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妙目流波,瞧了他片刻,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忽然举起杯来一口气将酒全倒入了口中。
这一下倒让尹啸大出意外,但见她似乎实在受不了那辛辣,几乎就要咳嗽,却猛地一咬下唇,生生忍住了,只是颊上红潮陡生,一双妙目也水汪汪的溢出泪来。
尹啸鼓掌大笑:“好,好,好气概,头回饮酒难免如此,快吃些果品。”少女胡乱夹了数道果品填入口中,只觉喉间辛辣稍减,可整个人却有些飘飘然了。尹啸道:“还没有请教贤弟尊姓大名如何称呼,听你口音也是这东京人氏么?”那少女道:“小弟姓赵,名字么,可不能说给你听,”说着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地道:“我们……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那老仆听她这么说,不禁吃了一惊。那少女见了尹啸和老仆的惊异神色,甚是得意,忍不住格格娇笑了起来。
尹啸见她笑得这么无拘无束,也不禁莞尔一笑,暗想这小女孩如此精灵古怪,不知是谁家的千金,竟然比我还会胡闹。
但尹啸的笑容在脸上马上凝固住了,因为他看到一个衣着寒酸的老年儒生一步步地向这里逼了过来。这老儒身材高瘦,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血丝横布,好似五六天没睡觉一般。
“这位小哥,”老儒睁着一双火红的眼瞪着那少女道,“笑得倒好欢畅呀!”那少女面色一变,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到这来罗嗦什么?快退下去!”老儒哈的一声冷笑:“火气倒是不小,我问你,你是哪里人氏,瞧你细皮嫩肉的,女扮男装跑出来做什么?”猛然右掌一探,疾如闪电地向那少女的玉腕扣去。
尹啸左掌轻挥,就在那只枯瘦的老手在即将触到少女玉腕的一瞬先将老儒的腕子紧紧攥住。老儒的那一抓不可谓不快,但尹啸还是后发先至,在旁人眼中看来,倒好似那老儒将手递到尹啸手中一般。那老儒用力一挣,却如同蜻蜓撼柱,更觉得腕上的那只铁掌越攥越紧,他那双眼睛又红了几分,瞪着尹啸道:“尹大少,这丫头来历不明,你还是不要强自出头!”尹啸笑道:“和我尹啸在一起饮酒的便是好人,老厉,你这么凶巴巴的可别吓着人家!”那唤作“老厉”的老儒哼了一声,猛然左掌一招“凤展翅”拍向尹啸肩头。尹啸哎哟一声,叫道:“老厉这回可要拼了老命啦。”单掌一送,那老儒登时给推出去三四步远,噼里啪啦地撞到了数张桌椅。
二、马踏春山玉鞭斜
尹鹏措置稳当之后,一个人在御史台的大厅上走来走去,心中不住埋怨:自己的儿子自幼就不服管教,书没读几本,只好习武,哼哼,本朝向来重于文治,你功夫练得再好又有何用?好在这小子岁数不大,功夫练得倒是早赶上了自己这个当老子的了吧,在京师一带也是颇有侠名,居然成了什么“京师四公子”之首,不然道谛长老这样眼高于顶的武林宗匠,怎肯跟这小子长谈数次?不过吕相竟要将千金下嫁给他,只怕还是看着自己这个“上自宰相,下及百官,苟有非违,皆得纠劾”的御史中丞的面子上……哼,这小子到这时也该回来啦!
正自忽喜忽忧,却听得堂下纷纷扰扰,一个人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尹鹏定睛一瞧,却原来是扮做寒酸老儒的厉千秋。其时京师内专伺缉捕匪患的机构叫做都辖院,厉千秋叔侄二人是其中的的有数高手。叔叔厉千秋的一双火眼明察秋毫,侄子厉飞鸿的一双铁掌功力深厚,号称“老厉勾魂眼,小厉勾魂手”。这厉千秋叔侄也曾经帮着御史台侦破过几件大案,甚得尹鹏赏识,若不是都辖院把住了不放,尹鹏早把他们调到身边来了。
厉千秋进得堂来,先给尹鹏扣头行礼,还没有站起身来,便叫道:“尹大人,您的大少爷尹啸太也不象话了吧,竟然在遇仙楼结交匪类,还把卑职打伤,纵匪逃脱。”尹鹏一听儿子“尹啸”的名字就头大如斗,可是这时候官架子还是要摆得十足,见这小小的捕头竟然大呼小叫,立时重重哼了一声:“急什么,出了什么事慢慢讲来!”厉千秋道:“今日早间,宫中有一名叫瑞芸的宫女逃出了宫去,都辖院得到密令要限日捉捕归案。”尹鹏暗想:“圣上让御史台搜寻公主,让都辖院捉捕宫女,安排得倒是稳稳当当!”厉千秋又道:“适才卑职在遇仙楼上看到令郎和一位女扮男装的妙龄女子在一起,这女子身边还有一个穿蓝衫的老仆。小人因要搜捕宫女,所以对宫中的衣着装饰打听了许多,知道近日宫内风行用贴珠花钿在额间装饰成'寿阳落梅妆',那女子虽然将头上二带唐巾压得极低,可还是让我看见她额头上一个梅花形的白印,想是贴珠虽然去了。可是肌肤上的白印终究一两日间去不掉的。”尹鹏的心一紧,问:“那女子身边还有一名老仆,不知是男是女?”厉千秋沉吟道:“那老仆是男人装束,可又有几分女气,瞧上去邪气得紧。”尹鹏急匆匆地问:“后来怎样了?”厉千秋急得双目如火,道:“我见那女子行迹可疑,上去盘查,却被大少爷打伤。嘿,多亏大少爷手下留情,没拆散我这一把老骨头!”尹鹏道:“那对主仆二人现在何处?”厉千秋瞠目道:“大少爷带着她们一起逃啦!”尹鹏愤然一跺脚,喝道:“那你还在这里罗嗦什么,还不快去加力搜捕,速去都辖院传我的话,命孙大人多派人手,御史台察院人马同时增补。务必将这主仆一并擒住、可万万不要伤着她们!”见厉千秋神色惊慌地向外跑,他又喊了一声:“若是尹啸那畜生胆敢拦阻,就打断他的狗腿。”
尹啸数招间击退了老厉,早闹得酒楼上一片混乱,那老仆对着那少女低喝一声:“不好了,惊动了都辖院的人,只怕麻烦不小。”拉住了那少女夺路便逃。两个人刚抢下酒楼来,忽见一个人从天而降,正落在一匹俊逸非凡的白马上,却不是尹啸是谁!
尹啸纵马抢到那少女身边,笑道:“朝廷要犯,快上马吧!”健臂一伸,便要拉那少女上马。猛然间一道冷风飒然而至,却是那老仆左爪一探,凌空抓向他臂弯的曲池穴,口中喝道:“别碰我家公子!”尹啸心中一凛,急忙缩手回来,叫道:“都辖院的人马上就到,还是乘马方便!”忽然一回身,将柳树下的一匹马抢了过来,将缰绳向他抛了过去。那老仆足下丝毫不停,揽住那少女的纤腰飘身一纵,轻飘飘地落在了那匹马上。那少女倒似是吃了一惊,低声道:“赵……你的功夫也好得紧呀,一下子蹦得这么高!怎地我却一直不知?”那老仆干笑一声:“年少时跟自家男人学的庄稼把势,马马虎虎的没丢下!倒让主人见笑了。”尹啸玉鞭疾挥,当先领路,三人纵马疾驰,登时惊得楼下一片混乱。
这遇仙楼地处郊野,纵马奔驰片刻,便进了山道。那少女在马上回头向尹啸笑道:“大个子,你的手倒是挺快,这借来的东西几时还人家呀?”尹啸道:“说不好就不还了,先逃命要紧呀!喂,你们要去哪里?”那老仆道:“我们要去太原府投奔亲戚,你还是不要跟着了!”尹啸笑道:“怎么这么巧,此去向北不远有个宝严寺,寺庙虽然破败,但寺外景色幽静深秀,我正要到那里一游。咱们就同行一日如何?”那少女笑道:“正好,正好!你这人甚是有趣,我左右也是无事,便和你同去宝严寺一游!”那老仆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三个人在山道上再驰出多时,抬头看时,日头已经偏西,那少女一路上与尹啸不住说笑,丝毫不见愁容。尹啸心中暗自称奇:“这少女年纪轻轻,却居然比我还能胡闹,瞧她这无忧无虑的样子,必然不是什么朝廷要犯了,但她身边跟着的这个深藏不露武功奇高的老仆,却是个阴险狠辣的角色。”正这么想着,那老仆却对他说话了:“喂,适才那个差人叫你尹大少,莫非公子就是赫赫有名的京师四公子之首尹啸?”尹啸瞅见那老仆两道冷冷的目光,心下一凛,淡淡地道:“老伯知道得倒是不少,什么京师四公子,全是江湖上的朋友胡乱叫的。”那老仆嘿了一声,转过了头去,慢悠悠地道:“听说尹大少马上要和吕相的千金完婚了,也不知是真是假?”那少女听了这句话,笑容陡敛,转过头来一脸紧张地望着尹啸。尹啸呵的一笑:“你瞧我这么出来乱跑,象个要做新郎官的人么?”猛然一回头,正瞧见那少女慌乱错开的目光和脸上无故飞来的一抹红晕。
那老仆哼了一声,道:“瞧你拿住差人老厉的一招,似乎是少林派的龙爪手,京师游云寺的道谛禅师是你什么人?”尹啸道:“乘他瞧得起,在下常和他在一起喝喝茶,谈两句歪禅,我适才胡乱一抓,哪里是什么龙爪手了,你这句话若是让道谛听到,定要气得他乱吹白胡子了!”他顿了顿又道:“老先生的见识可当真广博,我就瞧不出您老人家的武功家数,只是觉得高得紧,而且……”老仆的目光又阴冷起来,道:“而且什么?”尹啸嘻嘻一笑,道:“而且厉害得紧,在酒楼上若不是我出手阻住厉千秋,只怕他就没法活着下酒楼了!”那少女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蹙起两道弯眉,向那老仆深深凝视,道:“赵妈,他说得是真的么?我瞧你这几日也是古怪得紧!”那老仆神色一变,急忙女声女气地道:“这位尹大少最爱胡言乱语,主人莫要当真!”尹啸听了这主仆二人的对答,心下更是疑云万千,但终究一时也揣摩不透这二人到底是何来历。
转过一个山坳,前面便瞧见数点炊烟自林子后面透出。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长啸自身后传来。尹啸回头看时,却见一匹马快如疾风般地冲了过来,马上坐着一个面色焦黄的中年汉子。那老仆哼了一声:“只怕又是都辖院的家伙,给这些人阴魂不散地缠上,当真麻烦!”话音未落,却听那黄脸汉子大声喝道:“厉飞鸿在此,前面三人全都给我站住!”他人尚在数十丈外,这声音却响如雷震,仿佛就在耳边,显见这人内功颇为深厚!
老仆的双眉一拢,道:“是小厉勾魂手!这人可是不大好对付。”尹啸哗的一勒马,叫道:“还是我来打发吧!”那老仆喜道:“如此可要多谢尹公子了!我瞧留下厉飞鸿这个活口只怕后患无穷,不如咱们在这里瞧着,利利索索地料理了算了!”厉飞鸿一声清啸,人已经飞身跃起,直向那老仆扑去。尹啸吃了一惊,左掌一翻,斜斜抓向厉飞鸿左膝的环跳穴。厉飞鸿见他这一抓拿捏巧妙,正是攻己所必救,心中一凛,急忙身形一伏,双掌疾扣向尹啸手腕。两人三掌相交,厉飞鸿的身子被尹啸的掌力震得凌空翻了两个跟头,才落下地来。
那老仆见了尹啸这凌厉的一掌,脸上不禁一寒,喃喃道:“好功夫,有公子在此,咱们就放心了!”抖动缰绳,催马向前,那少女却面现忧色,对尹啸叫道:“喂,你行吗,”回头又向那老仆喊:“你先停下,我就不信都辖院的一个小小捕头能把我怎样……喂,快停下!”但那老仆如何肯听,策马如飞,顺着山道直冲了下去。
厉飞鸿见那二人走了,脸上登时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尹公子,你当真要和朝廷作对?”
三、年少哪识风波恶
厉千秋匆匆走后,尹鹏又惊又怒,忍不住用手在桌案上重重一拍,长叹一声,心下暗道:“那一对主仆二人只怕就是公主和她的乳娘了。夫人,你养的好儿子!这小子胆大包天,竟然、竟然敢劫持公主出逃!”尹鹏一怒之下,忍不住又叫了起来:“石九成——”尹鹏有个毛病,一发怒就叫“石九成”,叫的声音越大,说明怒火越大。
“属下在!”堂下龙行虎步地走上一人,长身白面,细目燕颌,正是被京师中人称作“十拿九稳”的察院首领石九成。尹鹏见自己的这个得力干将还是如往常一般四平八稳地走进堂来,不禁有些气恼,喝道:“怎样了?咱们的人全死到哪里去了?”“属下正要禀报大人,已经找到了公主的乳娘赵氏了!”石九成见尹鹏面现喜色,忙躬身道:“不过已经死了,尸身给埋在了她家老宅外的桑树下。从尸身推断,已经死了四五日了。”尹鹏疑惑道:“这么说,在公主出走之前,赵氏已经被杀,那么……公主是一个人走的?”石九成摇头道:“不是,公主身边还有一个乳娘赵氏!”他举起手中一个淡红色的玉瓶,道:“这是辽国密作所用的密制毒药'滴水成仙',却在赵氏的衣服内寻到。瓶下刻着一条卷曲的小龙,这龙有角而无爪,甚是诡异,天下以此作标记的只有一人——号称'百变人龙'的辽国高手萧尘机!”尹鹏听到了江湖上号称“亦人亦龙”的萧尘机的名字,心下又是一惊:听说这姓萧的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精于易容,出手狠辣,可是万分不好对付!不想这事竟然与他有关!
石九成又道:“以萧尘机的武功要杀赵氏这样一个寻常妇人,自然不会将身上的药瓶遗失在她身上,这个药瓶只能是萧尘机送给她的。属下妄自揣测,这赵氏和萧尘机关系有点暧昧,数日之前赵氏按宫里的规矩归家省亲之时,萧尘机给了她'滴水成仙',显然是要她做一件大事,可是赵氏不肯做或是不敢做,萧尘机一怒之下将她杀了,然后易容成赵氏的模样混入了宫中!”尹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说……不错,公主不是出逃,而是被乔装了的百变人龙挟持!”石九成点头道:“公主原本该奉旨嫁与辽国皇子的,想来是她不愿远嫁,或是辽人故意让圣上失信于天下,才命萧尘机做出这等事来!”尹鹏冷笑道:“这倒好办了,他们要出奔辽国,自然要先逃往太原府,然后再一路向北伺机出关!给我传令下去,封锁各路隘口,通往太原府的大街小道尤其要严加查验!”石九成领令匆匆而出,尹鹏又疑惑起来,儿子虽然平素行事率性而为,也不会和辽人勾搭上呀,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察院已经在四处抓到了十来对一老一少偕伴而行的妇女,尹鹏亲自提审验证,却没有一对是。正自满腹狐疑,忽听得堂下有人叫道:“大人,都辖院捕头厉飞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