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萧菀在师傅们面前自在惯了,过去拉他起身,想将一年未面的他看个仔细。整整一年未见过家人,荀萧菀再如何冷僻,这当下也微略有点急切。何况,他始终是她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承璨,你,你可都好么?”
她像以前一样拉住他两手,周承璨却好像大吃一惊,着火似的抽开手,瞪着鹿般的大眼显得惊慌失措。仍未及冠的他还是个青涩少年,待看清荀萧菀清丽的模样后,刷得涨红了俊脸,“姑、姑娘,你……男女授受不清,还有,我,你我可相识吗?”
你我可相识吗?一句话,将荀萧菀鲜有的亲情热忱给打回原形。被他火速退开的双手空得有点尴尬,她十指交握,似能以此排解那种尴尬之情。“你……当真不识得我了?”
虽然肇因是她,但忆及承璨从小便在身边跟前跟后,什么都听她、什么都依她,什么好的都给她,不顾自身地护着她……如今他若真的不再识得自己,虽然肇因是她,但她仍禁不住有些儿无端的怅惘。
周承璨单纯的眼内有点迷惑,涨红着脸再仔细看了看荀萧菀……只见她发如流墨,肤如温玉,眉若远山,眼若秋水……撇开眼,他不敢再看了,脸一直红得到耳根。他也觉得奇怪,这么清灵的姑娘,分明是从未见过,可是,为什么心底有点儿亲切呢?
想到这儿,周承璨开始骂自己:什么亲切?定是你见了人家姑娘美丽,便生了异心,活像个登徒子!
荀萧菀见他低了头再不言语,心下无比失望,承璨果真一点都不记得她了。而她即便在法场断头台上,都还念到他的……“你不记得我,也都是我害的。”
周承璨毕竟心性良善,听她这般怨怼口气,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偏也不会谎说“记得”,于是着急道:“我、是我不好……姑娘,你莫要怪自己!”
小菀听了,不由一番感叹。感的是即便已不记得她了,承璨还是见不得她不快,不明所以便把事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叹的是,多年青梅竹马,到如今竟换成他一声“姑娘”……他唤得着急,却叫她听得……落寞。
童德牢看得火气,上去赏了周承璨一个爆栗,“什么姑娘不姑娘的!都跟你说过百八十遍了,你有个表妹,叫小菀,这会儿人都在你跟前了,怎么还愣得想不起来?”
周承璨揉揉脑袋,无辜至极。童师尊确实一路跟他说,但他就是丝毫没有印象啊!这会儿突然出现个清灵美丽的姑娘,他怎敢胡乱认人?
无辜归无辜,他嘴上立即改口:“表,表妹,是我不好……”
“你都叫我‘小菀’的。”荀萧菀微微嘟嘴,在他面前也是任性十足。反正知他定然什么都会依了她。
“小,小菀,小菀,小菀!”周承璨一边说,一边还无辜地盯着童德牢的“爆栗”手。
见状,荀萧菀忍不住笑意,周承璨看她笑了,不禁又是脸一红,不明所以也跟着笑起来。
童德牢放下“威胁”的手,十分得意。整个房阁内,只有谢涵和于玦夫妇,仍是冷冷淡淡的不受感染。
“周承璨,你昨日上山采药,今时方回来?”待小菀笑止了,谢涵才淡淡问道。
“嗯,是的!”他连忙点头。
原来昨日他上山采药了,难怪昨日醒来没见到他。荀萧菀心道。
“又是去了谷外吧?”见他再点头,于玦益发冷淡道:“苍茫谷内药草本也齐全,尽可采摘,却不知你何以总喜往谷外跑。”
周承璨听出于师尊口气不悦,当下忙低下头,做错事般不敢开口。
荀萧菀深知派中“内外有别”,求三师傅带承璨来,二位师傅愿治他头痛,已经是开了先例。虽然承璨去谷外采药在她看来不算犯了什么错,但师傅们待他冷淡疏远也是情有可原。
当下岔开话题道:“说起草药,师傅,承璨的失忆不能治了吗?”
于玦看破弟子的心思,闻言淡淡地,“小菀,你倒会护着他。”不等她答,又道:“证虚咒唯施咒人方能解咒。”
“师傅,你们也不能吗?”
“不能。”于玦说得明白,“我和你大师傅并不曾修练此咒。”
什么?连师傅们都不曾练过?荀萧菀忍不住惊异。
谢涵为她释惑:“此咒动及天命生年,非……有缘之人不能练成。我与师妹早知并非有缘之人。”谢涵顿了顿又道:“小菀,你却不同。无需他人指导,如今已自有小成,足见你正是……那有缘之人。”
是吗?既是有缘之人,荀萧菀回眸看了看承璨听得不明就里的模样,竟有些心疼他,便决心道:“小菀请师傅惠赐解咒之法!”
于玦注意到她的眼神,问道:“小菀,如今你还真要学吗?”
她被问得不解,“师傅,如今有何不同?”
“此咒非凡夫俗子能成,越练深者越超脱情天恨海。”于玦看了看承璨,道:“如此,你与他之间的婚约还要守么?”
定期三月
“如此,你与他之间的婚约还要守么?”
这……荀萧菀真正犹豫起来。她又扭头看了看承璨,他本已不明就里的脸显得越发困惑兼尴尬不已了,仿佛既惊又急不知如何是好,分明已全然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婚约。想起一年前,承璨听说她应允了婚事,高兴地冲进她房里抱着她直转圈圈,荀萧菀眼光内不禁有点黯然。
她极想极想承璨能记起以前的一切,极想极想他和以前一样高兴开怀,极想极想……像他那样的,能有个人把自己当作他的一切,而不只是个替身。
她变了。
她知道她变了,经过这风雨重重、风波骤起的一年。以前不知珍惜,生性冷僻的她自小只将承璨待她的好视作可有可无、或者理所当然。可如今,经过这一年,经过那个将她当做替身的人……她方才知道,她再如何冷僻、修练,究竟也只是个普普通通、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也想要别人待她好,也想要……一份生死不渝的感情。就像,就像两位师傅们这般白头到老,就像阿爹对娘亲那般生死不离,也像那个人对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娘一样……
所以她才渐渐地动了心境,也渐渐地懂得那有多痛……如果,如果这个世上没有承璨,那她定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修身练性,超脱情天恨海。那便不再有痛,便如师傅所说,谁想知你能做得了谁,那便让谁自去烦恼罢,她只管无动于衷、独善其身。
但,她还有承璨。虽然爹娘早去,毕竟这世上她还有一个承璨。而如今,她也懂得了他对她的好,甚至为自己以前对他的“不好”而暗存愧疚。
她说过,腐毒不除,今生便注定与情绝缘,既不害己、更不害人。但眼下,她的毒已拔尽、病痛痊愈,承璨又于此时重新出现在她面前……那是否是上天重新给她的一个机会,可以有人,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人,来与她携手余生?
……想到这里,荀萧菀发觉,她宁要有个相属之人,也更胜独善其身的修练。难道,这便是人常说的,只羡鸳鸯不羡仙?
“小菀,你可想好了,这可是姑娘家一生的大事啊!”童德牢见她久久不开口,忍不住于旁说道。
闻言,荀萧菀又看了看承璨。他还是那样困惑、尴尬,虽然心知正在说自己毫无印象的“婚约”,但碍于三位师尊和这新认的表妹,他不敢贸然插话,生生憋红了整张脸。
看来他和她以前的一切真的被自己断得干干净净了,荀萧菀心中暗叹。如今,倒是她舍不下他了……
既舍不下他……那就不舍了。她忽然快刀斩乱麻。
哪怕承璨永远想不起以前,那又如何?他定然还是一径待她好,而她从今起亦会真心实意待他好,便这般相伴一生,用以后的感情补回之前的,也无不妥。相比世上大多姑娘家直到新婚之夜才得见夫婿之面,她荀萧菀已算幸运的了。何必再练证虚咒不可?留着片情天托付给承璨,想来亦会是两人的“晴天”。
于玦见小菀看着承璨,也出声提醒:“若下了决定,从今往后,便要全心全意,再不可有他念,小菀,你想仔细了。”
是啊,师傅的话一点不错。从今往后,她只可一心一意只念着承璨,如此一来,那人……便定能两两相忘了,说不定,他早就早就忘了她了……想到这里,荀萧菀越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哪怕是逼的,也定要自己彻底忘掉那人。因此,她必得守约。
谢涵看徒弟神色,似已有定数,最后加言道:“小菀,可记得本门‘诚’字诀?”
她抬起黑泠泠的双眼,看着三位师傅,一字字念道:“本门‘诚’字诀——骗人不骗己,欺世不欺天。”
谢涵等三人微微颔首。
荀萧菀想起自己求三师傅带承璨来治头痛,为破“内外有别”的门规,说承璨是她的未婚夫,那时她真是诚心诚意,只求上天保佑,能让他好起来。
心诚则灵,如今他果然好了,那是否也该是她还愿的时候了?
“师傅,小菀愿守旧约,不求恨海超生,但求能得一心人。”
谢涵与于玦交换了一个眼神,似是欣慰、又似是不放心……最终,两人还是淡淡道:“你既已决定了,那便这样吧。”
“好,好,既然如此,那便是桩大喜事!”童德牢哈哈大笑打破适才的沉闷,大力拍着周承璨的肩道,“好你个愣小子,从今起便是我‘千面顽童’童德牢的徒婿,不枉我带你治病费了许多的工夫!好,你俩赶快完婚,我也很久没喝喜酒啦!”
他这边说风就是雨,承璨那边则是尴尬脸红得再憋不住了,“完……完婚?可是,可是我不识得小菀表妹……我,这……不成……”
“什么?你敢不成婚?”童德牢偏心小徒弟的脾气立刻大发作,一把揪起周承璨的衣襟,连吼并威胁,“你敢毁约,啊?好你个愣小子,你若敢毁约,信不信我一掌劈死你!”
谢涵和于玦更是出了名的帮内不帮外,见死不救冷对承璨。
可怜他吓得一张脸瞬间由血红转为惨白,但不知是倔还是愣,光只是瞪眼张口又怕又委屈的,却不懂顺着童德牢的脾气改口。
反而荀萧菀看不下去了,“三师傅,你莫要吓唬承璨!”说完,轻轻巧巧上前,拨开童德牢揪人衣襟的老拳,自顾自将周承璨拉到一边说话,任童德牢在那里不住地哀怨“女生外向、女大不中留、可怜天下师傅心”等等。
“承璨,我知你今日才刚‘识得’我,所以难免心下疑虑。不如我们先相处一段时日,然后再完婚,这样可好么?”既然已决心与他共度余生,荀萧菀此番可谓镇定自若,毫不忸怩作态。
周承璨与她眼对眼,刚才的惊疑不安仿佛全数被吸入她秋水盈盈、平静淡然的眼波内去,不知不觉便点点头,像个乖极的小孩。小菀见状,对他轻轻一笑,仿若风里春山,又惹他倏地红了英俊脸庞。
他不好意思地别开脸。虽然是今日才识得的表妹,但心底里无以名状的亲切感,总令他不加思考便对她言听计从,毫无抵斥。这究竟是为何呢?他明明不该……不该只是因为她清灵美丽便如此身不由己啊。
这时,另两位师傅的声音冷冷清清地插进来:“相处一段也好,但无须过久,便三个月吧。三月之后,你两个在谷内完婚。”
婚前
三月之后,你两个在谷内完婚。
随着谢涵和于玦的话,荀萧菀和周承璨的婚期便这样定下来。
能有小徒弟的喜酒喝,童德牢自是高兴万分,连连说要先回落沙岛,给小菀准备“嫁妆”大礼,说是怎么也不能寒碜了他江湖上大名鼎鼎一代宗师童德牢的小徒弟。
谢涵和于玦虽不像童德牢那般喜形于色,但也不曾闲着。前者开始在水谢云亭内布置点缀,后者则开始为唯一的徒弟量身裁衣,说是出嫁那天定要将小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叫人羡慕。只有准新郎周承璨怪可怜劲儿的,仿佛被众位长者忘了般撂在一边鲜少问津,最关心他的唯有他的准新娘小菀表妹。
周承璨却毫不计较这些,照样每天过着简简单单、也快快乐乐的日子。回到苍茫谷内这段时日,荀萧菀知道他在跟着师傅们的这一年里迷上了习医弄药,每日一大早便带着医书和竹篓子出门上山,常常要到傍晚时分了才见回转,还颇有些不钻研出个道理便不罢手的傻气。谷里逐渐忙碌喜气起来,他却像个事外人似的,并不管自己与那喜气忙碌沾不沾边儿。
“承璨,承璨,你等等!”
这日天还要光未光的,小菀便在“水云外”的门匾下截住他。清晨山谷内的雾气愈散未散,小菀长发轻挽,衣袂在微风里冉冉飘曳。周承璨初一回眸,只觉那半倚小竹桥、独立流水边的身影宛若顷时便能随风而去,而她所在之处也应了匾上所载,仿若已成水云之外、人间桃源。
如此仙灵所钟的人,不久便要成为他的新娘子了吗?忽然,周承璨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仿佛这一切曾遥远如天涯海角,他永远也追不上、触不及。如今突然便在眼前了,他更觉不真实——深知自己一届凡夫俗子,如何配在这样人间烟火外的地方?又如何配得这样人间烟火外的人儿?
若依他所想,只要一个他熟悉的、能好生照顾的普通人就成了。不必有她这般乌黑的秀发,不必有她这般玉色的肌肤,甚至不必像她这般身骨清健,不必像她这样总对他浅笑如春……虽然想了这许多的不必,但当荀萧菀走近站定在他眼前,这么些天来,周承璨仍是止不住有点耳根发热。所以,他益发勤快,每日起得越来越早,哪怕没有这个必要;也回来得愈来愈迟……实在是有点怕见这位未婚妻表妹,怕自己心神不定。
可是,小菀既是认定了他,那又哪容他轻易闪躲?
“承璨,你这样早起晚归的,山谷里日夜有温差,小心莫要着了凉,多带件外衣吧。”她温温淡淡地开口,将手里的青衫递出去。
承璨虽心里总觉对着她有些儿尴尬,但手上却已自动自发将她所递的衣衫接了过来,毫不迟滞。他老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面对她时总这般不由自主?可她所说的青梅竹马的情分,他明明是一点儿印象也无!……尴尬,着实尴尬!
“还有,”荀萧菀将手臂上挽着的小提篮放到他的竹篓子里,“这是我早起做的些饭菜,虽简单些,可也总强过你白日老采山里的野果充饥。”以前她不知,师傅们更无心管他吃什么。如今她既知了他这般马虎自己,便不能放任着不顾了。
他推辞不及,半急半尴尬,更有些不好意思的慌张,对着她眼神却不敢落实在她身上,“表……小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