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林很快答道:“下官听闻大元律例中有一条,凡立有战功者可以免刑,张大人在庐州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叛军首领投向朝廷,又除去了徐得功这个山贼,不费一兵一卒,取下庐州城,立下不世之功,将功抵罪,就算升任二品之职,也不为过,驸马所说万死亦无法偿罪,实在荒谬之极。”
驸马顿时大怒,碍着太后在场,一时不好发作,只好强压怒气,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九王爷在一旁嘴角含笑,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似乎并未听到他们的争论。龙卫将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驸马一眼,低头不语。这时,伯颜率先打破沉闷,举起手中黄金酒杯笑道:“哈哈,好酒,莫非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酒味甘甜无比,清冽异常,老臣已有许久未曾饮过了。多谢太后。”说完朝都林使了个眼色,都林会意,也举杯笑道:“伯颜大人说的是,果然好酒,饮之让人回味无穷啊。”
太后很快笑道:“是吗,哀家还以为,只有蒙古奶酒才是两位爱卿的最爱。”随即转头对身后白发的太监道:“吕福,传哀家旨意,赏伯颜和都林每人两坛西域葡萄酒。”
伯颜和都林一起离座拜道:“臣等谢太后赏赐。”
太后抬手道:“起来吧。”两人谢了恩,起身回座。紧张的气氛渐趋缓和。他们分明是在一心维护我啊,我转头看着伯颜和都林,心中颇为感动。若所有蒙藉大臣都能如他们一般,朝野之上怕是早已是一片清明景象了吧。
第六卷 官场浮沉(上) 第九十章 宫中赏月(二)
几杯过后,驸马再次挑起事端:“鲁国长公主自幼体弱多病,母后为此专门要求国库拨出款项,以作修建长生寺,为长公主祈福之用,却被张好古这厮在皇上面前进言,将银两尽数挪去修建大堤。此一举将母后与长公主置于何处。”
扣了一顶好大的帽子,若再不出言反驳,人还道我理亏辞穷呢。我心中强压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几乎就要拍案而起。这时两道目光射向我,是伯颜和都林。他们的眼中暗含着关切。冷静,一定要冷静,我暗暗告诫自己,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偷抬眼望向皇太后,只见她脸上神色平和,一双深遂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方才听着驸马与都林的争论,却不出言阻止,神态间似乎若有所思。如此种种,我心里很快做出判断,这个老妇人不简单。
驸马是她的女婿,九王爷也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还有龙卫将军,这些她最亲近的人,平时在她面前,一定说了我不少坏话,再加上朝中那些蒙藉大臣推波助澜和皇上对我出乎寻常的宠爱,我在她心目中怕是已经接近妖魔化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决定召见我,想看看我这个状元到底是何许人物。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悄悄看了太后一眼,雍容的气质,慈祥的面容,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高贵从容,内里似有着逼人的气势,却又巧妙的隐而不露。这样聪明又有见识的女人自然不会偏听偏信,所以她决定亲自召见我,她要用自己的眼睛作出最合理的判断。
我的心态已经完全恢复平和,见都林又欲为我辩护,忙伸手拉了他一把,不慌不忙地向驸马拱了拱手笑道:“驸马此言差矣,上次在大殿之上,微臣已经说得很明白,修建寺庙是为了给长公主殿下祈福,而修堤则可以拯万民于水火,让百姓不再忍受洪水侵扰,不用背井离乡,四处逃难,田园家产也能得以保全。实是造福天下苍生的大善事,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皇上用为长公主修建寺庙的银两修堤,可以拯救千千万万条性命,如此恩德,定会感动天上所有神佛,保佑长公主永享仙寿,福泽绵长。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举。”
九王爷用目光止住正欲发怒的驸马,向我笑道:“张大人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修堤确是一件大善举,只是若不修建寺庙,饭僧礼佛,佛祖又怎能明白母后为公主祈福的一番心意呢?”
我正要出言反驳,龙卫将军抢先道:“王爷说得极是,鲁国长公主自今年开春以来,一直身染沉疴,久久不愈,以至至今仍在五台山静养,无法回京。若是几月前依太后嘱托,及早拨银修建长生寺,长公主的病想必早已好了,又怎会拖延至今日。”
我心中暗道:一派胡言,有病就该请医延药,却只知一味地修庙,真是荒唐之至。脸上微微一笑:“佛祖胸怀宽广,大慈大悲,普渡众生,见老鹰腹中饥饿,尚且剜下自己的肉,喂食饿鹰,又怎会因为一座小小的寺庙未曾修建,便不让公主凤体痊愈呢。将军这话,分明是把佛祖比作气量狭小之人,微臣实在不敢苟同。”
伯颜和都林闻言,脸上都不禁露出笑意。太后看了我一眼,目光闪动,似有所思。龙卫将军满脸通红,没有答话。
九王爷哈哈一笑,迅速转换话题,朗声道:“修建寺庙,聚敛香火,可为凡人向上天祈福,使生病之人痊愈,离散之人相聚,许愿之人愿望达成,这就是佛祖的法力,听张大人方才的话,莫非对此有所怀疑?”
须知朝中从皇太后以下,所有皇亲国戚都是笃信佛教之人,元朝律例还明文规定,凡僧侣之人名下田庄,皆可免交钱粮,为此有元一代,多有富绅假冒和尚,以借机免去税银。我若在此时声明自己并不相信佛祖的法力,就是与所有的蒙人公然为敌了。
所以听了他的话,我很快笑道:“微臣也是一介凡夫俗子,怎敢怀疑佛祖的无边法力,只是微臣以为,只要心中有佛,菩萨便会明白你的诚意,又何需用修庙来表达自己对佛祖的敬意呢?”还有一句话没说,王爷若真得如此虔诚,就该沐浴焚香,剃发斋戒,入寺为僧才是,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不过看他从前的所作所为,就算现在收手,只怕也晚了,死后还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九王爷似乎听到了我的腹诽,抬起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我脸上扫视,面对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我不动声色地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神情极为坦然。九王爷看了我一阵,笑道:“张大人此言不妥,若人人都以心中有佛为由,不修寺庙,不塑金身,不向佛祖进献香火,则普天之下的善男信女,又到何处拜神求佛,祈求佛祖的保佑呢?”
我微微一笑:“王爷岂不闻禅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在佛祖眼中,世间万物,都不过是虚象罢了,就算有寺庙,只怕也被视作无物吧。下官相信一句古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一心向善,佛祖自会降福于世人,进不进献香火,又有何妨?”
九王爷听出我话中暗藏的讥讽,眉头一皱,脸色突变阴沉,,我佯作不见,扭头看着殿阁外圆圆的明月。这时,太后在玉座上笑道:“王儿和张爱卿说的话,都颇有道理。来,干了这杯酒。”
众人一起举杯道:“臣等敬太后一杯,祝太后凤体康健,万寿无疆。”太后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太后用慈爱的眼光看着九王爷,笑道:“王儿,你一向自翊辩才过人,今日与张爱卿一番言谈,却是旗鼓相当啊。”
九王爷脸色已恢复平静,淡淡一笑,朗声道:“母后说得是,张大人是我朝第一位状元,万里挑一的人物,若单论辩才,儿臣自认不如。”
我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太后谬赞了,王爷文韬武略,才智超群,心胸气度远在众人之上,微臣学识浅薄,怎敢与王爷相比?”
九王爷第一次听到丽君对自己的赞誉之词,虽说也许只是表面上的客套谦让之语,仍不禁微微动容,暗道:或许在她心中,真是如此评价我的。一念及此,怒意渐消。
太后听了我的话,颇为喜悦,转头看着我,微微颔首,眼中似有笑意:“张爱卿,你的那幅观音像,哀家仔细看过了,画上观音面容慈祥,目光柔和,眉宇间一派宁静安祥,若非作画之人心地纯良,胸怀宽广,存有慈悲之念,绝画不出这样传神的观音宝像。”
怪不得伯颜今日要我为太后画观音像,原来用意在此。难道这一切都是二哥的安排?我自入朝以来,与驸马等一帮皇亲国戚一直不合,杀死驸马侄子之事,更是把本已存在的矛盾渐趋激化。若能得到太后的青眼,有她居中调停,虽然不能完全化解矛盾,但至少表面上,这些人不会再对我有什么不利的举动。
想到这里,我轻轻吁了口气,向太后笑道:“今日能够为太后作画,是微臣的荣幸,微臣画技不过尔尔,太后的赞誉之词,微臣实不敢当。”
第六卷 官场浮沉(上) 第九十一章 嫦娥奔月
太后哈哈笑道:“好,好,想不到张爱卿年纪轻轻,便懂得谦逊之道,实在难得。”随即举起酒杯对众人道:“诸位爱卿都是朝中重臣,皇上的心腹股肱,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从今后要尽释前嫌,忠心辅佐皇上,保我大元国祚绵长,国运通达。请满饮此杯。”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温和的目光停留在驸马脸上,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
驸马无奈,只得和众人一起举杯道:“臣等谨遵太后懿旨。”把酒一起干了。身后宫女很快为我们满上。
九王爷将酒一饮而尽,扭头看着我,眼中神情复杂,似喜似忧。我避开他的眼光,端起面前酒杯,又一口干了,心中暗道:什么国祚绵长,不过短短八十余年而已,如此短命的朝代,就是因为多了你这样残暴嗜杀之人,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活不下去,才不得不反。若是所有蒙元贵族都能如二哥一般体恤万民,重视汉人。疆域辽阔,又有着强大军事力量的元朝,怎会数十年便毁于一旦呢?
圆圆的明月在天空慢慢飘移,一片浮云飞来,遮蔽了月光,阁内忽然变得十分阴暗。我的心情也随之变得灰暗起来。
酒过三巡,伯颜在旁笑道:“张大人不光文采出众,还弹得一手好琴,当日在颜大人府上弹得那曲十面埋伏,四壁回音,令人叹服。”
太后笑道:“是吗,快把那面古琴取来。”宫女应声去了,一会儿取来一面桐木瑶琴,摆在琴榻上。太后抬手道:“张大人请。”
我看着那面瑶琴,心中一动,很快离座躬身道:“微臣遵旨。”走到琴榻前坐下,轻拨琴弦,弹了一曲苏轼的《水调歌头》,琴声铿锵有力,水一般的音符从指下跳跃而出,汇成小溪,奔涌而去,流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一处宫院中。
阿妍对弘吉烈道:“娘娘,今日皇太后招了朝中几位重臣在滴翠亭赏月,皇上在昭明殿宴请安南和高丽的使臣。”
弘吉烈缓缓站起身,望着窗外的明月,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妍在旁道:“娘娘,不如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吧。”
弘吉烈想了想道:“也好,就去御花园吧。”阿妍忙伸手将一件粉白色的披风披到她身上,扶着她出了宫门,缓步走到御花园中,坐在一个四角亭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皎洁的月光无声地洒在地上。这时,忽然有一个奇异的声音响起来,很婉转,很悠长,象是在吹奏一支充满思念的曲子,从空中慢慢飘来,带着一股浓浓的乡愁。
弘吉烈凝神听了一阵,对阿妍道:“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吹的?”阿妍忙躬身应了,快步走过去,过了一会,带来一个身材高大,模样清秀,穿着侍卫服饰的男子,男子见了弘吉烈,忙躬身道:“属下王阁,拜见贵妃娘娘。”
弘吉烈见他举止温文尔雅,语气温和,不禁疑道:“你好象不是蒙人,莫非是汉人?”
王阁道:“不瞒娘娘,属下的父亲是宣慰使都林,母亲是个汉人。”
弘吉烈笑道:“原来如此,你方才吹得是什么?听起来不象是笛子。”
王阁忙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海螺,递给阿妍,阿妍接过去,放在弘吉烈手中,弘吉烈拿起来看了看,只见这个海螺上面雕着几条海鱼,顶上穿了一个孔,样子很奇巧,不禁笑道:“这个是谁做的,很漂亮嘛。”
王阁道:“是属下的母亲给属下做的,娘娘见笑了。”
弘吉烈把海螺递还给他道:“你方才吹得是什么曲子,好象很忧伤啊。”
王阁道:“是福州的闽南小调,今日是中秋节,属下想起家中的母亲,心中思念,所以吹了这支曲子。”
弘吉烈笑道:“吹得很好啊,也是你母亲教你的吗?”
王阁道:“正是。”
弘吉烈道:“我听闻都林大人只娶了一位妻室,莫非就是你母亲?”
王阁道:“确实如此。”
弘吉烈奇道:“你母亲本是汉人,怎会认识你父亲,又如何会嫁给他为妻?”
王阁道:“不瞒娘娘,属下的母亲是福州人,出身大户人家,父亲随先帝收复台湾时,与她相识,两人一见倾心,所以结为夫妻。”
弘吉烈闻言叹道:“真是好教人羡慕啊。”
王阁听了,不禁看了她一眼,慌忙低下头,不敢言语。弘吉烈抬手道:“你坐。”
王阁拱手道:“属下不敢。”
弘吉烈叹道:“叫你坐,你就坐吧。我听说你们汉人有很多民间故事,不如你说给我听听。”
王阁只得道:“谢娘娘。”转身轻轻坐下,又道:“不知娘娘想听什么故事?”
弘吉烈道:“你就说嫦娥奔月的故事,我小时候听我的汉人奶妈说过,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记不太清了。”
王阁道:“是,娘娘。”
昭明殿。
殿中灯火通明,铁穆耳在殿上宴请安南和高丽进献贡品的使臣,数十位穿着艳丽宫装的美丽少女,踏着轻盈的舞步,在殿下翩翩起舞。使臣们看得心醉神迷,目眩神摇,铁穆耳面含微笑,坐在龙椅上,频频举杯,脸上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这时卫良从后面躬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铁穆耳鼻中嗯了一声,轻轻挥手,卫良无声地退了下去。
铁穆耳依然转头看着殿下的歌舞,只是眉头略微皱了起来,眉间似藏着一丝忧虑,又过了一个时辰,酒宴终于散了,待使臣叩谢离去,铁穆耳急急起身,赶往慈安宫来。
远远地便听到风中传来的琴声,哀婉动人,听了令人伤感不已,铁穆耳略略皱了皱眉,脚下加快,带着一帮宫女太监,大步向前走去。
阁内一曲即罢,似有余音绕梁,众人脸上都露出沉思之色,仿佛还沉浸在哀伤的琴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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