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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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 第1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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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起来这位议和大臣洪中堂,既然用了这个美人计,便应该大大的酬谢赛金花一下才是。偏偏的洪中堂年纪高大,吃不起辛苦,看着中国这般的时势,荆榛遍地,豺虎当涂,蒿目山河,惊心烽火。看着自己的年纪已经将近八十岁的人,那里还能和国家出什么力,心上未免总有些郁郁不舒。更兼跋涉风尘,驰驱舆马,进京的时候本来已经有病,无奈这个时候国事紧急,不得偷安,没奈何只得力疾从事。开议和约的时候,未免又要受些委屈,忍些烦恼,心上一忧一急,那病便一天一天的重起来。究竟上了年纪的人,那里禁得起?不等到和约签字,便呜呼哀哉死了。
  洪中堂既死之后,偏偏的那位姓杨的随员也丁了外艰,奔丧回去。这两个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儿的内容?就是有几个知道的人,那里还来多管这般闲事,想着要酬谢赛金花的这件事儿?老老实实的把赛金花的这番劳绩挂在瓢底里头去的了。好在赛金花本来不想什么酬谢,便也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到了后来不知怎样的,京城里头的那班人大家都把赛金花的这件事儿传说出来。又见他常常穿著男子衣冠,同着华德生并马出游,大家都不叫他赛金花,都叫他作赛二爷。又为着他帮着洪中堂议成和约,大家便又叫他作议和大臣。这个议和大臣赛二爷的芳名,竟是京城里头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后来华德生撤兵回国,赛金花想要同着他到德国去。华德生为着奉命出师还没有回国复命,不能带个女子回去,赛金花便也只得罢了。华德生临走的时候,两个人依依不舍。长亭惜别,南浦伤神。蘼芜远道之思,杨柳征人之恨。柔肠百结,春销凤女之魂;别泪三声,目断西溟之水。赛金花直送华德生到天津,上了兵轮,方才洒泪别去。自此以后,赛二爷的生意,比以前更是日盛一日。过了几时,赛金花想着恋恋风尘究竟不是长策,趁着如今手里头着实有了几个钱,想要拣个好好的客人嫁了他,作个叶落归根的算计。
  刚刚这个时候,那位卜蔼卜部郎借着赛金花的扶持,走到了华德生的门路,非但没有追究他附从拳匪的事情,而且华德生还在中国议和大臣面前,和他讲几句好话。这个时候华德生的话儿,就好象皇上、皇太后的谕旨一般,那一个敢不听他的说话!连忙把这位卜部郎一保两保,平地飞升,不到半年,已经升署了刑部右侍郎。这位卜侍郎的运动手段又十分利害,皇上、皇太后回銮之后,那一班跟着到西安去的大臣,一个个不是军机大臣,便是尚书、部院,却不知怎样的一个个都受了卜侍郎的运动,都说他是个狠有才干的人。这位卜侍郎本来是贪花好色的都头、醇酒妇人的首领,如今仕途得意,越发成日的花天酒地,选舞征歌,邀结公卿,交通权贵,赛金花院中也常常的去摆酒请客。但是当着那华德生没有回国的时候,卜侍郎虽然也常到赛金花院中去,却口口声声的总统宪太太长、总统宪太太短,不是送衣服,就是送首饰,规规矩矩的连笑话也不敢说一句,那里敢在赛金花院中摆酒?如今华德生走了,卜侍郎却登时变了样儿,见了赛金花的面,也不称他总统宪太太,自己也不称沐恩,依旧嬉皮笑脸的动手动脚起来。
  赛金花见他忽然变了样儿,不像那以前的恭敬,虽然不甚放在心上,却也觉得有些好笑。卜侍郎在赛金花那里混了几时,知道赛金花狠有几个钱,就是华德生在京城里头的时候,那些别人送他的金珠首饰,也值好几万银子,便存着个人财两得的念头,想要娶他回去。无奈赛金花想起他以前要走华德生门路的时候,对着自己一味的叩头请安,不顾廉耻,后来华德生走了,又趾高气扬的翻转脸来,和以前好象两个人的一般,心上是有些瞧他不起,不肯嫁他。卜侍郎和他说了几次,赛金花都一口回绝。卜侍郎一连碰了几次钉子,心上便大大的不快起来,对着赛金花常常的藉端发作,一会儿说他怠慢了客人,一会儿又说他回绝了生意。赛金花虽然是个妓女,却倒是个狠爽直的人,见他这样的有心挑剔,只说他是闹着顽的,也不放在心上。
  这一天正逢礼拜,赛金花那里来了无数的客人,把六七个房间都挤得满满的,摆酒的摆酒,碰和的碰和,甚是热闹。只把一个赛金花忙得个八面张罗,满场飞舞,凭你赛金花的这般老手,也有些手忙脚乱的应酬不过来。在忙得个手口不闲之际,刚刚的卜侍郎又同着几个朋友吃得醉醺醺的,闯了进来,要在赛金花院中碰和。赛金花见了卜侍郎,只说自己以前帮过他的忙,救过他的患难,更兼华德生没有回国的时候,这位卜侍郎见了赛金花的面好象小鬼见了阎王、老鼠见了猫一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虽然华德生遄回德国,卜侍郎已据要津,在赛金花眼中看起卜侍郎来,却还是以前的卜侍郎一般,并没有什么分别,那里把他放在心上。当下便对卜侍郎笑道:“卜大人耐来得勿巧,几间房间才勿空来浪,只好请唔笃几位晏歇再来格哉。”
  卜侍郎听得房间勿空,赛金花叫他等一回儿再来,心中甚是不快,乘着醉意,睁开了一双鼠目,便想发作。却被一个同来的人说道:“我还要宝香堂去,这里的房间不空狠好,我们去一会儿再来。”说着,拉了卜侍郎便走。卜侍郎只得同着他去到宝香堂坐了一回。转过身来,方才又到赛金花院中,那几间大房间依旧还没有空,只有一间极小的斗室,里头没有人,卜侍郎只得勉勉强强的坐在这个小房间里面。赛金花正在那里和客人代碰和,听得来的客人就是卜侍郎,赛金花便只顾碰他的和,没有过去应酬。
  卜侍郎等了好一回,要等赛金花出来,那知等来等去,赛金花的影也不见。卜侍郎不由得心火发起来,喝令娘姨:“去把你们大小姐叫过来,我有话和他讲!”偏偏的这几个娘姨大姐,也为着以前的卜大人对着赛金花这样的奴颜婢膝,如今的卜大人对着赛金花却又这样的装腔作势起来,一个个的心上也都在那里剪他不起。看了他这样其势汹汹的样儿,心上越发的不愿意,冷冷的连应都不应。卜侍郎见了他们这般待理不理的神情,更觉得火上浇油,薪边措炭,心上一盆烈火直透青云,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把桌子上的茶碗抢在手中,用力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口内大声喝道:“怎么我来照顾你们的生意,你们都是这般不瞅不睬的样儿?难道我姓卜的不是出钱的么?”那班娘姨大姐见了卜侍郎忽然的这般发作起来,倒也都吃了一惊。一个大姐便飞一般的去和赛金花说,娘姨银姐便上前按住了卜侍郎陪笑劝解。卜侍郎那里肯听银姐的话,只是气忿忿的乱嚷。一刻儿的工夫,赛金花急急的赶了过来,见了卜侍郎便微微一笑道:“倪当仔啥人来浪发脾气,勿壳张是卜大人!卜大人,耐是勿比别人,倪搭格老客人哉嘛!俚笃有啥勿到家格场化得罪仔耐卜大人,阿好看倪面浪勿要动气。”卜侍郎见了赛金花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的,知道有心藐视,更觉生气,把桌子一拍道:“别人得罪了我,叫我看在你的脸上不要生气;如今就是你自己得罪了我,却叫我看在那一个人的脸上呢?”
  赛金花见卜侍郎忽然这样的平空变起脸来,心上廿四分的诧异,却还只道他吃醉了酒,不是有心来寻事的,便笑着说道:“倪是呒啥得罪耐卜大人格地方嘛,耐今朝啥实梗动气呀?阿是好吃仔酒哉?”卜侍郎铁铮铮的说道:“我吃了酒也用不着你来多管。客人来了差不多一点多钟的时候,你影儿都没有看见,这样的还说是没有得罪,你要怎么样方才算得罪呢?”
  赛金花听了卜侍郎这样的口风,分明是有心扳他的错处,心上方才也有些生气起来,暗想天下竟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便也正色说道:“卜大人,耐闲话说错哉!耐卜大人来浪倪搭,老实说,比勿得别人,倪就是得罪仔耐,耐也勿好意思扳倪格差头哩,卜大人阿对?”卜侍郎听了顿了一顿,硬着头皮又道:“这是什么话儿,得罪了我,我也不好意思挑你的眼儿!我到要问问你,为什么我不好意思挑你们的眼?难道我姓卜的就不是客人么?”赛金花冷笑一声道:“卜大人耐自家心浪也蛮明白来浪,定规要倪说出来,是呒啥趣势!”说着又叹一口气道:“故歇世界浪事体,格末叫稀奇。倪倒勿壳张耐卜大人会有实梗格一来,阿要诧异!”正是:辜负红梨之梦,雨怨云愁;猖狂遥夜之风,花啼柳泣。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七十六回 杀风景恶客试尊拳 弃尘寰佳人悲薄命

    
  只说卜侍郎听了赛金花的说话,越发暴跳如雷的道:“你这个东西近来着实的放肆!你在别人面上放肆也还罢了,如今竟在我面前都敢这般放肆起来,这还了得!最可笑的,无影无踪的平空讲出这般混话,倒说我自己心上明白,我今天定要请教请教你,究竟是什么话儿?”赛金花听了卜侍郎一番说话,把以前的事情竟是一笔抹煞,只气得目定口呆,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冷笑道:“倪来浪别人面浪,倒才是客客气气格。独有来浪耐浪末,就是推扳点也呒啥希奇。耐阿记得,跪来浪地浪叫总统宪太太格辰光,倪对仔耐是那哼样式,阿是忘记脱哉?”
  卜侍郎听了虽然面上红了一红,却假作不懂他说话的意思,别过脸来对着那几个朋友说道:“你们听听他讲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简直不懂他讲的是些什么话儿!”赛金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唔笃做官格,大家才靠天老爷来浪照应。倪吃把势饭格,也靠仔天老爷来浪照应。一个人有仔良心,总归有好日子格。做仔格人呒拨仔良心,是勿局格嘘!耐说出实梗格闲话来,耐良心到仔陆里去哉?倪倒要洗清仔眼睛,看看耐格位卜大人那哼格升官发财!倪是呒啥希奇,总归靠仔天老爷过日子。耐卜大人要扳倪格差头,随便耐去那哼末哉!”
  卜侍郎听了赛金花的说话,一句紧似一句,来得甚是锋芒,知道说他不过。想要打掉他的房间,又怕被人知道了风声不雅,要想找句话儿出来扳驳他,却又一时找不出来。
  刚刚这几个朋友里头也有知道卜侍郎这件事情的人,明知道说来说去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便拉着卜侍郎说道:“你们两个人,今天大家都在气头上的时候,从来相打没有好手,相骂没有好口。你们两个好几年的老相好,那里真有什么一定过不去的事情,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就是了。”赛金花瞪了卜侍郎一眼,对着众人说道:“勿说起老相好格句闲话,倒还勿要去说俚。说起仔老相好格句闲话来,格末真正叫枉空!”卜侍郎被那几个朋友拉着往外便走,也就将机就计,回过头来对着赛金花说道:“你自己小心在意,不要撞在我的手里头就是了!”赛金花气到极处,那里还管他什么侍郎不侍郎,高声答道:“倪等好来里,耐有啥本事末,来末哉!”卜侍郎还要说话,却被那几个朋友不由分说,推推拥拥的拉着他一哄出去。赛金花连送也没有送,卜侍郎真恨得咬牙切齿的,发誓要想个法儿收拾他。偏偏事有凑巧,也是赛金花运遇邅迍,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赛金花院中本来有两个讨人,一个叫金红,一个叫银翠。这个金红,恰生得十分狡猾,一味的巴结赛金花,巴结得赛金花十分欢喜,把他就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一切贵重的东西都交给金红一个人掌管。这个银翠,却刚刚和金红生得反了一个意见,不但不肯奉承,而且性情生硬,就是见了客人也每每要排墙倒壁的任意冲撞,赛金花心上本来狠不愿意他。就是这个银翠,见赛金花把个金红这般的抬举,把自己却这样的冷淡,两下比较,未免有些相形见绌的地方。
  这一天,有个在银号里头管帐的山西客人,到赛金花院中来摆酒请客。刚刚赛金花和金红都出条子去了,没有回来,只有银翠在家,身上有些寒热,睡在床上没有出来应酬。那客人不知道他生病,要去拉他起来,银翠不肯。那客人本来也是个蛮牛一般的人物,那里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肠,见银翠不肯起来,只说他有心慢客,心上生气,一定要叫他起来。自己跑过去,不分好歹生生的把银翠拉了起来。银翠心中大怒,着实把他冲撞了一顿。那客人受了这番没趣,不觉得老羞成怒起来,跳起身来,伸出巨灵一般的手掌对着银翠的左边颊上“呼”的就是一掌。银翠不及提防,只听得“拍”的一声,粉嫩的脸上早现出五个指印,红了半边。说时迟,那时快,银翠还没有回身,右边脸上早又是“呼”的一掌飞来。银翠一连受了两掌,又羞又痛,又气又怒,不觉掩面大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骂着,只说:“你要打,索性打死了我,不敢打的就是个畜生!”那客人那里忍得住,再要奔上去打时,却被一班娘姨、大姐大家拦住,七张八嘴的解劝,大家闹作一团。
  正在闹得沸反盈天之际,幸而赛金花出局回来,连忙上前把那客人劝祝那客人还气得乱嚷乱跳,只说银翠得罪了他,定要赛金花打他一顿,方才肯罢。赛金花听了,知道这件事情银翠没有什么大不是,又知道他身上有病,不肯打他。禁不得这位西老儿一味的和赛金花混闹,死也不肯干休,逼得赛金花没奈何,只得把银翠叫了来,当着那客人的面,轻轻的打了几下,又淡淡的骂了几句,那客人方才罢了。
  那里知道,这个银翠平空被那客人打了两下,正在有冤没处伸的时候,不想赛金花又当着那客人的面,把他打了几下,一腔冤忿,无可发泄。想着流落风尘,将来终究没有好好的结局,平日之间既不得赛金花的欢心,今天又受了这样的一番奇冤极枉,越想越气,就萌了个短见的心肠,悄悄的取了一合生鸦片烟吞了下去。一霎时芳魂渺渺,艳魄悠悠;阆苑雪消,高堂云散。灯昏柝死,香销离恨之天;月黑风凄,春冷芙蓉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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