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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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传-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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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也是因为虚静之故。虚静是万物的根源,是人类幸福之殿堂的门坎。老子说得好:“致虚静,守静笃。”虚静之中,有难以言说的美,有难以言说的乐。庄周体味着这难言的美和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井水、月亮、石龙,万事万物慢慢地凝聚在一起,组合成一个不断旋转着的图案。图案时而变成飘飘飞舞的蝴蝶,时而变成一双硕大修长的耳朵,时而变成小鸟那双天真的眼睛,交替在他心中出现。庄周感觉到时间已经凝固,世界就在他身上。我即万物,万物即我。他的身体在静寂之中得到了松弛,他的精神在静寂之中得到了愉悦,他感受到了老子所说的道,那恍兮惚兮,不可捉摸的东西,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内心,人的平静而安详的本性就是道。只要本心清静,月亮即道,井水即道,万物即道。
翌日一早,黑衣长者来看望庄周,还带来一袭黑衣,请庄周试穿。他对庄周说,老子曾经说过:“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黑色就是道的象征,因此,老子的信徒们都喜穿玄衣,在老子祠内,这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庄周对此表示惊讶,他说:“只要有了道心,无往而非道,即使不穿衣服也是得道之人;如果没有道心,物皆非道,即使穿着黑色衣服,也是枉然。”长者闻言也不再坚持,但又要求庄周给众隐者做一次关于老子之道的演讲,庄周说:“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只要大家能够做到心之虚静,道就会永在你心中。”
黑衣长者本来还想请庄周在此长住下去,与众隐者共同切磋学问,一听这话,便没有提及。他暗想,这位无视孔子的狂妄之士对一切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他不象是一位纯正的老子信徒。什么“真人”、“非人”、“心之虚静”,与我们所理解的老子学说相差太远了。老子之道,是治国用兵之木,是为人处世之方,如果完全进入了“心之虚静”,还要这些方术干什么?
庄周觉察到了长者的心思,对他说:“我让您失望了,长者。我无意于做某一个学派的传人,更不想利用古圣先贤的名声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我是一个无所欲求的人。我喜欢老子,只是喜欢而已,并不想穿上那件黑衣做一个老子的信徒。我来参拜老子的故居,不过是为了了却一桩心事,并不想久住此地。你看那些龙,他们在水能游,离地能飞,无可无不可,是多么潇洒。此地只是我漫游的一个驿站而已,我马上就要动身了。”
黑衣长者愧怍之下连声挽留,但庄周去意已定,微笑不语。背了行囊,出了屋门,到马厩牵了自己的枣红马,准备上路了。
黑衣长者跟在他身后问道:“先生准备去哪儿?”
庄周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朝南方走去,也许有一天,我能够找到一块可让我久住的地方,也许找不到。”
说完跨上马,对黑衣长者抱抱拳,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施施然朝南而去。
黑衣长者望着那远去的散淡背影,嗒然若失。

楚国的北方一带,本来是陈国与蔡国的国土,陈、蔡小国寡民,砧上鱼肉,楚国兴盛起来之后,很快将其一一蚕灭,陈蔡遗民不堪黍离之悲,经常发动一些小规模的武装暴乱,都被楚国军队镇压下去,后来楚国与中原各国的多次战争也以这一带为战场。在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中,无辜的百姓惨遭涂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庄周一路行来,看得最多的一种东西就是遍地的骷髅。
那些横七竖八的骷髅,上面都没有肉了,不知是因为年长日久、风吹日晒而消失了,还是飞禽走兽们啄啃所致,那白花花的骨头在旷野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扎眼。有的骷髅是一个完整的人的形状,有的则或缺一条腿,或少一只臂,还有很多,没有头颅。庄周揣想:这些缺腿少臂的人在死之前,也许受过刑罚,曾经是一个残废,而那些没有脑袋的人很可能死于战争,不管是平民还是士卒,一样可以被敌人拿去领功邀赏。当时各国的刑罚是十分严酷的,就连偷窃一钩之金都是杀头之罪,因为在路上捡起别人遗失的东西而被砍去腿臂的人更是多得不可胜数。
乌鸦在尸骨之间飞来飞去,希望发现一具带腐肉的尸骨,然而乌鸦如愿者少,失望者多。骷髅们的油水早就被榨干吃尽了。它们散乱地分布在荒郊野外,或仰卧,或俯卧,或侧卧,还有的一个枕着另一个的大腿,好象一群劳累不堪的苦役们躺在地上睡觉。最可怕的是有些骷髅因为太阳曝晒,筋缩节曲,坐在地上,两臂前伸,好象在向过路行人乞求援助,拉他一把,让他站立起来。
骷髅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肉了,但是,他们那痛苦不堪的表情却直接表现在骨头上。他们的眼窝大而深,就象活人在特别悲伤时圆睁双目的一种神态。他们的牙齿突露在外,或张口,或咬牙,都显出一副凄怨、痛苦的样子。庄子想,人在最后的一刻肯定不愿抛舍生命,离开人世,因此,骷髅们的这种表情就是他们临死时绝望心情的写照。
人为什么要死呢?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会变成一具白花花的骷髅呢?当然,每一个人都会死的,这是一条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规律。有生就有死,就象有高就有下,有美就有丑一样,万物都是相对而成的。但是,有许多人的死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人为地造成的。战争、刑法、饥馑是造成人们死亡的最主要的原因。那些公侯们为了扩展自己的领地,不惜百姓的生命,发动旷日持久的战争,动不动就斩首数万,尸骨遍野,流血漂杵。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他们制订出严酷的法令,对那些在生计所迫下铤而走险的“盗”们严加制裁,其实那些公侯们才是真正的大盗。例如当今的田氏齐国还不是田成子盗窃了姜氏齐国而成的吗?田齐凭借自己的势力,称霸东方,大国不敢诛,小国不敢非,谁也不能把它怎么样。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田成子不仅杀死了齐君,窃据了齐国,而且盗窃了齐国原来实行的“仁义”之法,继续用这种冠冕堂皇的“仁义”来为自己的盗窃行为辩护。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庄周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公侯们争得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着百姓的鲜血,公侯们富丽堂皇的广宫大厦下积满了百姓的冤魂。将天下骷髅堆集在一起,就是一座山一样高大的宫殿。百姓的生命就是如此卑贱渺小吗?
日色昏昏,庄周想找个地方歇息。纵马来到一条小河边,松缰下马,人和马俱已困倦干渴,一齐埋头痛饮一气清凉的河水,枣红马饮足了水,象是很惬意似的,低声“咴儿”了两声,找青草去吃了;庄周坐在草地上,胡乱吃了几口昨日在前边镇子上买的干粮,看看天色已晚了,就想到附近找一些干草铺地上过夜。时近深秋,草色多已转黄,庄周上高阜上用双手扒拉,转眼满了一抱,走下来撂在平地上,又去扒第二抱。手伸进干草深处,有物件硬硬的硌手,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草棵,入眼一具白晃晃的骷髅。庄周不禁一阵哆嗦,惊出满身的冷汗。虽然这些天来看惯了遍地的骷髅,但夜色幽冥之际,离得这么近,用手去碰触,还是第一次。置身荒无人烟的旷野,周围闻无声迹,独自面对一具骷髅,庄周怎么也摆脱不了一股阴森森的恐惧,抱起干草,匆匆回到平地上,看见马儿在夜色中悠闲地蹓跶,心跳才稍稍平复。
夜幕遮没了大自然的一切,也遮没了庄周自己,只留下阵阵寒气袭人的秋风。他在黑暗中枯坐了一阵,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拿出火镰来,点燃了干草,拢出一堆火,看着那呼呼上蹿的火苗,照亮了自己的身体,他心里踏实多了。一会儿,火灭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渣;又一会儿,连那星星点点的火渣也完全熄灭了。庄周又回到一片漆黑之中。强烈的孤独感充塞了心胸。他摸摸自己的头,摸摸自己的腿脚,都在;他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话。他想起了枣红马。起身将马牵到草铺旁边,自己坐下,对马讲道:
“枣红马呀枣红马,老伙伴,老朋友,我们说点什么吧!好,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讲什么呢?就讲一个黑夜的故事吧!从前有一个大儒,名叫胪传,专门干掘墓盗宝的勾当。但是,他虽然在黑夜里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却严格按照儒学的礼义,开口就是赋诗言志,俨然正人君子。有一天晚上,大儒胪传领着他的门徒来到一个贵族的墓地。等他们挖开墓坑,撬开棺椁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大儒胪传站在墓门口望风,心里有些急了:‘东方作矣,事之若何?’他的弟子在里面说:‘未解裙襦,口中有珠。’大儒胪传说:‘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按其鬓,压其颊!’弟子按照胪传的指点,用金椎撬开死者的嘴巴。大儒胪传又急急说:‘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讲完,自己先得意地哈哈大笑。然而,马听了他这个有趣的故事却毫无反应。马没有听懂他的话。除了自己的笑声,四周仍是死一样的寂静。庄周又一次感到那烦人的孤独。说来也怪,他本来十分讨厌世俗之人那种唯利是图的生活,总想找一块没有人的地方独自呆着。但是,离群索居久了,他反而想跟一个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他可以听我说话,也可以对我说点什么。人,庄周十分想见一个人。于是,他的脑子里就浮现出各类各样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富人、穷人、活人、死人……
死人?死人也是人吗?没有生命的僵尸也可以是人吗?没有血肉的骷髅也可以是人吗?庄周想起了方才那具骷髅。与这夜色中的一切事物相比,甚至与那匹枣红马相比,骷髅是一个曾经为人的东西,是一个与自己最为相近的东西。——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的人,他是不会伤害我的。
这么一想,庄周不久前触摸骷髅时的那种恐惧完全消失了。他甚至有点庆幸,还有一个“人”在这茫茫旷野中陪着我哩!半出于好奇,半出于亲近,他竟而很想再看看那骷髅了。翻身起来,摸黑又爬上高阜。
白骨磷磷,闪烁着逼人的寒芒。然而庄周已不再怕它了,他坐到它旁边,用马棰抚弄着一块块骨骼,内心中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怜悯。骷髅虽然尚居人形,但它已经没有生命了。它没有知觉,无法体验到生人的酸甜苦辣。而我,庄周,却可以,就因为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的头颅还完整地长在身上。活着,只要活着就是幸福,活着的人可以是穷人,可以是丑陋之人,可以是孤独之人,但不是一个死人。活人可以呼吸,可以看着世界,可以说话、思想,可以感受宇宙的无穷与伟大,而死人则不能。活人可以怜悯死人,而死人则不能。
那么,这具骷髅是怎样丧失生命的呢?庄周自言自语道:
“你是因为过分地追求生的快乐而违背了自然规律而死的呢?还是因为你的国家灭亡了,被敌人用斧钺杀死的呢?或者你做了不善之事,自己觉得对不起父母妻子而自杀了?还是因为你生活贫困,冻馁而死的呢?还是你活了七老八十,到了自然的年份才死的呢?生命如此珍贵,你为什么随便舍弃呢?”
这位被庄周当作“人”的骷髅,就象那匹枣红马一样不出一声,对他的诘责保持顽固的沉默。它好象是无力回答吧,又好象在拒绝回答。
庄周一动不动,骷髅一动不动。秋夜的暗潮如波袭来,引出了庄周的睡意。就这样呆坐了不知多久,他将脑袋枕在骷髅的脑壳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似乎有人在说话:“喂,你把我的头压疼了。”
他觉得有些奇怪,荒郊野地,夜半三更,有谁在此说话呢?
“是我,就是你脑袋底下的人。”
噢,原来是骷髅。“原来你会说话呀!”庄周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刚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只不过怕吓着你,没敢开口。你有胆子枕着我的脑袋睡觉,看来你并不象一般人那样害怕死人的骷髅。其实,你对马讲的那个故事我也听见了。你的口才确实不错,就象一个能够讲出‘鸡三足,卵有毛’的道理的辩士一样。但是,我从你所讲的这些话中可以看出,你对生命过于执著了,你对人类也过于执著了。你虽然厌恶天下的政治、学术,但是,你还没有厌恶生命。其实,你所厌恶的那些东西,都是有生命的人类自己束缚自己。痛苦的根源就在于生命,如果能够抛弃生命,进入死亡,活人的世界里所有的那些丑恶现象就自然消失了,你想知道死亡以后是什么样子吗?”
听了这番话,庄周感到十分吃惊。骷髅不但会说话,而且会怜悯生人。刚才是他对这空枯的骨架产生同情,现在却是骷髅对他这个血肉之躯发出教训。他对这种地位的转换感到十分有趣,不禁精神大振,面对骷髅端肃而坐,很郑重地答道:
“是的,我想知道。”
骷髅说:“人死了之后,虽然离开了人间的生活,但是,灵魂还是存在的,而且,此时人的灵魂脱离了肉体,得到了极大的自由。没有君王的压迫,也没有大臣的管制,也不用按四时之节候去劳作。不用吃,不用喝,没有饥,没有渴。而最幸福的是,他再也不用面对死亡了。因为对于死人来说,无所谓生,无所谓死,他的寿数与天地相始终。在人间,最幸福的莫过于南面称王,而南面称王的幸福也是有限的,因为他总有一天会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抛下万贯财富命归黄泉。
南面之王也害怕死亡,而我们死人却不用害怕死亡。”
庄周听了这一番描述,觉得完全是无稽之谈。人既然已经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还谈什么幸福。虽然那种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以天地为春秋的生活令人向往,但有谁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也许这骷髅明知无法恢复生人的生活,就编造出一番谎话骗我吧。他打定主意诱惑一下这个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家伙:
“骷髅啊骷髅,死亡的生活虽然象你所说的那样美妙,但是,人还是活着的好啊!你看,你直挺挺地躺在荒野的草堆之中是多么可怜!我愿向司命之神祈求三天三夜,让他重新给你形体,让你的枯骨上长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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