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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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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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颗钉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一阵阵刺痛,一阵阵刺痛!作孽呀!犯戒呀!……可耻的罪恶迷住心窍,终生在懒惰中……报应呀,谢尔盖·库兹米奇,报应呀!大司祭神父做完弥撒后责备我:‘你呀,叶菲姆,口齿不清,鼻音很重。唱诗时,叫人一点也听不清你唱什么。’请您来评评理:要是连嘴都张下开,还能唱什么诗呢!脸都肿了,不行啊,夜里也睡不着……”
“噢,是的……请坐下……张开嘴!”
奉米格拉索夫坐下,张开嘴。
库里亚京皱起眉头,往嘴巴里瞧,在一排由于年老和烟熏而变黄的牙里,看到一颗龋齿。
“助祭神父要我敷上辣子泡酒……不管用。格利克里娅·阿尼西莫夫娜……求上帝保佑她老人家身体健康……给我一根从阿索斯圣山带回的细线,让我扎在胳臂上,还要我用牛奶漱口。我呢,老实说吧,线倒是扎上了,至于牛奶,我没有照办:我敬畏上帝,正是斋戒期呀……”①
……………………
①俄俗:牛奶属荤食。
“迷信!……”医士稍作停顿后又说:“牙得拔掉,叶菲姆·米海伊奇!”
“您比我清楚,谢尔盖·库兹米奇。您上过学堂,所以对这种事很内行,知道该怎么办:是拔了呢,还是上点药水,或是用点别的什么……所以才把您摆在这里,恩人哪,求上帝保佑您身体健康,好让我们为您,亲爹哪,日日夜夜祷告……直到躺进坟墓……”
“不值一提……”医士谦虚起来,他走到立柜前,开始翻寻拔牙器具,“外科手术……不值一提……这里全靠熟练,手有劲……这不费吹灰之力……前不久,地主亚历山大·伊凡内奇·叶吉佩茨基来到医院,就像您现在这样……也是牙痛……这人很有学问,什么事都要问长问短,弄个明白: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跟我握手,称我的名字和父名②……他在彼得堡住了七年,跟所有的教授都混熟了……我跟他待了很久……他以耶稣上帝的名义央求我:‘您给我拔了它,谢尔盖·库兹米奇!’那有什么不行的?可以拔。不过,这里需要懂行,不懂就不行……牙齿有各种各样的。有的用夹钳拔,有的用专用牙钳,有的用螺旋钳③……这要因人而异。”
……………………
②表示尊敬。
③一种旧时拔牙器具。
医士拿起专用牙钳,疑惑地看了它一分钟,之后把它放下,拿起一把夹钳。
“好吧,先生,把嘴张大些……”他拿着夹钳走到诵经士跟前说,“我这就来把它……那个……这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扎破牙床……顺着垂直轴心往外拽……这就成了……”他扎破牙床,“这就成了……”
“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这些蠢人啥也不懂,是天主让你们的脑子开了窍……”
“既然你的嘴张着,就别发什么议论啦……这牙容易拔,可是弄不好牙根常常拔不出来……这一颗……不费吹灰之力……”他把夹钳放上去,“等一等,别拉扯……坐好,别动……一眨眼的工夫……(用力拽)……关键是,要往深里拔(使劲拽)……别把牙根弄断了……”
“我们的天父呀……圣母娘娘呀……哎哟哟……”
“不对头……不对头……怎么拔?你别用手乱抓!把手放下!”他使劲拔,“马上就好……快了,快了……事情么,要知道并不简单……”
“天父呀……爹娘呀……”他一声尖叫,“天使呀!哎哟哟……你倒是拔呀,拔呀,你怎么拖拖拉拉拔五年呢?”
“这事么,要知道……属外科手术……一下子完不了……快了,快了……”
奉米格拉索夫痛得把双膝抬到胳膊时,十个指头乱抓乱动,瞪大眼睛,上气不接下气……那张紫红的脸上冒出了汗,眼睛里涌出泪水,库里亚京站在诵经士面前累得直喘,跺着脚,用力拔……最折磨人的半分钟过去了……夹住牙齿的钳子脱落了。诵经士跳起来,用手指伸进嘴里。他摸到嘴里那颗龋齿还在老地方。
“瞧你拽的!”他用哭笑不得的腔调说,“把你拽到阴间才好!太感谢啦!既然没有本事,就别来拔牙!痛得我眼前发黑……”
“那你为什么用手抓我?”医士也生气了,“我在拔牙,你呢,老来碰我的手,还说了无数蠢话……混帐!”
“你才混帐!”
“你以为,乡巴佬,牙齿是好拔的?你来试试!这可比不得爬到钟楼上撞撞钟!(戏弄他)‘没有本事,没有本事!’你说,你怎么教训起人来了!真有你的……我给叶吉佩茨基老爷,也就是亚历山大·伊凡内奇拔过牙,那一位什么事也没有,一句话也没说……人家比你高贵,也不用手乱抓……坐下!我跟你说:坐下!”
“我痛得晕头转向了……你让我喘口气……哎哟!”他坐下,又说,“就是别太久了,用力拔吧。你别拽,用力拔……一下子就拔出来!”
“居然开导起行家来了!天哪,这么一个无知无识的粗人!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你都要发疯!张开嘴!”他放进夹钳,“外科手术,老兄,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比不得在唱诗班里唱唱诗……”他用力拽,“别发抖……看来,这牙老了,牙根很深……”他仗劲拽,“别动……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别动……好,好……”响起断裂声,“我早知会这样!”
奉米格拉索夫呆呆地坐了片刻,似乎失去了知觉。他昏迷了……他的眼睛茫然望着空间,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
“我要是用专用牙钳就好了……”医士嘟哝着,“真没有料到!”
诵经士清醒过来,立即把手指塞进嘴里,在病牙的地方有两个冒尖的碎茬。
“恶,恶鬼!……”他破口大骂,“让你们这些希律①待在这里,是要我们的命呀!”
……………………
①希律(赫罗德)一世,公元前四十年为犹太国王,多疑、贪权,凡被他认为敌手的人均被危害。在基督神话中说他获悉耶稣降世,便“大杀婴儿”。
“你再骂人……”医士嘟哝着,把夹钳放回立柜,“无知无识的粗人……你在神学校里鞭子挨少了……叶吉佩茨基老爷,也就是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他在彼得堡住了七年……多有学问……他的一件外衣就值一百卢布……可是人家不骂人……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要紧,就死不了!”
诵经士拿起桌上的圣饼,一年捂着脸颊,只好回家去了……
一八八四年八月十一日
26 万卡
            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三个月前被送到靴匠阿里亚兴的铺子里来做学徒。在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上床睡觉。他等到老板夫妇和师傅们出外去做晨祷后,从老板的立柜里取出一小瓶墨水和一支安着锈笔尖的钢笔,然后在自己面前铺平一张揉皱的白纸,写起来。他在写下第一个字以前,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一下门口和窗子,斜起眼睛瞟一眼乌黑的圣像和那两旁摆满鞋楦头的架子,断断续续地叹气。那张纸铺在一条长凳上,他自己在长凳前面跪着。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您圣诞节好,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万卡抬起眼睛看着乌黑的窗子,窗上映着他的蜡烛的影子。他生动地想起他的祖父康司坦丁·玛卡雷奇,地主席瓦烈夫家的守夜人的模样。那是个矮小精瘦而又异常矫健灵活的小老头,年纪约莫六十五岁,老是笑容满面,睒着醉眼。白天他在仆人的厨房里睡觉,或者跟厨娘们取笑,到夜里就穿上肥大的羊皮袄,在庄园四周走来走去,不住地敲梆子。他身后跟着两条狗,耷拉着脑袋,一条是老母狗卡希坦卡,一条是泥鳅,它得了这样的外号,是因为它的毛是黑的,而且身子细长,象是黄鼠狼。这条泥鳅倒是异常恭顺亲热的,不论见着自家人还是见着外人,一概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瞧着,然而它是靠不住的。在它的恭顺温和的后面,隐藏着极其狡狯的险恶用心。任凭哪条狗也不如它那么善于抓住机会,悄悄溜到人的身旁,在腿肚子上咬一口,或者钻进冷藏室里去,或者偷农民的鸡吃。它的后腿已经不止一次被人打断,有两次人家索性把它吊起来,而且每个星期都把它打得半死,不过它老是养好伤,又活下来了。
眼下他祖父一定在大门口站着,眯细眼睛看乡村教堂的通红的窗子,顿着穿高统毡靴的脚,跟仆人们开玩笑。他的梆子挂在腰带上。他冻得不时拍手,缩起脖子,一忽儿在女仆身上捏一把,一忽儿在厨娘身上拧一下,发出苍老的笑声。
“咱们来吸点鼻烟,好不好?”他说着,把他的鼻烟盒送到那些女人跟前。
女人们闻了点鼻烟,不住打喷嚏。祖父乐得什么似的,发出一连串快活的笑声,嚷道:“快擦掉,要不然,就冻在鼻子上了!”
他还给狗闻鼻烟。卡希坦卡打喷嚏,皱了皱鼻子,委委屈屈,走到一旁去了。泥锹为了表示恭顺而没打喷嚏,光是摇尾巴。天气好极了。空气纹丝不动,清澈而新鲜。夜色黑暗,可是整个村子以及村里的白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烟子,披着重霜而变成银白色的树木、雪堆,都能看清楚。
繁星布满了整个天空,快活地睒着眼。天河那么清楚地显出来,就好象有人在过节以前用雪把它擦洗过似的。……
万卡叹口气,用钢笔蘸一下墨水,继续写道:“昨天我挨了一顿打。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到院子里,拿师傅干活用的皮条狠狠地抽我,怪我摇他们摇篮里的小娃娃,一不小心睡着了。上个星期老板娘叫我收拾一条青鱼,我从尾巴上动手收拾,她就捞起那条青鱼,把鱼头直截到我脸上来。师傅们总是耍笑我,打发我到小酒店里去打酒,怂恿我偷老板的黄瓜,老板随手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我。吃食是什么也没有。早晨吃面包,午饭喝稀粥,晚上又是面包,至于茶啦,白菜汤啦,只有老板和老板娘才大喝而特喝。他们叫我睡在过道里,他们的小娃娃一哭,我就根本不能睡觉,一股劲儿摇摇篮。亲爱的爷爷,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带着我离开这儿,回家去,回到村子里去吧,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给你叩头了,我会永远为你祷告上帝,带我离开这儿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万卡嘴角撇下来,举起黑拳头揉一揉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会给你搓碎烟叶,”他接着写道,“为你祷告上帝,要是我做了错事,就自管抽我,象抽西多尔的山羊那样。要是你认为我没活儿干,那我就去求总管看在基督面上让我给他擦皮靴,或者替菲德卡去做牧童。亲爱的爷爷,我再也熬不下去,简直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本想跑回村子,可又没有皮靴,我怕冷。等我长大了,我就会为这件事养活你,不许人家欺侮你,等你死了,我就祷告,求上帝让你的灵魂安息,就跟为我的妈彼拉盖雅祷告一样。
“莫斯科是个大城。房屋全是老爷们的。马倒是有很多,羊却没有,狗也不凶。这儿的孩子不举着星星走来走去①,唱诗班也不准人随便参加唱歌。有一回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里看见些钓钩摆着卖,都安好了钓丝,能钓各式各样的鱼,很不错,有一个钓钩甚至经得起一普特重的大鲶鱼呢。我还看见几家铺子卖各式各样的枪,跟老爷的枪差不多,每支枪恐怕要卖一百卢布。……肉铺里有野乌鸡,有松鸡,有兔子,可是这些东西是在哪儿打来的,铺子里的伙计却不肯说。
“亲爱的爷爷,等到老爷家里摆着圣诞树,上面挂着礼物,你就给我摘下一个用金纸包着的核桃,收在那口小绿箱子里。你问奥尔迦·伊格纳捷耶芙娜小姐要吧,就说是给万卡的。”
万卡声音发颤地叹一口气,又凝神瞧着窗子。他回想祖父总是到树林里去给老爷家砍圣诞树,带着孙子一路去。那种时候可真快活啊!祖父咔咔地咳嗽,严寒把树木冻得咔咔地响,万卡就学他们的样子也咔咔地叫。往往在砍树以前,祖父先吸完一袋烟,闻很久的鼻烟,讪笑冻僵的万卡。……那些做圣诞树用的小云杉披着白霜,站在那儿不动,等着看它们谁先死掉。冷不防,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野兔,在雪堆上象箭似的窜过去。祖父忍不住叫道:“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嘿,短尾巴鬼!”
祖父把砍倒的云杉拖回老爷的家里,大家就动手装点它。
……忙得最起劲的是万卡喜爱的奥尔迦·伊格纳捷耶芙娜小姐。当初万卡的母亲彼拉盖雅还活着,在老爷家里做女仆的时候,奥尔迦·伊格纳捷耶芙娜就常给万卡糖果吃,闲着没事做便教他念书,写字,从一数到一百,甚至教他跳卡德里尔舞。可是等到彼拉盖雅一死,孤儿万卡就给送到仆人的厨房去跟祖父住在一起,后来又从厨房给送到莫斯科的靴匠阿里亚兴的铺子里来了。……
“你来吧,亲爱的爷爷。”万卡接着写道,“我求你看在基督和上帝面上带我离开这儿吧。你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孤儿吧,这儿人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气闷得没法说,老是哭。前几天老板用鞋楦头打我,把我打得昏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我的生活苦透了,比狗都不如。……替我问候阿辽娜、独眼的叶果尔卡、马车夫,我的手风琴不要送给外人。孙伊凡·茹科夫草上。亲爱的爷爷,你来吧。”
万卡把这张写好的纸叠成四折,把它放在昨天晚上花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里。……他略为想一想,用钢笔蘸一下墨水,写下地址:
寄交乡下祖父收
然后他搔一下头皮,再想一想,添了几个字:
康司坦丁·玛卡雷奇
他写完信而没有人来打扰,心里感到满意,就戴上帽子,顾不上披皮袄,只穿着衬衫就跑到街上去了。……
昨天晚上他问过肉铺的伙计,伙计告诉他说,信件丢进邮筒以后,就由醉醺醺的车夫驾着邮车,把信从邮筒里收走,响起铃铛,分送到世界各地去。万卡跑到就近的一个邮筒,把那封宝贵的信塞进了筒口。……
他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过了一个钟头,就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祖父坐在炉台上,耷拉着一双光脚,给厨娘们念信。……泥鳅在炉灶旁边走来走去,摇尾巴。……
①指基督教的习俗:圣诞节前夜小孩们举着用簿纸糊的星星走来走去。
27 未婚夫和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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