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晒,我妈说过,晚上你睡在床上就会闻得到太阳的味道。可是我的眼泪越来越多,我把一切都弄湿了。
第二天早晨,我睁大着眼睛坐在床上,希望永远这么坐下去。我妈走到我的床前,把一块玉挂到我的脖子上,她说,生日快乐。那块玉很凉,可是真奇怪啊,它马上就与我融在一起了,再也觉不出它的凉。我妈说,这是一个玉如意,选如意,是因为如意是你的名字,如意上的蝙蝠和云纹,是讨“流云百福”的口彩。
我想起来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自杀过,1998年的1月28日,我和我的父母决裂,我试图用死来结束一切,因为我太恶毒,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伤害才能让他们痛苦,我想
我要死了他们才会后悔,他们才会痛苦,我要他们痛苦,我要去死,我死了就好了。
那些往事啊,只隔了两年,却像隔了一辈子一样,现在我若无其事地活着,可那块阴影一直烙在母亲的心里,她紧紧地抓着我,她怎么也不放手。
我还是经常地做坏事,我知道我堕落了,就会不停地堕落下去,我有恶念,我做坏事,我却握住我的玉如意,乞求它原谅。它像母亲的眼睛,让我知罪。
我从没有这么慎重过,我给自己化妆,化了一个小时,因为我的手一直在抖,小念一直盯着我看,它瘦了,自从念儿生了病以后,它也生病了。
我几乎认不出我妈了,她憔悴极了,眼睛红肿着,刚刚哭过的样子,我真认不出来了,我面前的这个苍老的女人,她会是我妈。我妈曾经是一个真正的美才女,可是她被我毁掉了,她的半生都被我这个坏孩子毁了。
我没看见我爸,我知道他不见我,我妈说他临时有事,上午就飞成都了。我抑制住眼泪,没心没肝地大口吃菜。
我想起来,十五岁那年,我拿到了第一首诗的稿费,十块钱,我请爸妈吃烧烤,小小的桌子,我们一家三口围坐着,很亲密。新鲜的肉片放在铁板上,熟了,发出淡淡的香味,盘子里盛着切成小片的面包片、洒了孜然粉的羊肉串,碧绿的蔬菜,我和我爸我妈,我们慢慢地吃,慢慢地说话,尽管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问题儿童了,我不太爱说话,经常皱眉,上课时敢于反问老师问题,并且组织罢课,去校长室找校长理论。
我爸高兴坏了,我爸笑着说,小茹会挣稿费啦,可是小茹有很多心事呢,一点儿也不像小时候,一回家,急忙就坐在晚餐的桌子前,絮絮地讲学校里的事情给我们听,小茹在想什么呢?
我说我在想,我将来会是一个作家。
我怀念那样的日子,电视声音开得极大,房间里面暖暖的,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开着小灯,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见每个人轻轻呼吸的声音。我多么怀念啊。
我妈说,听说念儿出事了。
我说,没事,她找了一个心理医生,现在好多了。你们都还是孩子。我妈说。
不。我说,我长大了,我没工作,可是我也没有饿死,我能挣钱养活自己。
我妈悲伤地看我,我知道,你现在在写那些奇怪的小稿养自己,可是,别再写了,回来写小说吧。你小时候跟你爸说过,你会是一个作家。
我沉默。然后我说,我知道我该干些什么,我已经长大了。
我妈说,不管怎么样,即使你已经是一个年纪很大很大的女人了,在我们眼里,你仍然是我们的小孩子。
我埋头吃菜。 以前我陪我妈看MTV天籁村,那些歌每一首都要唱,爱你啊你爱啊我爱啊爱我啊。我妈说真奇怪,一天到晚爱啊爱的。我说这是现在的趋势嘛,越没有的东西才越想着要有。我妈就说,真正有爱的人可从来都不说来。
我一直在想我妈为什么会这么说话,她像我这么年轻的时候只读《三国志》,就像我只读《西游记》一样,可是《三国志》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结了婚,四年以后生了我,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自己了,她这一生,都只为了我这个孩子,我却使她伤心。我曾经收集我妈说过的所有漂亮句子,写成了一个妈妈语录。
以前我总是一边吃饭,一边说,空虚啊,真是空虚。我妈就说,难道你这一碗饭都吃进空虚里去了吗?
以前我穿露背装上街,回家,我妈会说,你带回来了一背眼睛。
以前我说,我理想中的乌托邦就是没有政府,没有军队,不需要工作,但是每个人都能吃饱。我妈说,我理想中的乌托邦就是女儿你每天晚饭后能够洗碗。
以前我写作到深夜,会问我妈,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在大街上走,这时你突然发现有人在跟踪你,你怎么办?我妈说,我关掉电脑,去睡觉。
我笑了一笑,很快我就不笑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我妈问我还恨不恨我爸。
我说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他,我说我后来想想我爸还是有道理的,如果我没有在宣传部呆过,我就会变得很疯狂,我会什么都干得出来,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坏女人,幸好我没有,至少我现在还很理智,知道用纯洁的精神思想和写作。
我妈说,你恨不恨你爸今天没来,飞成都去了,你爸确实是临时决定的……我说,没关系,没事的,真的。
两年前,我在我父亲55岁大寿的那一天,偷偷地飞北京,去看我的北京情人,因为我和他的感情发生了危机,我不得不去。我还欺骗我爸,说我得到念儿那儿住两天,我得写我的新小说,后来我回家,发现我走前买给我爸的生日蛋糕,我爸一口都没吃。我知道我爸深深地受了伤害,他对我彻底绝了望,根本就不愿意再搭理我。
其实,我在飞行的时候一直都希望飞机能够掉下去,我无法偿还爱,用身体,或血,都偿还不了。当我们遇到强气流,飞机开始摇晃,所有的人都恐惧,可是我不能恐惧,因为我太堕落,我欺骗所有的人,却把罪给他们。
后来我才知道,神不会为了惩罚我而惩罚飞机上那么多的人,惩罚会在以后来,一个合适的地方和时间,一切都是公平的。
我妈仍然悲伤地看着我。我妈说,你爸吐血吐得很厉害。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的冷清的房间,小念在阳台上看风景,我知道他寂寞。
我回忆我妈说过的话,你爸吐血吐得很厉害。我就哭出来了,我听到了心破碎的声音。
六、我看见花在盛开
以前我总是在黑暗来临的时候才恐惧,可是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恐惧极了。
在黑暗中。如果我一直这么堕落下去,我就会永远都看不到光,永远都在黑暗中,我知道那是很恐惧的,还有无止境的痛苦,可我还是堕落下去。
我在夜深的时候洗澡,我闭上眼睛,我马上就感受到了恐惧,我开始尖叫,但尖叫也是无意义的。我对自己解释说,你闭上眼睛,恶会来,你不闭上眼睛,恶还是会来,所以,无论我闭不闭眼,恶都会来,
小时候我认为恶是一个固体,长得很丑陋,而且无所不能,到现在我才知道,恶其实是从心里来的,它有很多碎片,分散在每个人的身体里,很多时候人都被它控制住了。我尖叫了,因为恶从心里出来了,包围了我,它使我变得不快乐,邪恶,攻击性,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即使水都进到我的眼睛里,让我疼痛,我也要睁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亮光,就会安静。
很多时候我无法选择,因为我听见两个女人在争吵,一个很奴性,热爱利欲,另一个的脸总是离我很远,我看不见她,但她让我知罪,却宽容我所做的,可是我很茫然,我等待她们有个结果,可是她们争吵了二十年了,还没有结束。
——《是谁使我在深夜里尖叫》
每个女人都一样,很多年前她们清水脸,后来她们哂伤妆,再到后来她们粉红兔子妆,再到后来,她们裸妆,其实也就是清水脸。
我在最繁荣的步行街上找到了一辆没人管的三轮车,我坐了上去,开始看她们,我的目光跟随着女人们的颜色游移,她们有些是宝蓝色的,有些是紫红色的。我经常会为了看女人而上街,我喜欢看她们,她们有的很难看,有的很美。
对面的商场里挤了很多人,外面的人要挤进去,里面的人要挤出去,他们进进出出,快乐极了。很突然地,我对面的这些人,全部都消失了,我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坐在商场门口,一张大桌子的后面,她的桌子上摆放着凌乱的塑料杯,盛热八宝粥的罐缸,她埋头清点粥的数量,然后仰起脸冲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微笑。
我向她招手,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端着一杯粥,横穿马路,缓慢地向我走来,她很注意姿态。
五颜六色的八宝粥,杯子里有一把玲珑的小勺子,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粥,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我的手指开始暖和起来。
我看见一个可怜的孩子,天气多么冷,她却穿着短裙,长出膝盖一小段的薄袜子,裙子和袜子中间露着一段真正的腿,天气太寒冷了,那段腿已经完全变成了青色。她像一只兔子那样蹦蹦跳跳,她的小皮包遍布了劣质皮革黯淡的黑斑点。
我捡到过那样的一只小皮包,里面有一个穷女孩子的全部,劣质口红,断了的眉笔,小圆镜,身份证,零碎钱,还有一张未婚证明,一切结婚要用的资料和介绍信,还有她的男朋友寄给她的分手信,那个男人说了很多很多借口,他说他爱她,可是他不能娶她。我把那个小皮包交到派出所的时候他们都冷冷地看我,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冷冷地收下了,往桌上一放。我说,你们可以从她的身份证找到她,你们一定要把这个包还给她,这些东西对她很重要。可是他们冷冷地看我,连收条都不写一张。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年纪太小了, 我二十岁,在C市工业技术学院计算机系念三年级,现在我在放寒假,我马上就要念完书了,我会永远都放假。
我的青黄不接的二十岁,没有人会认真地对待我。
我也做不了青春活力了,我有一点儿老,十五岁的小女孩子叫我阿姨一点也不过份。
有一个男人很大声地问那个可怜的孩子,妞,冷不冷?我猜测他从北面来,我们这儿从没有妞这个词。词汇很重要。
当我和雅雅都还是问题少女的时候,我们坐在酒吧里,和每一个看我们的男人说话,有两个男人每说完一句话,就用牛逼这两个字做结束点缀。那时候我和雅雅刚刚去了一次南京,我们就问他们是不是南京男人。
那两个男人很和蔼地告诉我们,他们不是,南京男人只会说傻逼。
很多年以后我和雅雅在广州,我总是听到他们优雅地说,顺着小母牛的后腿往上爬。后来我问一个广州男人,我说,你们说的那么长的一个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个男人说,哦,就是够牛逼的意思了啦。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职业写作了,我在深夜写作,在白天睡觉,我会为了看一个人去看一部奇怪的电影,是这样,我为了能够看到窦唯而去看了《北京杂种》,我更喜欢年轻时候的他,像我的朋友雅雅说的,他还年轻着,他还没有面对着一个女人猜疑她或者被她猜疑。
其实我在二十岁就看到了《北京杂种》的剧本,是雅雅辛辛苦苦抄的本子,那时候已经九十年代了,我曾经劝她说,你应该去复印,手抄本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了。
雅雅说她在行为艺术,她幻想手抄一万部电影的剧本,然后展览它们。当然现在她早已经放弃了。请原谅我们的年轻,那时候我们还年轻着。
我在四年以后看到了真正的电影,我看到一个名字叫做毛毛的女人,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卡子要求她做掉孩子,在雨中,他们争吵,然后毛毛失踪了,然后毛毛躺在手术台上,可是堕胎是一种罪,然后卡子走来走去,卡子抽烟,最后卡子找到毛毛了,孩子哭了。
其间崔健和窦唯不停地唱歌,崔健比窦唯唱得多,但是他没有窦唯帅。藏天朔爬在窗台上,他还是那么胖。直到结束,我还没有听到何勇唱《钟鼓楼》,我爱那首歌甚过一切。
电影有英文字幕, 我看到他们把“牛逼”翻译成了“SO COOL”,我就笑起来了,我在想如果它愿意更换片名那么它就有可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当然我的这个念头很蠢。但是每一部电影都是有时间的,如果它一直被拖延着,就会变得不重要,或者要等到很久以后,它也许会被很久以后的孩子们喜欢。就像三十年前巴黎的五月,他们说:“我们会回来的。”
牛逼=SO COOL。够牛逼=顺着小母牛的后腿往上爬。真是有趣极了。好了好了,回到我的二十岁。
可怜的孩子已经消失不见了,有很多目光在我二十岁的身体上游离,从脸上到腿上,又从腿上游离到脸上,我发现不再是我看她们了,而是她们看我,她们的目光像冬天的太阳光,有一点儿暖洋洋地,照耀着我的身体,让我像一只猫那么快乐和慵懒。
我不知道她们的生活,她们是怎么过的?她们会抽烟。她们可以睡到下午。她们也会读书的吧,她们会读席娟的小说还是张曼娟的小说呢,据说那些都是言情精品。也许吧。总之我的时代已经不流行张爱玲和三毛了。张爱玲不道德,据说她先同居,再结婚,道德的人们说,如果那个男人是汉奸,就更不叫同居了,而叫姘居。
三毛死了,道德的人们说,她欺骗所有的人。我不读那些,我要么读《西游记》,要么就读《汉字dBASEⅢ原理与应用》。
我看见有两个巡警向我走过来,他们靠得很近,显得很要好的样子,他们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就注意到我了。
我想我没有妨碍市容吧,我只是坐在步行街一辆无主的三轮车上吃了一杯八宝粥,我怎么了?
他们一边目不转晴地看我,一边窃窃私语,脚步开始快起来。我开始慌张,慌张极了。他们很快地走到了我的面前。嗨。巡警说。通常巡警是不会说这个词的,但他确实说了。我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桌高粱。你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他穿着皮茄克,硬绷绷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