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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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文集-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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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国加州。我走在大街上,突然下起大雨。我以为我可以把你遗忘,暖暖。可是这一刻,我非常想念你。我感觉你要走了。
  电话里的确还有很大的雨声。地球的另一端,是不会再见面的城。暖暖说,城,我要嫁人了。因为我已经为你而苍老。
  城哭了。然后电话突然就断了。
  暖暖放下电话。她看了看黑暗的房间。
  她想,自己是真的在做梦吧。城会有她的电话号码吗。可是摸到自己的脸,满手都是温暖潮湿的眼泪。
  他们似乎从没有正式地告别过。而每一次都是绝别。
  1999年12月 一场沉沦的爱情。
  终于消失圣诞节的时候,暖暖收到林的一张卡片。他说他准备结婚。另外城和小可都已出国。
  在信的末尾,他说,暖暖,我想我可以过新的生活了,我可以把你忘记。
  暖暖微笑地抚摸着卡片上凸起来的小天使图案。她开始有一点点变胖,因为有了孩子,陆坚持不再让她出去上课,每天要她留在家里。
  罗杰快乐地在家里跑来跑去,和陆一起准备打扮一下那棵买回来的圣诞树。陆在客厅里大声地说,暖暖,你不要忘记喝牛奶。暖暖说,我知道了。这就是她的婚姻生活。平淡的,安全的。会一直到死。
  端起牛奶杯的时候,暖暖顺手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很奇怪的是,今年的圣诞,这个南方的城市开始下雪。是一小朵一小朵雪白的干净的雪花,安静地在风里面飘舞。在冬天的黑暗而寂静的夜空中。
  暖暖看着飞舞的雪花,突然一些片段的记忆在心底闪过。遥远上海的公寓里,弥漫着百合清香的客厅,黑暗的楼道上,城激烈的亲吻,还有隔着地铁玻璃的城一闪而过的脸,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那个英俊的忧郁的北方男人,可是她还记得他的手指,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模糊而温柔的,提醒着她在世纪末的一场沉沦的爱情。
  可是心里不再有任何疼痛。
  他终于消失。
  【失眠】
  凌晨三点。
  黑暗寂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逐渐静止下来的雨。潮湿的空气,和这个不符合梦想的世界。
  对一个失眠的人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是安慰。
  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喝冰冷的水。
  吃了三颗药片。
  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苍白而枯萎。
  沉沦和放纵没有带来任何期待。
  你想着自己还拥有的一些东西。例如往事和诺言。
  你想你是病了。你的胃和灵魂一样焦灼空虚。
  绝望是阴影无所不在。
  可是在夜色里你是丧失了语言的花朵。
  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无法入睡。
  伤口
  第一次见到罗,是因为公司要为他们代理的产品做广告。具体文案是我负责。
  我想要些更多的资料。就跑到他的公司。
  在和部门经理交涉的时候,他刚好经过。他说,你是安蓝。我看过你写的广告。
  写得不错。他的普通话有浓厚的北方口音。看人的时候,眼光明亮而肆无忌惮。
  也许处于权威地位的男人都会这样地看人。我对着他的目光。在短短的几秒钟里,我想我的眼神一样的顽固。然后他沉默地走开。
  我喜欢英俊的男人。我一直是比较好色的一个人。一个男人能引起我的兴趣,只有两个可能。
  或者他很聪明。或者他很漂亮。罗的身材已经开始有些发胖。但是整个脸部依然有锐利的轮廓。
  在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我抱着资料在电梯里的时候,回想了他的手。在从36层到地面的短短时间里,我想着如果这样修长的手指抚摸在皮肤上,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然后我对着电梯阴暗光线中的镜子,轻轻地笑了。
  乔曾对问我,安,为什么你的脸上会有莫名的微笑。
  那年我们16岁。在一个重点中学读高一。一次学校举行大合唱比赛,我们反复地排练几首歌曲。
  很热的夏天中午。在空荡荡的大礼堂里面。歌声显得卖力而疲倦,大家都很渴望午睡。
  然后我突然无法克制地微笑起来。并且笑意越来越深,终于发出冒失的声音。
  老师提醒了我几遍。
  可是每一次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又笑。
  排练几乎无法完成。
  老师恼怒地说,安蓝,请你下来。你什么态度。这是一首需要凝肃悲壮气氛的歌曲。你居然当着玩。
  最终我被取消了参加这项活动的资格。
  比赛的那天,大礼堂里坐满人,一个班级上去演唱的时候,一整片地方就只剩下凳子。
  阳光透过大礼堂的窗口照射进来,使我独自在一大片空登子中显得特别刺眼。
  有另外班级的学生朝我看。爱看不看。我冷漠地转过脸去。我觉得自己是一块冰凉的玻璃,反射着一缕缕好奇的眼光。
  乔问我,那时到底为什么笑。其实我只不过突然开始想象,同学们站着睡觉的样子。
  我不觉得想象有什么不对。
  这只是一个能使我快乐的寂寞小秘密。
  我在那个重点中学里的形象,也许就是从坐在空凳子中间被注视开始。
  从小我就是不会讨好的女孩。
  母亲离婚以后,脾气变得暴躁。我们无法给彼此安慰。我常常挨打。她用手,用拖把,用衣架。武器非常的多。我不喜欢她对我说话的方式。比如她说,你说你错了,我就不打你。我给她的回答只有沉默。有时她又说,你只要哭出声来,我就不打你。
  可是我从不掉泪。这样的纠缠常常要等到邻居来劝才停止。林的妈妈把我领到她的家里。
  我一边吃她给我的苹果。一边冷漠地听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和咒骂。
  我不知道如何可以让母亲快乐。也许这不是我的错。
  从小我皮肤的恢复能力就特别好。不用依靠任何药品。几天以后任何伤痕都会愈合。有时候我抚摸自己如丝缎般光滑的肌肤。
  我似乎听到它会发出寂寞的声音。
  只有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的腿被打得肿胀,跑了几步就无法克制。我强忍着退到操场边上。不想让老师感觉到我的异常。因为不想让他看我的伤口。
  伤口是丑陋而羞耻的。只能在孤独中隐藏。
  每个周六放学下午,林来校门口等我。
  他骑着他破破的大自行车,从市区一直骑到我在郊外的学校。他等在校门口的形象让进出的女生们瞩目。长长的腿抵着地,抽着烟。
  乔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和一个职高毕业的男生恋爱。当然,他很英俊。乔微笑地对我说。你的选择非常本能。
  她喜欢取笑我。我早已经习惯。就象我和林之间的感情。那时他已经工作。在一个偏僻的港口边上开了一个加油站。为来往的渔船加油。空闲的时候喝酒打牌,唱唱卡拉OK。生活已经把他定型。他无法再往高处去。
  可是我习惯和他在一起。
  习惯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抱起来往上抛,看着我尖叫。习惯他走路的时候,把他大大的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后背上。象拿一只小猫的样子。
  我无法告诉乔更多。当我在他的家里,等着林的妈妈给我拿来苹果的时候。他把他所有的漫画书都堆到我的身边。虽然他不和我说话。
  夜自修的时候,乔偷偷地拿出高年级的男生写给她的信给我看。乔在爱情的水流边矜持而快乐地撩起裙子,想试一试水温。而我。
  我是一个已经被沉溺的人。
  甚至我无法选择。
  因为那个广告,我去罗的公司跑了好几趟。最后定稿下来,是下班的时候。他们要出去聚餐,庆祝一个副总经理的生日。
  罗说,安也一起去。我拒绝了。
  我们等电梯。罗站在我的身边,但没有再对我说话。电梯里面很多人。大家放松地开着玩笑。
  我贴在电梯壁上。罗还是在我身边。
  是在32层的时候。他突然牵住我的手。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把我的手蜷起来,放在他的手心里。我没有看他。我让他握着。在别人眼里,也许我和他互不相关。但是我们的手指却交缠在一起。
  暧昧而缠绵。他似乎在沉默中认真地体味我手指的柔软。他轻轻地抚摸着它。
  电梯不停地开门关门。到一楼的时候,拥挤的人群开始疏散。罗在那时放开了我。
  他甚至没有对我说再见。
  手指上有粘湿的汗水。我把手放在裙子上慢慢地擦干。
  他和我有着同样的方式。直接。并且不动声色。
  乔曾对我说,安,你象某种杀人植物。
  外表看起来不会带给人任何威胁感。但是你会在别人接近你的时候,突然喷射出毒液。呵呵。你让人措手不及。
  有吗。我心里想。我不知道。在人群中我是低调的人。神情冷淡,漫不经心。
  毕业后我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维持自己的生活。
  我还没有固定的情人。因为碰到的英俊或者聪明的男人实在太少。
  有时也会在路上偶然邂逅,和我想象中一样的男人。平头,穿灯心绒衬衣和绒面的系带皮鞋。
  我想我是否能够走上去对他说,你好,今天是否过得好。然后和他聊天,吃饭,散步,直到做爱。
  在我想象的瞬间,他已经消失不见。
  虽然那一刻,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只剩下5公分。
  幸好我有工作。在高层大厦的落地玻璃窗前,看下面的大街和大街上的行人。
  在温暖的阳光下,一边喝咖啡一边写文案。这样度过8个小时。然后晚上洗个澡,看一本可以催眠的书。又是一天。当然现在刚刚出现的,还有罗的约会。
  他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打电话到我的公司,约我吃饭。
  他带我去很贵的地方。星级酒店的餐厅。有特色的菜馆。而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日本料理店。
  清淡的食物。精美的瓷器。温暖的灯光。我喜欢这些东西。是罗带给我这些。窗外夜色弥漫的时候,里面的客人总是很多。大家热热闹闹地围着一个椭圆形的台子。传送带上是一小碟一小碟的寿司。每个人的位置都有一个热水龙头。拧开以后可以泡茶喝。白瓷杯子里是清香的茉莉茶包。
  我曾经仔细看过那些碗盘。上面很多是优雅而流畅的花朵图案。花都是开到极致的。没有花蕾。
  我说,日本人对美和伤感有极端的推崇。比如川端康成。比如浮世绘。比如花吹雪。
  罗喜欢听我瞎侃。他总是微笑着看我。
  眼睛稍稍地眯起来。有平和的温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产生兴趣。我不是美丽驯顺的女孩。不会讨好别人。可是他给我食物,时间和纵容。他没有和我做爱。我等着看他会如何开始。也许随时都会发生。又或者。始终都不会发生。
  我们在人群中告别的样子就象两个陌生人。我从不回头看他。
  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否曾回头看我。
  深夜独自睡觉,最怕的事情是失眠。
  因为失眠会带来很多往事。沉淀的记忆就如死鱼一样从时光已经混浊的水面上浮起。散发出腐烂的气息。让我窒息。窗外有时有回旋的风声。我听到自己的皮肤发出寂寞的声音。还有蚀骨的寒冷。原来从来就没有消失。
  15岁的时候,父亲重新结婚。那一个夜晚,母亲打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厉害。直到把那边竹尺子打断。随着竹尺子清脆的断裂声,母亲楞在了那里。我鞋子也没有穿。跑出了家门。
  秋风冷冽。我一边跑一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没有穿鞋的脚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树叶碎裂的声音。心脏在麻木中跳动的声音。象黑暗一样把我淹没。
  那时林已经搬家。
  可是这是我唯一可去地方。我足足跑了近10站的路。
  晚上躺在林家里的沙发上,我感觉到疼痛。虽然背上抹了药水,可是烧灼般的剧痛让我无法停止颤抖。我推开林的房门。在黑暗中我摸到他的床。我说,林,我很疼。林把我抱在怀里。他用被子盖住我。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他说,会好的。安。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我还是疼。我不知道该如何平息这种把我吞噬的疼痛。我不停地颤抖。然后突然林把我拉了起来。他脱掉了我的衣服。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背。
  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裸露出我的伤口。我企图挣扎。可是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背已经负荷了很多东西。冰凉的夜风。苍白的月光。
  还有林柔软的嘴唇和温暖的眼泪。我拼命屏住呼吸。只有屏住呼吸,才能感受这样甜美的亲吻和抚摸。
  我的皮肤是这样贫乏和寂寞。我愿意在林手指的辗转中支离破碎。虽然如此疼痛。可我依然希望他不要停止。一直一直。不要停止。
  在黑暗中,我又看到那个被检阅着伤口的女孩。她趴在那里。没有眼泪。忍痛而苍白的脸就象一朵盛开的花朵。在激情恐惧和渴求中,走向枯萎。
  我从黑暗中坐起来。喝下很大一杯冰水,让自己的心跳平静。
  我已无法忍受往事的堕落。
  我对罗说,我想结婚。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
  我们吃完饭,走在大街上。罗想给他的女儿买份礼物。他的小女儿要升小学5年级。
  我帮他挑了一个很大的芭比娃娃。粉红的裙子,金色的卷发。小女孩的世界里这些就是惊喜。
  罗笑着问我,这是你小时候喜欢的娃娃吧。他看着我把这个庞大的娃娃抱在怀里。
  没有。没有娃娃。没有裙子。没有糖果。没有抚摸。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对他说,我想结婚。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
  罗在夜色中看着我。他的手犹豫地握住我的手指。因为什么想结婚。
  我笑笑。想生个孩子。想老得快一点。
  想有个人能在一起。
  突然有一刻,我的眼睛里涌出眼泪。
  在我毕业的时候,母亲已经再婚。她性格柔和下来。原来孤独会改变一个女人。我突然原谅了她对我做过的一切事情。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痊愈。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疤痕。
  乔也结婚了。乔说,你早就应该和林分手。他和你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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