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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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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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哎呀!见到您真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感到羞辱,感到伤心。哪怕给她一百万,她也不愿在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情敌,虚伪的人在场的情况下说上一句话。那女人现在站在画布后面,大概正在幸灾乐祸地窃笑呢。
“我给您带来一幅画稿……”她用极细的声音怯生生地说,她的嘴唇颤抖起来,“一幅静物写生。”
“啊?……画稿?”
画家接过画稿,边走边看,似乎是不经意地进了另一个房间。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顺从地跟着他。
“静物写生……一流的,”他嘟哝着,随后信口押起韵来,“库罗尔特,乔尔特,波尔特②……”
……………………
②分别为“疗养院”、“鬼”、“港口”的音译,与“一流的”尾音“索尔特”同韵。此处为无聊的戏言。
从画室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衣裙的蟋蟋声。这就是说,她走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真想大喝一声,抓起什么重东西朝画家头上砸去,然后转身跑掉。但是她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沉重的羞辱感压在心头,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不是女画家,而是一条小爬虫了。
“我累了……”画家懒洋洋地说,望着画稿,不住地甩着头驱赶瞌睡,“当然啦,画得不错,不过今天一幅画稿,去年一幅画稿,下个月还是一幅画稿……您怎么不厌烦呢?我要是您的话,早就把画笔扔了,不如认真槁点音乐什么的。要知道,您算不得画家,您是音乐家。不过,您可知道,我多累啊!我这就去叫他们送茶来……好吗?”
他走出房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听到,他在吩咐听差什么。为了避免告辞,避免解释,最主要是为了免得放声痛哭,她没等他回来,赶紧跑到前室,穿上套鞋,走了出来。她这才轻快地嘘了一口气,感到自己跟里亚博夫斯基、跟绘画、跟刚才在画室里压在她心头的那种沉重的羞辱感,从此一刀两断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先去找了一趟女裁缝,随后去拜访昨天刚到的巴尔奈①,从巴尔奈那儿出来又去了一家乐谱店。一路上她都在琢磨着,她怎样给里亚博夫斯基写一封冷酷无情的充满个人尊严的信,怎样在春天或夏天她和戴莫夫一道去克里米亚度假,从此跟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开始新的生活。
……………………
①巴尔奈(一八四二……一九二四),德国名演员,戏剧活动家。
这天夜里,她很晚才回家,她没有换衣服就在客厅里坐下写信。里亚博夫斯基说她算不得画家,她为了报复,现在写信告诉他:他每年画的都是老一套,他每天说的也是老一套,他停滞不前了,除了已有成绩外,他将来不会有任何进展。她还想告诉他:他在许多方面得益于她的良好影响,如果说他现在行为恶劣,那只是因为形形色色的轻薄女子取代了她的影响,今天躲在画布后面的那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亲爱的,”戴莫夫在书房里叫她,并没有开门,“亲爱的!”
“你有什么事?”
“亲爱的,你别进我的房间,站在门口就行了。是这么回事……前天我在医院里传染了白喉,现在……我不舒服。你快去请科罗斯捷列夫。”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对丈夫,就像对她所有熟悉的男人一样,只叫姓,不叫名字。她不喜欢他的名字奥西普,因为它让人联想到果戈里的奥西普①和一句俏皮话:“奥西普,哑嗓子;阿尔希普,爱媳妇。”现在她却喊道:
……………………
①果戈里的剧本《钦差大臣》中的仆人。
“奥西普,这不可能!”
“去吧!我不舒服……”戴莫夫在门后说。可以听到他走回沙发那里,又躺下了。“去吧!”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想道,她吓得手脚发凉,“这病可危险呢!”
她毫无必要地举着蜡烛走进卧室,在那里考虑着她该怎么办,无意间看了一下穿衣镜:一张吓白的脸,短上衣的两个袖子高高耸起,胸前一大堆黄色的绉边,裙子上乱七八糟的条纹,她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既可怕又丑陋。她突然痛心地感到她对不起戴莫夫,对不起他对她的那份深情的爱,对不起他年轻的生命,甚至对不起他的这张好久没睡过的空床。她不时想起他平日那张温和、柔顺的笑脸。她伤心得放声大哭起来,立即给科罗斯捷列夫写了一封求助的信。这时已是午夜两点了。

早晨七点多钟,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因夜间失眠而脑袋发沉,没有梳洗,模样难看,一脸悔愧的神色,从卧室里出来。这时一位黑胡子先生打从她身旁走过,进了前室,看来这是医生。屋里有一股药水味。科罗斯捷列夫站在书房门口,右手捻着左侧的唇髭。
“对不起,我不能放你进去看他,”他阴沉地对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这病会传染的。说实在的,您也没有必要进去。他已经昏迷,在说胡话。”
“他真是得了白喉吗?”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间,声音几乎听不清。
“那些明知危险却偏要去冒险的人,真应该送交法庭审判,”科罗斯捷列夫喃喃自语,没有回答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问题。“您知道他是怎么感染的吗?星期二,他用吸管吸一个病儿的白喉粘液。这是干什么?愚蠢……是的,胡闹……”
“危险吗?很危险吗?”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
“是的,都说这病很难治。说实在的,应当请施列克来才对。”
先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头发棕红,鼻子很长,说话带犹太人口音;继而来了一个高个子,他背有点驼,须眉浓重,看上去像个大辅祭;最后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很胖,脸色红润,戴一副眼镜。这是医生们来为自己的同事轮流值班。科罗斯捷列夫值完班后没有回家,他留下来,像个幽灵似的在各个房间里踱来踱去。女仆给值班的医生们送茶,不断跑药房,根本没人收拾房间。家里冷清而凄凉。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独自坐在卧室里,想到这是上帝来惩罚她了,因为她欺骗了丈夫。这个沉默寡言、从不抱怨、不可理解的人,这个温顺得失去个性、由于过分的善良显得没有主见、显得软弱的人,此刻正躺在他书房的长沙发上,默默地忍受着痛苦,连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如果他吐出一句怨言,哪怕是高烧中的呓语,那么值班的医生就会了解到,毛病不单单出在白喉上。他们就会去问科罗斯捷列夫:他什么都知道。难怪他看着朋友的妻子时,那眼神仿佛在说:她才是真正的元凶,白喉不过是她的同谋犯。她已经不记得伏尔加河上那个月夜,不记得那番爱情的表白和农舍里的那段富有诗意的生活。她只记得,她由于无聊的苛求,由于娇生惯养,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沾上了一层粘乎乎的污秽,从此休想洗干净了……
“哎呀,我把他骗得太厉害了,”她想道,记起了她跟里亚博夫斯基的那段烦心的浪漫史,“这种事真该诅咒!……”
下午四点钟,她眼科罗斯捷列夫一起吃午饭。他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葡萄酒,皱起了眉头。她也没吃东西。有时她暗自祷告,向上帝起誓,一旦戴莫夫病好了,她一定再爱他,永远做他忠实的妻子。有时她精神恍榴,望着科罗斯捷列夫,想道:“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再加上面容憔悴,举止粗野,难道不枯燥吗?”有时她又觉得上帝会立即来处死她,因为她害怕传染,竟一次也没去过丈夫的书房。总之,她的情绪低沉而沮丧,相信她的生活已经毁掉,再也无法挽救了……
午饭厨天色暗下来。当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走进客厅时,科罗斯捷列夫已躺在沙发床上,枕着一个金线绣的绸垫子,在呼噜呼噜地打鼾。
值班的医生进进出出,谁也不曾留意这种混乱状态。外人在客厅里呼呼大睡,墙上的那些画稿,独出心裁的陈设,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女主人……所有这一切现在已引不起丝毫兴趣。有位医生无意中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这笑声显得那么古怪、胆怯,叫人听了不寒而栗。
当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再次走进客厅时,科罗斯捷列夫已经不睡了。他坐在那里抽烟。
“他的白喉已经转移到了鼻腔,”他小声说,“心脏功能也不好。说实在的,情况很糟糕。”
“那您去请施列克吧,”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
“已经来过了。正是他发现的:白喉杆菌已经扩散到鼻腔,唉,施列克管什么用!说实在的,施列克也帮不了忙。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罗斯捷列夫……如此而已。”
时间过得很慢。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和衣躺在从早晨起就没有收拾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她似乎觉得,整个宅子,从地板到天花板,让庞大的铁块填满了,只要把这铁块弄出去,大家就会感到轻松愉快。等她清醒过来,她才想起,那不是铁块,而是戴莫夫的病。
“静物写生,港口……”她想着想着,又陷入昏睡状态,“港口……疗养院……施列克怎么回事?施列克,格列克,弗列克……克列克。现在我的朋友们在哪儿?他们是否知道我们家的不幸?主啊,救救我……饶恕我。施列克,施列克……”
又是铁块……时间过得很慢,楼下的挂钟不时敲响。有时听到门铃声;是医生们来了……一名女仆端着托盘上的空杯子走了进来,问道:
“太太,床铺要我收拾一下吗?”
她不见回答,又走了出去。楼下的钟敲响了。她梦见伏尔加河上的细雨,又有人走进卧室来,好像是个外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猛地坐起来,认出他是科罗斯捷列夫。
“几点了?她问。
“快三点了。”
“哦,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我是来告诉一声:他快要断气了……”
他呜呜地哭了,挨着她坐在床边,用袖子擦着眼泪。她一时明白不过来,但浑身冰冷,开始慢慢地画着十字。
“快断气了……”他用尖细的嗓子又重复了一遍,又一声抽泣,“他快死了,因为他牺牲了自己……对科学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损失啊!”他沉痛地说,“要是拿我们同他相比的话,那么可以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不平凡的人!才华出众!他给了我们大家多大的希望!”科罗斯捷列夫绞着手,继续道,“我的上帝啊,像他这样的学者现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奥西卡①·戴莫夫,臭西卡·戴莫夫,你是怎么搞的呀!哎呀呀,我的上帝啊!”
……………………
①奥西普的昵称。
科罗斯捷列夫双手掩面,绝望地摇着头。
“他有着多大的道德力量!”他继续道,变得越来越怨恨什么人,“一颗善良、纯洁、仁爱的心灵……不是人,是水晶!他为科学服务,他为科学献身。他日日夜夜像牛一样干活,谁也不怜惜他。这位年轻的学者,未来的教授还不得不私下行医,晚上搞翻译工作,好挣钱来买这堆……污七八糟的破烂!”
科罗斯捷列夫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双手抓过床单,生气地撕扯着,仿佛床单有罪似的。
“他不怜惜自己,别人也不怜惜他。唉,真是的,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啊,一个世上少有的人!”在客厅里有个男人低声说。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回想她和他的全部生活,从头到尾,包括所有的细节,这才突然间明白过来,他确实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人,跟她所认识的那些人相比,可以说是伟大的人。她又回想起她去世的父亲和所有跟他共事的医生们对他的态度,她这才明白,他们都认定他是未来的名人。那墙、天花板、电灯和地毯,好像都在挤眉弄眼地嘲笑她,仿佛在说:“你瞎了眼,瞎了眼!”她哭着冲出卧室,在客厅里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擦肩而过,跑进了丈夫的书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齐腰盖着被子。他的脸瘦削得可怕,脸色灰黄,这样的颜色活人脸上是绝不会有的。只有那脑门,那黑眉毛,还有那熟悉的微笑,让她认出这是戴莫夫。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赶紧摸他的胸、额头和手。胸口还有余温,但额头和手已经凉得叫人发毛。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不是望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而是望着被子。
“戴莫夫!”她大声喊道,“戴莫夫!”
她想对他说明:那是一个错误,事情还可以挽救,生活依旧可以美满幸福。她还想告诉他:他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伟大的人,她将终生景仰他,崇拜他,对他怀着神圣的敬畏……
“戴莫夫!”她叫他,拍他的肩膀,不相信他已经永远不能醒来,“戴莫夫,戴莫夫呀!”
在客厅里,科罗斯捷列夫正对女仆说:
“这有什么好问的?您去找教堂的看门人,跟他打听一下,那些靠养老院救济的老婆婆住在哪儿。她们会给死者洁身、装殓,该做的事她们都会做好的。”
一八九二年一月五日
25 外科手术
            地方自治局医院。由于医师回家结婚,病人暂由医士库里亚京接待。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胖子,穿一件很旧的柞丝绸单排扣短上衣,下穿一条破旧的花呢裤。脸上一副责任重大、心情愉快的表情。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支冒臭气的雪茄烟。
诵经士奉米格拉索夫走进诊所,他是一个又高又结实的老头,穿着窄腰肥袖的棕色长袍,拦腰束一条宽皮带。他的右眼患白内障,半睁半闭着,鼻子上有一颗疣子,远看像一只很大的苍蝇。诵经士很快用眼睛搜寻圣像,没有找到后便对着一个盛着石碳酸溶液的长颈大玻璃瓶画了一个十字。随后从红布中里取出一块圣饼,边鞠躬边把它放到医士面前。
“啊……谢谢啦!”医士打着哈欠说,“您有何贵干?”
“祝您礼拜天过得好,谢尔盖·库兹米奇……我有件事求您……对不起,还是圣诗里说得千真万确:‘我所饮的,搀着眼泪。’几天前,我坐下跟老婆子一块儿喝茶……哎哟,我的上帝!我连一点一滴也喝不进去,就想躺下,真不如死掉的好……刚喝那么一小口……就痛得我没一点儿力气了!除了牙痛,整个这半边脸……好痛啊,好痛啊!这耳朵里也突然痛起来,不行啊,就像里面有颗钉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一阵阵刺痛,一阵阵刺痛!作孽呀!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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