蛋没有停步,声音麻木了般回答道:“我要打造一座冰棺,安葬乾爹。”
尹雪瑶眉头轻蹙,说道:“你已心力交瘁,这些事不妨歇一歇再做。”
小蛋默默无言,孑然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