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承璨吗?”房内的荀萧菀早已感觉到他的动静,轻轻柔柔地开口询问。
闻言,承璨直觉地使力推门而入。
房内龙凤花烛高照,焰影摇红。床边坐着的娇俏人儿盖着喜帕,即便一身红衣似火也掩不去那番透骨而出的清灵之气。
承璨似有如梦中,心底一阵说不来的颤动,控制不住自己拿杆挑起那方红巾。灯影下的面容美丽无双,雪肤乌发,娇艳欲滴。她的双眸柔情似水,也静静的仿若深远无际。承璨盯着看着,这般脱俗的姿容清晰温柔,他心底的颤动却渐渐平息下来,代之而起的是一股陌生与隔膜。
“小菀,你……可累了吗?累了就先休息吧。”良久,他似才憋出一句话来。
荀萧菀眸底微微一暗,旋又温语浅言,“还好,我不累。承璨你忘了,即便要休息,也该先喝了合卺酒啊。”说完,她已自去为两人各斟一小杯,端了来递到他手。
他看了她一眼,接过来一饮而尽,道:“小菀,我……怕是喝多了,有些疲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也好,天候已晚,早些安歇吧。”她淡淡的,却似仍藏不住一丝无奈一丝寥落。
承璨又是忽觉一阵心颤发疼,但咬咬牙狠心不再看她,和衣倒头便睡。
荀萧菀眸底更暗了一分,吹熄了流泪的红烛。
如水月光从窗外倾洒进来,映照到喜床上两个人影。两人背对背卧着,中间似还隔开了一道深鸿大沟。悄悄的,那条娇小的人影往里移动了些,直到靠上另一条颀长俊秀的人影,但他若无感觉似的一动不动。很快的,小身影翻了个边,整个人贴过去,轻轻地贴住了他的背部,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只全身似乎绷紧了些。她尚不死心,微凑过去于他颈后发脚处亲了记,还拿一条纤软的手臂搁到他身前拉住他的手。这次,他全然被惊动,干脆大大翻个身,整个身子翻了开去。于是,两条身影之间再现一条深深的沟渠。只这一回,却再无人将之跨越了。
月光如水,似也静止在那条跨不过的沟渠中。
月光如水,一泻千里却跨过了天人相隔的分际。
这一夜,九王爷龙霆因公宿于京师郊外的练兵校场。军营中自有人守夜,封磊因此得空和几位将军碰杯闲聊。话题自然讲到此次阿末的议和议亲,众位将领们对自己出生入死到头来却换来一个阿末公主当九王妃一事均相当不满。
“又不是打不赢,拿咱王爷送出去议和,想想简直窝囊!”
“正是!阿末的公主凶悍无比,认她当咱们主母,都不知她是否包藏祸心!”
“是啊,哥几个都没忘他们使的妖术吧?要不是当时小菀姑娘在……”
说到这里,众人忽都默契地住了口。是啊,要是小菀姑娘还在,恐怕九王爷也不是如今这样成日里再不见半丝笑容,沉冷寡寒得叫人受不了。
“趁着今晚月色好,不如咱们上她坟上拜一拜,若她在天有灵,也请她托梦跟王爷说上几句,兴许还有用。”众将里面点子最多的睢准建议道。
“好好!”
今夜月色清亮,众人也已有段时日不曾同行,加上此处校场离桃花岭不远,当下一干人等说走就走,由封磊带路,直奔桃花岭后山。
尚未抵近,却听山里头有人声传来。什么人会在这等夜晚到人迹罕至的后山?众将都是行伍惯战的,警惕性奇高,立即噤声悄悄往那处靠近,细听探看。
“小弟,弟妹,今天也算是我们周家和荀家两家的好日子,我和承璨他爹特地来看望你们,也告诉你们一声,从今起我们可是亲上加亲了!”
月光下,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在老桃树下,洒酒烧纸分明祭奠亲人。封磊认得清楚,正是荀萧菀的姑父母。只是,荀孟蓉说的话什么意思?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能明白。
“前几日,你的旧友童老师傅来说,非但承璨的头痛病大好了,连小菀的身子也全好了,我真是、真是当场就乐哭了……”
偷听的人突然都面面相觑,直觉匪夷所思。
“我就说呢,咱小菀身子弱虽弱了些,可他们都传她遭了砒霜毒,我是怎的也不信!小弟,当年你拿砒霜自尽,小菀还那么小便能救活你,没道理如今这样大了反遭了害,这定是那些个不明所以的人乱说一气!”
暗里众人听了更觉蹊跷,不料接下来的话却越发离奇叫人大惊失色。
“不过童老师傅也说了,这话万万不可对外人讲。别人都只当咱小菀去了,却不知她,不知她,那个,金蝉脱壳终于得了安生了!今日是承璨和小菀成亲的好日子,我原早想上山来告诉你和弟媳,可按童老师傅说的,不能叫人发现小菀在千百里外的地方还活得好好的,否则必然又给她惹来祸事。所以我只能趁着这夜晚再来,也算是咱们当长辈也当亲家的一块喝个喜酒了!”
听到这里,众人一个个呆若木鸡,反应失常。荀孟蓉和周爽因夜深了,呆不多久便离开。剩下适才偷听的人步出林后,齐聚在老桃树下的一座新坟前,仍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数月之前,他们可是都来此处送别过,亲眼看着九王爷亲手盖上棺板,在护国巫师萧笛凉的严督下,九王爷又亲手起了这座坟,而他们每一人都曾加过一锹土。之后九王爷还在这里连守了七天七夜,风吹雨淋,滴水未尽,整个人虚脱了才被护国巫师逼着、被他们众弟兄架着离开,差点连命都送了……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突然要叫他们相信这一切竟然都是假的,这坟下也是空的……这转换也太大太快了些,他们如何接受?就在刚才,他们还商议着要请小菀姑娘在天之灵给九王爷托梦说说话,哪料这一眨眼的功夫,天人之隔就变成了“金蝉脱壳”?
如今他们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甚至还怀疑着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幻听出这一番悬奇来?
……过了片刻,待众人沉淀了心思,发觉这一消息带来的终还是惊喜多过其他。但同时也想到,他们得知时已然如此“反应失常”,若九王爷得知了,又该会如何?思及此,众将又认为,此事怕是“惊”更多过“喜”了。
风雨交加
“小菀?”承璨低低地唤了一声,但枕边的她呼吸仍旧这般轻浅,丝毫没有被惊动的迹象。
承璨蹑手蹑脚地点地下床,回身看了看她有如玉雕般的睡容,犹豫之后,还是将棉被轻轻拉好盖全了她。从旁取了一个置药的小匣子,再不让自己踌躇地迅即开门而出。
虽然时辰还极早,但外面阴沉沉的如要降雨,更不见半分天光,昨夜的大好月色都不知躲哪儿去了。承璨将小药匣拢紧在怀里,快步往山谷里去。
他方一出门,荀萧菀便微朦地半睁了眼,将他拉过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那上面还有他的气息,分明是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人,为何她又觉得两人离得越发远了呢?
昨夜洞房花烛,她一腔柔情只愿从此与他做了鸳鸯鹣鲽,相亲相爱比翼连理。哪知她十六年岁月中头一次温柔尽展,却换不来他一个欢颜笑面,有的只是怎样也化不开的陌生与隔膜。即便她,她诚心诚意,放下了所有矜持靠近他、想与他相好,最终得来的却只是他惊慌地翻身退开……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虽对心中的良人抱着无限憧憬,但经他这般冷对躲避,再怎样热心热情也被尽数浇熄了,露出一番狠狠受伤的自尊来。
自此一夜两人相安无事,她心中却是恍恍惚惚的,由从小青梅竹马,想到被迫分离,又想到这一年来情感上的折磨与变迁,模模糊糊、亦痛亦恼,始终半梦半醒间并不曾好好入睡。方才承璨唤她,她一夜心中气苦,更兼伤及自尊,万般尴尬烦恼,怎么还能回应他?
如今他一走,她朦朦胧胧地开眼,头脑中却依稀的好像有过此情此景……是了,那是她刚到威严堂皇的王府当日,那人,亦是一晚来看她两次,替她拢紧了盖被。只是那人比之承璨,如今她的夫婿,反倒流连了许多,那人对她总是热情胜火仿佛要烧化了她似的,与昨夜她舍却矜持的讨好示意相比……
突然一道刺眼的强光划过她眼,紧跟着“轰隆隆”一片震耳欲聋的响声从天际处传来。毫无预警的电闪雷鸣,好像忽然掷到她心头,瞬间将荀萧菀混沌混乱的心思砸得清醒过来。她,她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好端端的,偏又想那人做甚?怎就结了伤疤忘了痛?他曾对自己好抑或不好,都只缘由他将自己当作另一人的替身!那段劫缘,她巴不得逃得远远的,斩得干干净净,再不缠绕上身!如今她该记的、该念的,全心全意的,只有她的夫婿,只有承璨!
这么一想,荀萧菀立即翻身而起。外面电闪雷鸣的,承璨刚出门时并未带雨具,她赶紧穿戴停当,披上蓑衣雨笠,带着伞便冲出门去。
虽然三个月来她一直忙于准备婚禧之事,从未和承璨一同上山采药,但谷中的路径大约还是知晓的。快步追赶着,在一条出谷的岔路前顿了顿,凭着天生无与伦比的感知力选了一条往谷外苍茫山而去的路,继续追赶。这时闪电霹雳越密了,隆隆的雷声也越来越近。
山路越走越深,荀萧菀心头也愈来愈纷扰。雷电就在头顶,山路却似没有尽头,承璨,你究竟在哪里?这个时候,她忽的无边脆弱,只一心想找到心中的人,然后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正在她千头万绪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她感觉得到,承璨就在那里,她放缓了脚步慢慢靠近……只是,可是为何,那里还有一个人。
一名年轻的女子——她是谁?!又一个电闪雷鸣,仿佛正砸中荀萧菀心上。
“……你穿着新郎官的衣服便过来,想特意告诉我你昨夜良宵一刻值千金么?”那女子声音里掩不住幽怨,却依然十分十分的优雅好听……光那声音便让荀萧菀心惊胆颤,世上真还有拥有如此迷人声音的女子?
“我……”承璨被她一说才发现自己出门竟未顾到换衣,一时慌乱无比,“我不是的,你,你千万莫要这样想……我,我昨夜和衣而睡,什么也没、没、……”
听到这里,荀萧菀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成璨面红耳赤的模样,但这回她再不是为他心疼,只能为他心碎。
“什么?你……没有和她……可是昨夜你们新婚,她,她也没说什么?”那声音也很意外,还有掩不住的暗暗惊喜。
“没有。”顿了一顿,承璨又说,“小菀是个好姑娘。”
“好呀,那你正好赶快回去找你的好姑娘、好表妹,新婚头一日大清早的还跑来我这里做什么?”那女子即便让人知道她生气,听来也是带着股迷人的高傲,直会让听的人心疼。
“你……冬儿,我从未瞒过你什么,你怎还这般说?我与她虽是所谓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每次见她虽然心底也觉得亲切,但毕竟与你我之间的情分不同。整整一年,我,自那日上山采药无意间遇上你,我对你的心便一直……你,你又不是不明白!”承璨说到这里,亦是急切万分。
“唉……”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还是快走了,以后再莫来了吧。”
“冬儿!”承璨一把抓住她手,更急了,“你,你何必这样对我?之前告诉你我突然有了表妹、有了婚约,我当时只盼你说个‘不’字!只要你说半个‘不’字,我便是,便是拼了命不要,也要求三位师尊、求小菀表妹离了这婚约……可你什么也不说,我,我该怎么办?连爹娘远在千里之外也急盼着我和小菀履约完婚……你那时明明答应了我,让我能日后继续照顾你,照顾你的病,便是昨夜,我脑中想的、牵挂的都只有你,今早便赶来送药给你,你何必又这样气我,怪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原来……承璨竟已经这般会讲话了。他在自己面前一味躲闪、一味陌生……原来都是有这样的道理的。荀萧菀听得早已心痛到麻木了……那么多年青梅竹马,竟是不及这一年里头的情分,可是,她该怪谁?种下这一切的,当初正是她自己!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话该对着她讲才对的。想到这里,荀萧菀竟弯出一个痛到极致的笑来。
“你……你今日这样讲,那就是在气我、怪我、后悔了?你可知,可知我原也是为你好?我……我已举目无亲,年纪又比你大,身子不好,形容也丑陋了,我还怕……咳咳咳……”
冬儿说得急了,咳喘的旧病复发起来,直喘得透不过气。承璨更着急了,连忙扶着她坐下,“你怎样了?别急,都是我不好,都怨我,你别急!这药,赶快服了!”
又一片闪电霹雳,耀过小木屋的窗前,也耀过承璨和冬儿互相扶持经过窗前的双双身影。霎那间天地只剩下他们的身影在小菀心中。承璨焦急、专注的目光,那姑娘……苍白如纸,连头发都能见夹着好几丝白了……少年白头,可见她心中亦曾有几多苦闷,如今虽这样病了,却仍是我见犹怜,难怪承璨对她……
……“轰隆隆隆”,这一次雷电霹雳终于将漫天的雨水倾倒下来。狂风骤雨忽然大作,小菀只觉似要天崩地裂般,这雨……怕正是为了淹漫尽人间的段段冤孽情劫而来吧……这样大的雨,窗内的人两两扶持还能耐得过,而她只一袭蓑衣、一抹孤影、一颗碎心,又怎生抵受得住?
突然,荀萧菀发足狂奔,一路往回奔去,只想奔出那两个人的天地。雨水冲刷,山路泥泞,她跌倒又爬起,爬起再跌倒……不知多少次,也不知身上、腿上到底伤了多少处,就这样一路狂奔。蓑衣和斗笠都散了,她浑身湿透,披头散发,奔到谷内小琚潭边,终于双膝一软,扑倒在岸边小竹桥。
大雨如注,眼前一片也是迷迷蒙蒙的,她仿似瞬间失去了感觉,失去了所有的心思……直到渐渐、渐渐的,蓦然发现倾盆大雨不再打落在自己身上。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却见二位师傅为自己撑了伞,撑了一方遮风避雨的小天地。
“师傅!”荀萧菀声音也哑了。
于玦将一块干软的大方巾披到她身上,将她半拉半扶地提起来,清冷的眼中溢出一抹心疼。
师傅们……原来都知道。小菀想起之前师傅们总是对承璨万分冷淡疏远、怪责他日日到谷外的山上采药、还有点半“逼迫”着定下三月之期要他们早日完婚……她本以为那是门中“内外有别”的规矩所致,却忘了承璨既已是她的未婚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