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此物。’于是,穿好衣服,下榻而坐,病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可没有碰见鬼啊!”
“你心里有鬼。”
“什么鬼?”
“就是你没见过面的儿媳妇。”
“……”颜玉被庄周说破了隐痛,便不言语了。
“老伴,你可要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看,我当初比我儿子还可怜,不也娶了你这么个宝贝媳妇吗?”
逗得颜玉笑了起来。
在庄周的精心照料下,颜玉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有时候,庄周还搀扶着她在门前散散步。一家人的心情也畅快多了。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吃过午饭,颜玉说眼睛有些花,头有些晕,庄周便将她扶到榻上。一会儿工夫,她便睡着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没有醒。庄周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没有反应。又摇了摇头,叫道:“老伴,起来吃饭吧。”也没有反应。
他赶忙将耳朵贴到她的鼻前,已经断气了。
可是,她的面容,就象睡着了一样,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庄周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但是,她的的确确死了。
她死了,没有留下遗言。她死了,她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
往事一件件浮上庄周的心头。是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上;是她,用那温柔的手抹去了庄周心上的孤独与寂寞;是她帮助庄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她没有怨言,只有体贴;她没有索取,只有给予;她没有享受,只有苦难。
她是庄周的另一半,她是庄周的精神支柱。
如今,她去了,去得那样匆忙,去得那样突然。
庄周无法忍受这痛苦的现实。他竟象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庄周的哭声惊动了儿子与蔺且。他们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跪在庄周身后,也哭了起来。
临出葬的这天,惠施来吊。他远远听见有人在唱歌,心中好生奇怪:哪家的人,也太不通情理了,邻居死了人还要唱歌。
来到庄周家门口,却觉得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便更加疑惑。
进门一看,原来歌者就是庄周自己。
他没有跪着,而是两腿前伸,屁股坐在地上,显得十分随便。好象他面前不是妻子的棺槨,而是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他的两腿中间放着一个瓦盆。左右两手各执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敲击着瓦盆,闭着眼睛,口中唱着歌曲:
吁嗟吾妻,
已归天真。
吁嗟庄周,
犹然为人。
歌声就象冬天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那样舒缓而低沉。
惠施跪在灵柩前,点上香,行过礼,然后来到庄周旁边。
他打断庄周的歌声:
“庄兄,你也太过分了吧!你与嫂子过了一辈子,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她得病而死,你却不哭她一哭。这也就算了,还敲着盆儿唱歌,也太过分了,儿子会怎么想?邻里会怎么想?”
庄周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棺槨,答道:
“惠兄,我并不是无情无义啊!她刚死的时候,我也十分痛苦。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能一下子就将她忘记?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命,人在来到这世界上之前,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人在最初的时候,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神气。在恍惚之间,产生了混沌之气,气的运行凝聚成人形,形体在气的鼓荡下产生了生命。老子云:‘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个根,就是混沌之气。人的生命与形体来源于混沌之气,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回到混沌之气中去。
“现在,颜玉死了,就是回到混沌之气中去了。她就象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她安详地熟睡于天地之间,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操劳,我应该为她庆贺。
“因此,她刚死的时候我也象常人一样哭泣,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我也理解了越人那种歌舞葬礼。
“对亲人的死亡,与其洒下使生者伤身的泪水,不如唱一曲使亡灵欣悦的歌曲。”
惠施听罢,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埋葬了老伴之后,庄周越来越变得少言寡语了。他深居简出,整日伏案闭目养神,只有惠施来访,蔺且与儿子才能听到他说几句话。
一年之后,惠施也死了。
当惠施的门客来通报这一消息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也先我而去了。”
颜玉的死,庄周经历了一个由撕心裂肺到渐趋平静的内心过程,而惠施的死,他却完全能泰然处之了。
宇宙是无穷的,而人的生命则是有限的。将有限的生命置于无穷的天地之间,就象一匹白马驹从墙孔中飞驰而过一样,是转瞬即逝的。
人们对待转瞬即逝的人生,不应该惋惜,而应该顺其自然。人,就象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样,注然、勃然,兴起而生,油然、漻然,归虚而死。生化为死,死化为生,都是自然的过程,我们不应当以此为悲。
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将死亡看作人的真正的归宿。人来源于虚无之道,就必须回归于虚无之道。而死亡,就是回归于虚无之道的最高形式,最彻底的形式。
回想起当年楚国骷髅在梦中对自己说的话。庄周不禁哑然失笑。是的,死亡是不值得悲哀的,也不值得恐惧,但是,对于现在的庄周来说,死亡也不值得喜乐。
因为,毕竟生命是可贵的。忘却死亡,超越死亡,还是为了让有限的生命更加愉快,更加充实。以死生为一条,超生超死的真人,就象不再惧怕死亡一样,也不喜乐死亡,就象不再执著生命一样,也不厌弃生命。
忘却生命,才能真正地把握生命,忘却死亡,才能真正地对待死亡。
人到了晚年,最伤心的就是亲戚朋友纷纷谢世,只留孤家寡人在夕阳中独自享受寂寞与无聊。颜玉死了,惠施死了,庄周的那颗孤独的心更加孤独了。
在人世间,他最要好的朋友就剩下梓庆了。他面对着几案上梓庆亲手雕刻的那个飞龙像,就象面对淡泊清静而又出手如神的老友梓庆。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创造了如此神奇的艺术品的梓庆不知是否还能工作。他真想去拜访一下唯一的老友,但是蔺且与儿子说什么也不让他出远门,他也就只好作罢。
说来也有点神秘。这天,庄周正在案前端详梓庆送给他的飞龙雕像,凝视良久,竟然觉得那飞龙腾空而起,化作一股青烟,从窗户飘然而去。庄周慌忙离案而起,追至户外,却见晴空万里,连一片云朵也没有。
庄周正在心中狐疑,欲进屋看个仔细,却见一位陌生人身着丧服来到他面前。
那人行过礼后,问道:
“您就是庄周先生吧?”
“正是。”
“梓庆先生已于数日前仙去,定于后日举行葬礼。先生临终再三嘱咐,务必请庄周先生参加他的葬礼。”
“知道了。您进屋稍歇吧。”
“不用了。我还要去通知先生的其他亲朋好友。”
“如此,则不相留。”
送走那位报丧者,庄周急匆匆赶回屋中,一看那飞龙雕像还在,便放心了。
梓庆也许是一位不同寻常的人。他能够在报丧者即将登门的时刻告诉庄周:我已经脱离了人形,返回混沌之气中去了。
梓庆肯定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问题。但是,他所雕刻的那些美的艺术品却永远不会死去。梓庆的灵魂就隐藏在这些艺术品之中。望着那并没有化作青烟腾空而去的飞龙雕像,庄周自言自语道:
“梓庆没有死。”
梓庆出殡的这天,庄周在蔺且的陪同下到梓庆家中吊丧。远远听到一片哭声夹杂在唢呐声中随风飘来,庄周便紧锁双眉,对蔺且说:
“我听到这些哭声,就象听到那种毫无感情的强作欢笑,令人作呕。”
“先生,以哭吊丧,人人皆然,怎么能与强作欢笑相提并论。”
“你听听,这种哭声分明是有声无泪的干号,是一种程式化、庸俗化、礼仪化的东西,里头没有一点悲哀的气息。我本来就不赞同以哭吊丧,更不喜欢这种干号。”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梓庆家门口。孝子孝孙身着白色孝袍跪在门前叩头迎客。一见庄周到来,主持丧礼的儒者低首向孝子问明了来人的身份,便向堂内大声通报:
“学者庄周到!”
顿时,刚刚歇息不久的唢呐便又齐声奏了起来,在这庄严肃穆而又凄婉伤感的音乐中,儒者领着庄周与蔺且穿过院落来到灵堂前。
按当时的葬礼,每来一位吊丧者,都要奏一曲哀乐,吊丧者进香行礼后,则要放声大哭,而跪在灵柩两侧的死者女性家属与亲戚也要放声陪哭,一直哭到吊丧者在众人的规劝下离开灵柩进屋歇息为止。
年过七旬的庄周,虽然自己也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别人吊丧的对象,却童心不泯,决心一改旧俗,让众人开开眼界。
蔺且侍立一侧,庄周来到灵柩前点香行礼。这一切,都是按礼而行。
礼毕,庄周便放声大哭。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一听庄周始哭,跪在灵柩两侧的女人们便立刻用蒙头盖住脸面,低首哭了起来。但是,庄周只哭了三声,便自己停住了。他也不等旁边的人来搀扶,便竟自起身离开灵柩到旁边的屋中去了。
怀着好奇与看热闹的心情来围观的众人这一次可真是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热闹,他们的好奇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是什么礼节啊!”
“这是对死者的不恭啊!”
“……”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些正在号哭的女人们也惊奇地揭开蒙头,眨巴着毫无泪水的眼睛,瞪着这不可理解的一幕。幸好,又来了吊丧者,唢呐声又响起来了,女人们清清嗓子,准备新的一轮哭声。
庄周与蔺且进到客房,寻了个空座位坐定,立即便有许多人围了上来。
“庄周先生,听说您是梓庆先生最好的朋友,怎么只哭了三声就罢了呢?”有人问道。
“哭,本来是表达悲哀之情的一种方式,可是,现在人们却将哭作为一种毫无感情内容的礼仪。这样的哭是装出来的,我觉得毫无意义。
“你们看,那些来吊丧的人,他们表面上哭得多么伤心啊!有的象是父母死了,有的象是子女死了,但是,他们何尝是真心哩!”
“那么,您与梓庆先生是莫逆之交,您总会有真情吧?”有人故意刁难。
“梓庆来到这个世界上,是顺应时势;他离开这个世界,也是顺应时势。人生就象一场梦,并不值得留恋忘返。死,就象是大梦一觉,就象是回归故乡。因此,我的好朋友死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悲哀。”
埋葬了梓庆,在回来的途中,师徒俩顺便到惠施的墓前看看。
坟上的草已经长到一寸多高了,在微风的吹动下轻轻摇摆。也许,它们就是惠施的躯体变化而成,要不然,为什么庄周看见它们,就在眼前浮现出惠施那谈笑风生、口若悬河的面庞?
庄周默默地站在坟前,回忆着他们俩共同渡过的所有时光。
“先生,自从惠先生仙逝之后,您几乎不开口说话了,这是为什么?”蔺且问道。
“蔺且,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一个楚国郢都的人,以捏白善土为生。有一次,他将泥点溅到了自己的鼻尖上,这泥点就蝇翼一样薄。于是他就请他的好朋友匠石用斧子将这个泥点砍掉。匠石操起斧子,‘呼’地一下砍下去,真是运斤成风。郢都人鼻尖上的泥点被砍得无影无踪,而他的鼻尖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最妙的是,郢都人站在那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后来,宋元君听到了这个故事。他想办法将这位匠石召进宫中,在自己的鼻尖上抹了一块泥点,让匠石为他砍掉。
“匠石听后,哈哈大笑道:‘大王,我虽然有如此高的技艺,但是必须有一个对象与我配合。我的朋友郢都人已死,我再也无法表演这种技艺了。’
“自从惠公死后,我言谈的对象就没有了,我何须开口。知音已死,琴有何用!”
也许是受了些风寒,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庄周自从给梓庆送葬、途中看了看惠施的坟回来之后,便一病不起。
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他茶水不进,整天昏迷不醒。蔺且与儿子已经在暗暗为庄周准备后事了。
“叮噹!叮噹!”
院子里有什么声音吵醒了庄周,他挣扎着爬到窗前,看见木匠们在做棺槨。
蔺且进来了。他一见先生醒了,高兴地说:
“先生,您可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院子里是……”
“先生,您这一次可病得不轻啊!无论如何,我们得有个准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蔺且,我死后,不举行任何葬礼,也不要棺槨。人们将我抬到山上荒芜人烟的地方,随便一扔就行了。”
“这怎么行啊!我们也没有穷到这个地步!再说,没钱,就是借债也要为先生举行隆重的葬礼。您这一生够坎坷了,就让您享受一次吧!”
“蔺且,这就错了。你还不是我的好弟子啊,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心思。我并不仅仅是为了节约,我更是为了让我的躯体早日溶化于自然之中。我以天地为棺槨,岂非天下最大的棺槨?我以日月为葬璧,昼夜陪伴着我,岂非天下最长久的葬璧?我以星辰为珠宝,岂非天下最美丽的珠宝?我以天地间的万物为斋物,岂非天下最多的斋物?大自然给予了我最好的葬具,难道还用你们操心吗?”
“先生,将您扔在山上,我害怕鸟雀吃您的肉啊!”说着,蔺且不禁流下了眼泪。
“看,象个孩子似的!扔在山上,怕鸟雀吃我的肉,埋在地下,就不怕蝼蚁吃我的肉吗?”
“这……”
“你这分明是将我的肉从鸟雀口中夺过来,送给蝼蚁嘛!
难道你偏爱那蝼蚁吗?”
蔺且无话可说了。
入夜,庄周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少年。但是,不是在蒙泽边玩耍,而是在楚国的沅湘之地与蛮子们一起唱歌跳舞。颜玉在那儿,惠施在那儿,梓庆在那儿。奇怪的是,渔父在那儿,母亲也在那儿。
在一片旷野上,绿草如茵,阳光明媚,所有的人手拉着手,所有的脸上都充满着幸福的光芒。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鱼,在海中自由自在地游泳。他又梦见自己变成了鸟,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醒来之后,眼前只是一片黑暗。
他摸索着起了身,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免得惊动守在一旁的蔺且与儿子。为了避免那不必要的葬礼,也为了寻求梦中的一切,他决定象青年时代南游楚越那样不辞而别。
他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