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您的妻子--哦,不,请原谅!人应当追求一个崇高而辉煌的目标,而家庭生活只会永远束缚我。德米特里·姚内奇(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因为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阿列克谢·费奥菲拉克特奇”),德米特里·姚内奇,您是一位善良、高尚、有头脑的人,淮都比不上您……”她热泪盈眶了:“对您我深表同情,但是……但是您得明白……”
她怕哭起来,赶紧转身跑出了客厅。
斯塔尔采夫的心不再剧烈地跳动。他走出俱乐部来到街上,头一件事就是扯下那个硬领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觉得有点丢脸,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没有料到会遭到拒绝--也不相信,他的一切幻想、痴情和希望把他弄到这么一个尴尬的结局,简直就像业余演出的一出小戏。他为自己的感情,为自己的初恋感到伤心,伤心得恨不得大哭一场,或者操起伞来朝潘捷莱蒙的宽背使劲打去。
一连两三天他无心工作,不吃不睡,但等消息传来,他得知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已经去莫斯科进了音乐学院,他才平静下来,过起从前那种生活。
后来,他偶尔回想起当初如何在墓地里徘徊,如何跑遍全城去借礼服的情景,总是慢悠悠地伸个懒腰,说:
“多少麻烦事,真是的!”
四
四年过去了。斯塔尔采夫在城里的业务已经相当繁重。每天上午他在佳利日匆匆看完病人,然后坐车去城里行医。现在他坐的已经不是双套马车,而是带许多小铃铛的三套马车了,每天总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家。他发福了,而且越来越胖,因为气短已经懒得走路。潘捷莱蒙也发福了,他越是往宽里长,就越是伤心地叹气,抱怨自己命苦:赶马车的活儿大累人了。
斯塔尔采夫去过各种各样的人家,遇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但跟谁也没有深交。当地居民的言谈,对生活的看法,连同他们的外表,都惹得他生气。渐渐地经验告诉他:你尽可以跟当地人打打牌,或者吃吃喝喝,这时候他们都心平气和,宽厚善良,甚至相当聪明,但是只要话题一转到吃喝以外的事,比如说谈谈政治或者科学,那他们就目瞪口呆,或者发一通空洞、愚蠢、恶毒的议论,叫人听了只好摆摆手走开。有时,斯塔尔采夫甚至试着找一些具有自由思想的当地人交谈,比如说到人类。他说,谢天谢地,人类在不断进步,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人类将废除护照和死刑。这时候,对方斜着眼睛怀疑地看着他,问道:“这么说来,到时候人就可以在大街上任意杀人了?”有时斯塔尔采夫参加应酬,在饭余酒后说到人应当劳动,生活中没有劳动是不行的,大家便认为这是指责他们,开始生气,蝶蝶不休地争辩起来。尽管这样,城里人还是什么事也不干,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简直想不出能跟他们谈些什么。斯塔尔采夫只好回避各种谈话,只管吃喝玩牌。每当他碰上某家有喜庆,主人请他入席时,他就坐下,望着面前的盘子,默默地吃喝。席间的谈话没有趣味,没有道理,很是无聊,他感到生气,激动,但一言不发。由于他总是板着脸不说话,眼睛望着盘子,城里人就给他起个外号,叫他“傲慢的波兰人”,虽说他根本就不是波兰人。
对于戏剧和音乐会这类娱乐活动,他向来不去参加,可是每天晚上都打“文特”,一玩就是三小时,玩得兴致勃勃。他还有一样消遣,他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迷上的:每到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行医得来的钱,这些黄黄绿绿的票子有的带香水味,有的带醋味,有的带熏香味,有的带鱼油味。这些票子胡乱塞在各个口袋里,有时约摸有七十个卢布。等到积攒到几百,他就送到信贷合作社存活期。
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外出求学的四年间,斯塔尔采夫只去过图尔金家两趟,还是应薇拉·约瑟福夫娜之请去治她的偏头痛的。每年夏天叶卡捷琳娜都回来度假,但他一次也没有见到她,不知怎么就是不凑巧。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在一个宁静温暖的早晨,一封信送到医院里。信是薇拉·约瑟福夫娜写给德米特里·姚内奇的。信上说,她很想念他,请他务必大驾光临以便减轻她的病痛。信下面有一行附言:“我也赞同妈妈的邀请。卡。”
斯塔尔采大考虑一番,傍晚驱车到了图尔金家。
“哎呀,您好啊,有请啦!”伊凡·彼得罗维奇眉开眼笑地欢迎他,“蓬茹杰!”①
……………………
①“蓬茹”是法语“你好”的音译,“杰”是俄语动词字尾。这种不伦不类的语言意在逗乐。
薇拉·约瑟福夫娜已经老多了,头发也白了。她握住斯塔尔采夫的手,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说:
“大夫,您显然不想对我献殷勤了,从来也不上我们家来,我对您来说是太老了。不过,现在回来了一位年轻的,也许她会走运些。”
那么科季克呢?她瘦了,白了,变得更漂亮,更苗条了。但她已经是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当年的科季克了:在她身上已经没有昔日的蓬勃朝气和天真烂漫的神态。现在她的目光和举止间流露出一种新的表情--胆怯的悔愧的表情,仿佛在这里,在图尔金家里,她像在作客似的。
一多年不见了!”她说着,把手递给斯塔尔采夫,看得出来,她有点心慌意乱。她留神地、好奇地瞧着他的脸,继续道:“您可发福了!您晒黑了,壮实了,不过总的来说变化不大。”
即使现在他还是喜欢她,很喜欢她,不过,她身上好像缺了一点什么,或者说多了一点什么--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但它却妨碍他产生以前一样的感情。他不喜欢她那苍白的脸色,那新的表情,淡淡的笑容和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连她的衣服和坐着的圈椅他也不喜欢了,他也不喜欢过去那段往事,当时他差点想娶了她。他想起了四年前令他激动不安的爱情、幻想和希望,他感到不自在了。
大家喝茶,吃甜点心。然后菠拉·约瑟福夫娜朗读她的小说,读着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斯塔尔采夫听着,望着她一头漂亮的白发,盼望着她早点读完。
“不会写小说的人未必平庸,”他想,“会写小说却不会把它藏起来的人那才愚蠢。”
“真正不赖的……”伊凡·彼得罗维奇说。
然后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弹钢琴,乐声轰响,弹了很久。一曲弹完,大家长时间地向她道谢,对她赞不绝口。
“幸好我当年没有娶她,”斯塔尔采夫心中暗想。
她望着他,显然在等着他邀她到花园里去,但他默不作声。
“让我们谈谈吧,”她走到他跟前,说,“您生活得怎么样?有些什么新闻?情况怎么样?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您,”她激动地说下去,“我一直想给您写信,也想亲自去佳利日看望您,我本来决定动身了,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谁知道您现在对我的态度呢。今天我就这样激动不安地等着您的到来。看在上帝份上,我们去花园里吧。”
他们来到了花园,坐到老枫树下那张长椅上,就像四年前一样。周围很黑。
“您生活得到底怎么样?”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问。
“没什么,平平常常,”斯塔尔采夫回答。
他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两人沉默了。
“此刻我很激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时用双手捂着脸,“不过请您别在意。回到家我的心情好极了,看到大家我真高兴,我一时还不习惯。有多少事值得回忆啊!我觉得我们两人会不停地谈下去,谈到天亮呢。”
此刻他在近处看见她的脸和亮闪闪的眼睛。在这儿,在昏暗中,她显得比刚才在屋子里更年轻些,仿佛她的脸上又露出昔日那种稚气的神态。实际上她确实怀着天真的好奇心望着他的脸,似乎想在近处仔细地看一看并且了解这个当年那么热烈、温柔地爱过她,却又那么不幸的人。她的眼睛分明在感谢他的这份爱情。他也记起了过去的一切,连同全部细节:他怎样在墓地徘徊,后来在凌晨又怎样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忽然伤感起来,往日的情怀多么令人惋惜!他内心的激情似火花般闪亮了。
“您还记得我送您去俱乐部参加晚会的情景吗?”他说,“当时下着雨,天很黑……”
内心的激情燃烧起来,他要诉说他的苦闷,抱怨生活的无奈……
“唉!”他叹口气说,“您刚才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生活能怎么样呢?不行啊。我们衰老,发胖,堕落。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悄悄流逝,毫无生气,没有印象,没有思想……白天赚钱,晚上去俱乐部,周围是一伙牌迷、酒鬼和嗓子喊哑了的人,真叫我无法忍受。这生活有什么好呢?”
“可是您有工作,有崇高的生活目标。以前您总爱谈您的医院。那时候我有点古怪,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其实现在所有的小姐都在弹钢琴,我也在弹,跟大家一样,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这个钢琴家,跟妈妈那个作家一个样。所以很自然的,我那时候不了解您,可是后来到了莫斯科,我却常常想念您。我只想念您一个人。做一名地方医生,帮助受苦的人们,为民众服务,那是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深情地重复说,“我在莫斯科想念您的时候,我觉得您是那么完美,那么崇高……”
斯塔尔采夫想起了每天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许多钞票的乐趣,他心中的激情便熄灭了。
他站起身来,想回到屋里。她挽住他的胳臂。
“您是我一生中所认识的最好的人,”她接着说,“我们会经常见面谈心的,不是吗?答应我。我不是什么钢琴家,在这方面我已经有自知之明,在您的面前我不会再弹琴,再谈音乐了。”
他们进了屋子。斯塔尔采夫在傍晚的灯光下看到她的脸,看到那双忧伤、感激、探询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他感到不安起来,又暗自想道:“幸好我那时没有娶她。”
他起身告辞。
“根据罗马法典,您没有任何权利不吃晚饭就走,”伊凡·彼得罗维奇送他出门时说,“您这态度简直是垂直线。喂,快表演一下,”他对前厅里的帕瓦说。
这时的帕瓦不再是孩子,这个留着唇髭的年轻人摆出可笑的姿势,举起一只手,用凄修的声调说:
“死去吧,你这不幸的女人!”
这一切令斯塔尔采夫感到愤怒。他坐进马车,望着黑沉沉的房子和花园,望着这处他曾经十分珍爱的地方,他立即想起了一切--薇拉·约瑟福夫娜的小说,科季克轰响的琴声,伊凡·彼得罗维奇的俏皮话和帕瓦的装腔作势,他不禁想到,既然全城最有才华的这家人个个那么平庸,那么这个城市又会怎么样呢?
三天后,帕瓦送来一封叶卡捷琳娜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您没有来看我们,为什么?我担心您对我们的态度已经变了,我一想到这一点就害怕。只有您才能使我安下心来,快来吧,告诉我您一切都好。
我必需跟您谈一谈。
您的叶·图
他读完这封信,考虑了一会儿,对帕瓦说:
“亲爱的,你回去说我今天很忙,不能去。就说过两三夭再去。”
三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去图尔金家。有一天他路过那里,想到应当进去坐坐,哪怕一小会儿也好,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进去。
此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图尔金家。
五
又过了几年。斯塔尔采夫更胖了,一身肥肉,气喘吁吁,走起路来总是仰着脑袋。每逢他大腹便便、红光满面地坐在铃声钉当的三套马车上,而那个同样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潘捷莱蒙,坐在车夫座上,挺起胖嘟嘟的后脑勺,朝前伸出木棍般僵直的胳臂,向着迎面而来的行人叱喝着:“靠右,右边走!”--这幅景象可真够威风的:似乎这坐车的不是人,而是异教的神灵。他在城里的业务十分繁重,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已经有了一处庄园,两幢城里的房子,目前正物色第三幢更有利可图的房产。每当他在信贷合作社听说某处有房出售时,他就毫不客气地闯进去,走遍每个房间,全然不管那些没穿好衣服的妇女和孩子正惊恐地瞧着他,用手杖捅着所有的房门,问:
“这是书房吗?这是卧室吗?这算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气喘吁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他要操劳的事很多,但他仍然不放弃地方医师的职位。他贪得无厌,总想两头都兼顾着。在佳利日,在城里,大家都只叫他“姚内奇”①。“这个姚内奇要去哪儿?”或者“要不要请姚内奇来会诊?”
……………………
①直呼父称,表示不客气。
大概是他的喉部脂肪过多,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他的性格也变了,变得难以相处,动辄发怒。他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总爱发脾气,不耐烦地用手杖敲地板,用他那难听的声音叫喊。
“请您只回答我的问题!别说废话!”
他孤身一人,过着寂寞无聊的生活,任什么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他住在佳利日的这些年月,他对科季克的爱情算是他唯一的、恐怕也是最后的欢乐。每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玩“文特”,然后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吃晚饭。一个年龄最大、最稳重的侍者伊凡伺候他用餐,给他送上第十六号拉斐特红葡萄酒。俱乐部里所有的人,上至主任,下至厨师和侍者,都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个个都尽心竭力地奉迎他,惟恐他突然大发脾气,拿手杖敲地板。
吃晚饭的时候,他有时转过身,对别人的谈话插上几句:
“你们这是说什么?啊,说谁呢?”
有时候,邻桌有人谈到图尔金家的事,他就问:
“你们说的是哪个图尔金家?是女儿会弹钢琴的那一家吗?”
关于他的情况,能说的也就是这些。
那么,图尔金一家人呢?伊凡·彼得罗维奇不显老,一点儿也没有变,照旧爱说俏皮话,讲各种奇闻轶事。薇拉·约瑟福夫娜照旧高高兴兴地、真心诚意地、落落大方地朗诵她的小说。科季克每天照旧弹钢琴,一弹就是三四个小时。她明显地老了,还常常生病,每年秋天总跟妈妈一道去克里米亚疗养。这时,伊凡·彼得罗维奇便到火车站给她们送行,火车开动时,他擦着眼泪大声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