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崔夙点头,他便不无讨好地解释道,“前几日京城遭了雪灾,听说压塌了好几间民房,京兆府那边已经是忙翻了天。卑职听说,外头不少富贵人家都在借着上元节的机会舍粥作善事,云龙禅寺这京城第一寺更是除了粥铺之外,还置办了不少衣服要散出去,今日那里必定是人山人海。郡主乃是金枝玉叶,今日最好多带几个人出去,否则就怕有了闪失。”
崔夙虽然久居宫中,但每月有两次出宫的机会,对于这些事情自然心中有数。听得大雪压塌了民房,她的眉头一蹙,心中更是一沉,待听得左重劝她多带人,她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左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带的人越多,越显得招摇,还是就这样的好。”见左重还要再劝,她便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随即便在沉香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若是出了什么事,怕是京兆尹那里就要倒霉了!”左重嘟囔了一句,想想仍有些不放心,随即招手唤来一个心腹部下,细细吩咐了几句后,就打发人去京兆府知会一声。
马车从丽景门出发,绕过内护城河,便转入了朱雀大街。崔夙从车帘的缝隙中往外看去,但见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不由很想跳下马车去人群中走走。可是,那一缕冲动很快就被压了下来。
已经不是三年前了,那个替自己遮掩圆谎的人已经不在了!她瞥了一眼端端正正坐着的沉香和豫如,心中不由冷笑了一声。
云祥禅寺位于京城北门附近,一向都是香火最盛的佛寺,逢初一十五,前来争抢头香的善男信女往往会挤得头破血流,而今日,这里更多的却是衣衫褴褛的穷苦人。
崔夙一下马车便看到了那一副喧闹的场景,禅寺大门东侧的墙头尽处,摆放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的中年僧人正一勺一勺地往面前捧来的破碗中倒着粥。不远处的地上乱七八糟堆着无数衣物,有的甚至连本色都难能看清楚。而那些排着长龙等待热粥和衣服的人,则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小姐!”
听到沉香这声提醒,崔夙本能地压住了心头种种情绪,举步进了寺门。和外面那一副悲怆的气氛相比,里面则肃穆得多,往来的善男信女或是嘴上念念有词,或是自寺门起便开始顶礼膜拜,或求财或求子或问前程或求姻缘,总而言之,成千上万的虔诚誓愿无不往庙中供奉的菩萨疾冲而去。
崔夙熟门熟路地踏入大雄宝殿,正在四下寻找那个相熟的知客僧,便有一个年轻僧人匆匆迎了上来,当头便深深稽首道:“住持方丈正在念叨,崔施主果然还是准时来了!”
念叨我?怕是念叨那香油钱才是真吧!
和宫中那些女人不同,崔夙自小便不信佛道,刚刚入宫那会,那些做法事的僧道之流往往被她整治得哭笑不得。如今年岁渐长,她方才随波逐流,但骨子里那脾性却依然难改。她向来不明白,太后于其他事务上精明果断,为何却偏偏对佛教情有独钟。
在几个僧人帮助清道的情况下,她很快上了香,默默祷祝了一阵方才起身前往后边。她前脚刚走,便有无数人填满了她的位置,无数的青烟缭绕直上。
“惠光大师,这是此次的香油供奉。”她示意沈贵将一只楠木盒子送了过去,随后便肃声道,“太后的意思是,本月经文还是念原先那些,只是还想求一些静明大师手书的经页。”
那方丈惠光生得红光满面,虽然早就过了花甲之年,却依旧不显半分老态。他细细听着崔夙的话,末了连连点头道:“太后的吩咐,老纳记下了,必定会照办。只是,静明大师手抄的经页如今只有七十九张,待加上两页凑足九九之数,再让郡主带回去,不知郡主可能耐下性子等待?”
崔夙虽然骨子里不信佛,却对那位刺破食指书写了几十年佛经的静明和尚很有些钦佩。不管其目的真正如何,这份毅力终究还是可贵的。当下她沉吟片刻,便点点头道:“如此我便盘桓一会好了,待到经成,还请惠光大师派人来知会一声。”
千佛塔,观音堂,舍身岩……崔夙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逛着,见四周始终涌动着无数善男信女,不由意兴阑珊。正当她准备干脆找一间禅室慢慢等待时,旁边的人群突然冲突了起来,一阵推搡拥挤之后,她一时不耐烦,见边上有个小门,便胡里胡涂地跨了进去,穿过一条漆黑的甬道,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她发觉自己居然到了寺后的舍利塔。
虽然和沉香等人失散,但由于自己仍在寺中,她也懒得回头去找人,便缓缓往前走。传说这里的三十九座舍利塔都是历代高僧羽化所留,有的留有舍利,有的则是肉身成圣,但是,这里等闲不向外人开放,刚刚她走的那条大约原是寺内僧人所走的。
在那座最高的舍利塔前,崔夙停下了脚步,手掌情不自禁地摩挲上了那上头的石刻。正当她回忆起了昔日那一次出游经历时,背后突然想起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宁宣郡主不是不信佛道么,如今怎么有兴趣到这无数高僧的埋冢之地来?”
她倏地转过身子,目光只往那张脸上扫了一眼,便犹如见到鬼似的后退了一步,险些绊倒在地。那是一张苍白的脸,一双飞扬的剑眉下,闪亮的眸子熠熠生辉。在那场几乎焚尽少阳宫的大火中,分明发现了那具尸体,既然如此,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你是太子……五哥!”
“哈哈哈哈,太子?想不到夙儿还记得这两个字?”那男子狂笑了一阵,骤然向前踏出几步,整个人便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了崔夙跟前,“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太子,有的只是已经薨逝归天的华阴郡王。夙儿,我说的对不对?”
第五章 平地惊雷
第一卷 宫深不知处 第五章 平地惊雷 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崔夙很快恢复了镇定。毕竟,世间只有心思诡秘的魑魅魍魉,却不存在什么神魔鬼怪,昔日的太子李明嘉再次现世,分明直指那少阳宫大火别有玄机。可是,若李明嘉没有死,当日为何要……
“夙儿,多年不见,如今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小丫头了。”刚刚的狰狞之色一闪而逝,此时此刻,李明嘉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若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怕是七弟也会心中欢喜,只可惜,如今他被远远逐出京城,有生之年怕是难能再回来了!”
崔夙仔细端详着这位曾经的储君,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念头。少阳宫大火就发生在太后废帝的第三日,那时候,整个宫中人心惶惶,所以,当少阳宫起火的时候,竟没有多少人想到先去救火,而是由总管去慈寿宫奏明太后。结果,由于当夜风势极大,火借风势,少阳宫几乎是一夕之间化为了灰烬。而事后共找到尸体七具,经太监宫女辨认,其中便有废帝太子李明嘉。
由于那时启轩皇帝李隆符已经被废,一个废帝的太子自然引发不出多少波澜,于是,草草办了丧事,又按照太后的旨意追封了华阴郡王的封号之后,一切就算完结了,谁也没有去想其中有什么玄机。抑或是说,根本无人相信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崔夙犹自记得,年长自己五岁的李明嘉一向任性,和当时的吴皇后关系并不好,只是因为吴皇后被诊断出无法生育,身为长子的李明嘉才被册立为太子,然而,他却始终未曾表现出一个太子应该有的气度和才干。在那场废帝风波中,李明嘉这个太子的失尽人望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否则,那场大火之后,其后事也不会如此草率。
然而,此刻眼前此人虽是李明嘉,但却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这短短三年中,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变化?
千头万绪过后,她却迸出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五哥,你不该回来的。”
李明嘉脸色数变,最后终究维持不住那波澜不惊的脸,恨恨地冷笑了一声:“不该回来?如今朝堂上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辈,只以太后好恶拟定国家政令,和过去又有什么两样?当年群臣无不指斥父皇昏庸无道,说我这个太子无才无德,如今又怎么样,三叔这个皇帝莫非就当得很好么?凡事只是太后的应声虫,只有这种皇帝,大概太后才会满意!”
听到这些怨毒至极的话,崔夙哪里不知道李明嘉的所思所想,只是,事到如今,难道他还妄想翻盘?本着当日和他的一点情分,她只得再劝了一句:“五哥,螳臂当车,智者不为,你若是……兴许我还可以帮你一次……”
“夙儿!”李明嘉突然打断了崔夙的话,脸上流露出了一股似笑非笑的深意,“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我此次来见你,是给你带来了两位故人。想来你见了他们,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故人?崔夙本能地感到一丝心慌,当她看到李明嘉拍了拍手,两个人影从佛塔之后现身时,她登时感到脑间仿佛劈过了一道闪电,整个人木在了当场。
曾经朝夕相处了近八年的亲人,她又怎么会不认得?那时,年纪还小的她苦苦哀求了太后,希望能够把陈伯和陈婶接到京城。谁知好不容易盼到了太后点头,派回去的人却带来了一个异常令人震惊的消息——镇子中遭了强盗,昔日那座大屋已经夷为了平地,陈伯和陈婶全都不知所踪。
她那时足足哭了十几天,而心情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平复了过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她隐约觉得这件事中间大有蹊跷,但是,深知在宫中有无数窥伺的眼睛,她只能把这些想头深深埋藏在心中。可如今,以为定是遭遇不测的两个人居然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夙儿!”
“夙……小姐!”
听到陈伯那硬生生转过来的两个字,崔夙的心顿时沉向了无底深渊,仅存的一点疑惑也已经烟消云散。以往,陈婶确实一口一个夙儿叫着自己,唯有陈伯会时不时在错口称呼自己小姐。从这一点来看,眼前的两人就绝不会有假。可是,他们为什么会由李明嘉带来?
“好了,你们故人相逢,我也不打扰你们!”李明嘉风度绝佳地一挥手,冲着崔夙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潇潇洒洒地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舍利塔的阴影中。
没有了外人,陈婶立刻三两步冲了上来,往崔夙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阵,眼眶中的眼泪立时便落了下来。她用双手抓住崔夙双臂,泣不成声地道:“七年了……夙儿,足足有七年没见到你了!你长高了,也漂亮了,和当年的恩公长得一模一样,天可怜见,我终于见到你了!”
崔夙被陈婶这沉重的语气说得心中发堵,想要张口问些什么,却意外地什么都问不出来。进宫这七年,她只从太后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是已故晋国长公主,至于父亲是谁,太后却讳莫如深,而慈寿宫那几个女官虽然都对她好,但一涉及这个问题,却无一人敢吐露实情。而接连三个皇帝的后宫嫔妃都对她冷眼看待,更是不曾有人提起她的生父。
仿佛在所有人的心中,她的生父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连说出口都是莫大的禁忌!
陈伯见陈婶难以抑制情绪,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沉默片刻,他便一字一句地道:“小姐必定是怪我们八年隐匿行踪从不露面,其实,我和阿岚也是没有办法。自从当初受恩公托付抚养你,我们便一直隐姓埋名,谁知最后仍然不得不把你拱手送给宫中……”
“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低吼出这句话,崔夙的声音无比尖锐,但是,此时此刻,什么都比不上这个问题更加重要。她不想再面对那些冷冰冰的目光时再故作镇定,她只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于崔夙突如其来的问题,陈伯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略有为难地答道:“小姐的父亲究竟是何身份,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姓崔。他离开的时候,说中原没有容身之处,所以只身上了北燕!”
崔夙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一时间几乎失去了知觉。无论事前曾经做出什么猜测,都及不上这个答案来得震撼。天底下姓崔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在这大吴,即便陈家出了当今太后,但上都崔氏依然高居世家之首。一直以来,她几乎都是在崔家人之中寻找自己的父亲。想不到,那个和自己血肉相连的人,居然相隔如此遥远!
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终于从恍惚中恢复了理智。看着面前这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她极力镇定心绪,勉强开口问道:“你们有什么凭证么?”
陈伯陈婶对视了一眼,陈伯这才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白布包裹,珍而重之地一层层解开,里面赫然是一把黑漆漆的短刀。尽管上面别无金玉装饰,却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肃杀气息。
“恩公当年曾经用它斩杀了十几个山贼,方才把你送到了我们手中,最后留下了它,说是给小姐作为信物。”
崔夙伸出手去,手指一碰到那短刀,却突然缩了回来,直到过了许久方才狠下心一把将其抓起。当她缓缓将短刀从皮鞘中抽出时,一股寒光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刀名截玉,本是一对,另一把叫做断金的短刀,就在小姐的父亲那里!”
第六章 故人归来
第一卷 宫深不知处 第六章 故人归来 崔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塔林,又回到云祥禅寺之中的,而当沉香和豫如慌慌张张地迎上来时,她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方才装出了一幅淡然处之的模样。好在进宫的时候那些侍卫照例未曾上来搜查,她才得以将那柄名为断玉的短刀带入了玉宸宫。
然而,她还来不及消化自己的生父可能在北燕这一事实时,一个同样惊人的消息又传入了她的耳中——新平郡王李明泽,自编管之地消失,至今无影无踪!
当她听到那短短一句话时,失手便砸碎了一个白玉瓷盏,身子也不可避免地僵直了片刻。好在沉香和豫如都不在身边,只有报信的沈贵在场。而这个数天前还在为李明泽抱不平的小太监,此时也同样是满脸焦急,匆匆收拾了碎片,便苦苦跪在地上哀求崔夙相救旧主。
对于收留了沈贵的事,崔夙知道绝对瞒不过太后的耳目,而她也根本没打算刻意隐瞒。若是有心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她大可用一些迂回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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