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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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文集-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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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
  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地生活。
  时间会治疗一切伤口。那么她也会被时间淹没。
  他摊开手心,看着它,然后又慢慢地把它握起来。他想,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这手心里空洞的寂静的东西吗。
  她说,我的左眼下面长出来一颗褐色的小痣。她指给他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是眼泪痣。
  这颗痣以前的确是没有的。
  她非常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让我哭的原因。
  她开始变得很神经质。每天服用大量的抗抑郁的药物,失眠,并且脾气暴躁。
  有一次,她追问他,5年前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说,不过是个没有成形的细胞。他忍无可忍地推开她的脸,你呆一边去,少来烦我。
  深夜,他发现她泡在浴缸的冷水里,一边淋着水一边在剪自己头上的头发。浴缸里满是一缕缕漆黑的发丝,看得他触目惊心。他说,你在干什么。他去抱她。她突然哭泣。她说,我不能睡觉了。我一闭上眼它就又来找我。在我手上。我不知道可以把它放在哪里。
  他费劲地哄她睡下。他开始害怕她跑出去。每天上班去之前都把门锁起来,把她关在里面。
  也带她去看过很多医生。她是严重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反复多次。
  他的父母再次担心地和他对话。应该尽早和蓝分手。他没有义务和她一直在一起。
  他说,她17岁开始和我在一起,已经快7年了。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但事实上,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必须照顾她,也只能照顾她。
  那几天蓝的状态有所改善,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在家里安静地做了饭,然后要他陪她去公园散步。
  是晴朗温暖的春天的黄昏。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牵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鸟群。
  有一个妈妈带着可爱的小男孩在教他走路。蓝走过去对她说,让我抱抱他好不好。
  她笑嘻嘻地看着楞楞的小男孩,对他说,你再看我,再看我我就要亲你了。
  他在旁边看着她。她24了。在任何人的眼中,她都还应该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应该大学刚毕业。幻想着美好的爱情。
  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
  在身体和精神上,她都是残缺的。
  他依然记得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隔着透明的落地的玻璃,走廊上一大排年轻的女孩。她走出来,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他看得清她透明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她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甜美。
  那一刻他们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
  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
  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那天晚上她笑着对他说,在岛上的寺庙里,她对他隐瞒了一件事情。求的签还指明说她是活不过生命的第二轮的。她说,我走了,你的生活会正常起来,你会幸福。
  他堵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他说,我已经残废。你不知道吗。你已经让我的感情残废,彻底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平静地说,我总是听见有一种声音在叫我。好象是从很远的对岸传过来。它叫我过去。
  他说,我们去更多的医院看看。
  她说,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见过你了,也有过两年的时间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很远的地方,写字,教书。来世不想再来到这里。
  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整整七年。
  他没有带她出席过公司的Party,朋友的聚会,没有带她见过他的家人。
  做过最多的事是做爱和争吵。是他们生活的最大内容。
  有过一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出去旅行过一次。
  送过一枚戒指给她,丢失了。
  蓝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
  【后记】
  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东京日和。
  一个摄影师怀念他死去的妻子。
  电影平淡无味地描绘了一些他们生活的细节。淡淡的伤感。
  让人感觉时间的空虚。
  很多时候,会考虑死亡,宿命或者无常。
  又觉得人是可笑的。一枚棋子而已。
  所以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那么所有的意义就是在与感受过,正在感受和以后注定要感受的一切吗。
  很颓废的。笑。
  写的时候,想起爱情。
  也许是有爱情的。但是没有未来。
  下坠
  她在大街的扶手栏上已经坐了很久。
  盯着那幢高层大厦的玻璃门。直到眼睛开始发花。初秋的阳光很温暖,象一只柔软的手抚摸在脸上。雨季刚刚离开这个城市。
  空气仍然潮湿。她听到树叶上残留的雨滴打在皮肤上的声音。饥饿使她的感觉异常敏锐。也许眼睛都会灼灼发亮。一切应该正常。她相信她的运气会比乔好。
  乔最后一天离开是去丽都。她还在家里休养。乔对着镜子仔细地涂完黑紫色的口红。她的嘴唇就象一片饱含毒汁的花瓣。
  乔说,老板打电话来,今天晚上会有台巴子来看跳舞。我明天回来买柳橙给你。
  然后再去看看医生。
  她走后的房间,留下一地肮脏的化妆棉。象白色的散乱尸体。一个月后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她等了乔整整一个月。终于确信乔已经消失。
  她们是在机场认识的。乔那天穿黑色的T恤和旧旧的牛仔裤,戴豹纹边框的太阳眼镜。素面朝天,象个独自旅行的女大学生。象所有跳艳舞谋生的女孩,在白天她们总是冷漠收敛的样子,看人都懒得抬起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乔会注意她。乔执意问她是否去上海。她的口袋里除了机票已经一无所有。
  她说,她去上海找工作。海南在夏天太热了。
  她们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厅里,喝冰冻咖啡。夜航的飞机在天空中闪烁出亮光。
  然后乔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臂。她转过脸去看乔。乔冷漠地注视着她的嘴唇。
  乔的手指象蛇一样冰冷的游移。
  乔说,你跟我走。她逼近安的脸。你是否想清楚。乔的手贴着安的皮肤开始灼热。
  她闻到乔呼吸中的腐败的芳香。然后看到乔的脸上,左眼角下面一颗很大的褐色眼泪痣。
  她们在浦东租了一间房子。乔去丽都跳舞,每天晚上出去,早晨回来。整个白天乔几乎都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睡觉。快下午的时候,才起来吃点东西。或者出去逛逛街。安去丽都看过乔的演出。她穿着鲜红的漆皮舞衣,在铁笼子里象一只妖艳的野兽。男人冷漠地视线在黑暗中闪烁。在他们的眼里,乔仅仅是一个性别的象征。
  安局促地站了一会。混浊闷热的空气终于让她无法呼吸。
  那天早上她不愿意让乔碰触她的身体。
  乔伸手就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乔非常生气。乔歇斯底里地咒骂她。把盛着冷水的杯子砸到她的身上。乔披散着长发,泪流满面,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睡裙。
  终于她平静下来。她说,安,你不了解。
  有时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她抱住一言不发的安。她亲吻安的手指。你可以选择我或选择另外一个男人。但你无法选择生活。
  这样的争吵常常爆发。她已经习惯。
  乔不喜欢男人。乔的内分泌失调,脾气异常暴躁。
  乔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白天睡醒的时候,在房间阴暗的光线里亲吻她的肌肤。
  一寸一寸,温柔缠绵。她说,只有女人的身体才有人性的清香。女人其实是某一类植物。乔问她,你是否爱过男人。她说,爱过。
  他应该已经结婚了。做了父亲。开始发胖。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才14岁。
  是非常英俊明亮的少年。爱了他整整10年。终于疲倦。乔说,有没有做爱。
  她说,只有一个晚上。预感到自己要离开他了,所以想要他。整个晚上不停地做爱。
  是他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想把自己对他十年的爱恋都在一个晚上用完。没有了。
  乔看着她。两个人的眼神一样的空洞。
  她在阳光下换了一种姿势。等待的男人还没有出现。
  她已经守候了他一个星期。
  整个上午,她只吃了半筒发霉的饼干。
  乔的消失使她又回复一贫如洗的状态。她费力地咽着口水,想去除喉咙中余留的霉菌气味。她不知道那里是否长出绿色的绒毛。
  她的白色棉布裙子已经洗得发黄。走进百货公司的时候,她的脸色因为长时间的隐匿而苍白。但一个小时后走出店门,她有了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蔷薇般的胭脂,珊瑚色的口红,还有眼角隐约闪烁的银粉。
  这些都是化妆品柜台的试用装。服务良好的小姐为她进行了试妆。而她的挎包里只有几块硬币。
  说谢谢的时候,她在小姐的眼神里发现了某种轻蔑。但是这无法影响她的心情。
  在大街的人群和阳光里面,她感觉自己还是这样年轻。青春如花盛开。虽然能够温柔采折的人已经远走。整条大街散发着物质沸腾的气息。贫穷是一种可耻。乔说过,我们应该有很多钱,安。如果没有爱,有钱就可以。就这样她们在人潮里起伏。她们象路边的野花,自生自灭。开了又败。
  22岁她离家出走。在轰隆作响的火车上,想着时光会如广阔的田野伸延到远方。充满神秘和传奇。命运握着手心让她猜测里面隐藏着什么。她的心情不安而振奋。
  不知道漂泊流离的生活从此开始。再也无法回头。而17岁就出来跑江湖的乔,只是淡淡地说,在你放弃的时候,你同时必须负担更多的东西,包括你对所放弃的不言后悔。
  那么乔是否后悔过呢。乔最快乐的事情,是在巴黎春天里面,轻轻一挥手,就买下一双几千块的PRADA的细带子皮凉鞋。植村秀的新款眼影。VERSACE手工刺绣的吊带裙子。乔对殷勤的店员从来不正眼看他们。走在百货公司华丽空敞的店堂里,乔的脖子显得挺拔而雅致。也许这是促使乔从湖南农村跑到繁华城市的梦想。
  乔接受了支撑起这个梦想的代价。所以当客人把烟头扔到她的脸上,她会蹲下去,妩媚地把它放在唇上。
  醉生梦死。乔说,生活会变得象一朵柔软的棉花。让人沉沦。但是没有尖锐的痛苦。
  只要不揭穿真相。
  下午五点左右,大厦的玻璃门流动的人量开始增加。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刚好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但是他的确出色。
  虽然中年的身材开始有些松懈。一张脸还是英俊而敏锐。他坐进了了一辆黑色的本田。把挡风窗摇了下来。他看到了她,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跳下扶栏,慢慢地向他走过去。脚上穿的细高跟凉鞋是乔留下来的。走路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摆动。在脸上停留的男人的视线也在晃动。她维持着自己在晕眩感觉中的恐惧。她走到了他的车窗边,她的两只手搭在车顶上,俯下脸很近地看他。她听到他的呼吸。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自己艳丽倾斜的容颜。男人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上车吧。
  有一度时间她想离开乔。
  她喜欢男人比女人多。她和乔不一样。
  生活时而奢侈,时而拮据,还有乔的喜怒无常。她感觉到乔对她的迷恋是一片冒着温热湿气的沼泽要把她吞噬。芳香而糜烂。
  温情而龌龊。
  她在上海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空运公司做业务。打单子,联系客户。虽然工作很累,但是让她呼吸到正常生活的空气。
  白天出没的人和在夜晚出没的人是不同的。
  夜色中的人更象动物。
  林是她在进出口公司的一个客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的办公室里。
  25层的大厦上面,落地玻璃窗外是一片晴朗明亮的天空。林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挽着袖口。他的眼睛让她想起她爱过的那个14岁少年。清澈温和。眼神象一块深蓝色的丝绒。她看到他的时候,突然觉得时光如潮水退却。她温柔酸楚的心还在那里。
  轻轻地呼吸。
  林请她喝咖啡。黄昏的咖啡店外面是潮湿的暮色和雨雾。寂静幽暗的店堂里有漂浮的音乐和烟草味道。还有浓郁的咖啡香,让人恍然。林给她点了核桃夹心泥和香草杏仁咖啡。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沉默而怜惜。墙上有一幅让客人留言的小板。
  MESSAGE EXCHANGE。上面插满各种各样的小纸条。
  中文,法文,英文,德文。然后林把他的香烟空盒子撕下一条来,在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也插在了上面。他抽的是韩国的烟,那个牌子很奇怪,叫THIS。
  纯白的底色上有蓝色和紫色的图案,好象随手抹上的颜料。她没有看。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雨停了。林的亲吻象蝴蝶的翅膀在她的唇间停留。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她问自己,是否可以再爱一次。
  男人的车停在GRACE门前。那是一家来自欧洲的服饰店铺。男人说,进去换套衣服。店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幽暗的香水味道。他给她挑了一条暗红的上面有大朵碎花的雪纺裙子。里面有黑色的衬裙。一双黑色缎子做的凉鞋,系带上有小粒的珍珠。他用信用卡付掉了她无法预计的数字。
  他说,我只喜欢给漂亮的女孩买衣服。这个裙子的颜色适合你的胭脂。他说着一口台湾普通话。
  她在试衣镜里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
  她的挎包里仍然只有几块硬币。她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而这个男人可以挥金如土。
  给她买一套行头就好象随便抛给鸽子的的几块碎面包屑。
  再次回到车里,男人漫不经心地问她,你喜欢吃什么。她说,随便。那么我们去凯悦吃泰国菜,听说那里有美食展。他开着车。不动声色的,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你很瘦。但是我喜欢你的眼神。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况。似乎是很不经意的。
  他说,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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