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松了断枝,任赵九全打来,但忽地,她耳尖,听见破空划来的暗器声。她可以接受别人对她的复仇,却无法忍受有人有心要害鸣祥,她微微侧开身子,避过飞来的暗器。殊料赵九全迎面击来,不留任何余地,她这一侧,暗器便直接打中了赵九全的身子。
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赵九全便倒地不起,她楞楞地回头看那鬼影。鬼影早已逃掉,她只好蹲下探赵九全的鼻息,喃道:
“死了。”
“寿儿?”熟悉的声音让她心头一跳,她直觉抬首循声看去,瞧见河上有舟近岸,舟上有一名男子跟一名少年。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望着舟未到岸边,男子便先下水快步往她走来。
“寿儿,”慕容迟暗惊她神色有些不自然,脱口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你看起来,不笑。”她说道。
他怎么笑得出口?见她身边无人相伴,这一个月来她必是一人独处……她一独处很容易就忘了过去;他怕她忘了曾与一个名叫慕容迟的男人相处过。
“死了。”她又道。
慕容迟先是微愕,而后随她目光看去,瞧见地上一名刚断气的老人。他拉住司徒寿的左手,不容她又消失,便蹲下身瞧他的致命伤口。
“暗器上有毒。”他讶异,从怀里拿出细针挑开死者衣服,观看了一阵,在看见嵌进死者身上的暗器,他将其拿出来细看。
“大哥,你不是说有毒?”慕容实玉跟着跳下舟,惊道。
“这暗器的毒伤不了我的。”慕容迟说道,眯起弯眸细查暗器的重量以及材质,这明明是师门的独家暗器,为何会在此人身上发现?
师门之内只有师兄与自己,他不曾用过这种暗器;而师兄虽继承这暗器,却没见过师兄用过,因为师兄不喜用毒杀人,寿儿也没有在他眼前用过这种暗器──
“你义爹其他的女儿当真都死了吗?或者,他有其他传授的徒儿还活在世上?”
司徒寿摇摇头。
“我不知道。”停顿了一会儿,略为疑惑地问道:“你不认为是我杀的吗?”
慕容迟终于明白她神色不自然的模样。他微微笑道:
“你不曾用过武器,甚至你身上没半个暗器,要如何杀他?各门各派的暗器因材质与形状重量不一,所使用的方式也绝对不会一样。会用这种独门武器的,内力需要一定的火候,但发镖者必有内伤在身,以致打不中要害;打镖的方式也有些慌乱,显然极惧死者,寿儿,你受了内伤吗?”
她摇摇头。“那镖原是要打向我的,是我避了开才打中他的。”
慕容迟再度轻“呀”出声。难道师兄当年还曾教过谁功夫吗?既是师兄教出来的人,就不难理解会有自相残杀的心态。但师兄死了三年多了,另个徒弟才要报仇,不嫌晚了点吗?
“大哥,你不是说没打中要害,那他怎么死了?”
“他在中镖之前应该已受重伤,真巧,发镖者与中镖者似乎都受了内伤……”趁人刚死,慕容迟轻轻划开死者近心脏的皮肤,浓浊的黑血溢了点出来,显是当时他正运功要打向某人时,毒正进身,一时顺气流入心脏,而他身有内伤,来不及自疗。“当时他要对付的是谁?”
“我。”司徒寿看了一眼慕容实玉。“我曾经杀过他的家人,可是我忘了。”
慕容迟脸色未变,站起身,掏出白帕子慢慢地擦拭双手。“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根本就忘了,怎能证实他的话并非造假?”
她垂眸。“很多很多。”
慕容迟微叹了口气,知她说她真的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他柔声说道:“我是个自私的男人,对我来说,你救了实玉,可以抵上所有的人命了。”
“我曾经杀过他。”
“谁说的?”慕容实玉插嘴,有点不耐烦的。“我有说过吗?”
她惊讶看向他。“小巷内,他说的。是我。”
“拜托你好不好?没错,陆飞腾是说邵府全家灭尽是一个杀人鬼所为,但是你不要忘了我当时也在场!我是逃过的唯一活口,我也亲眼瞧见了那杀人鬼的模样儿,根本是一个男人而非是女孩啊!”
司徒寿愣愣地望着慕容实玉不悦的脸孔。“不是我?”
“你出手会留下活口吗?”
“不记得。”
“拜托,你就不能顺着我的话说一下吗?”慕容实玉跳脚。“要不是大哥要我来解释,现在我早陪着二哥玩了,何必花上一个月跟着大哥到处跑?你自己想想,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你若有能力杀掉一家十余口,怎会没把我这么弱的小孩一块杀掉?”
司徒寿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想也对。难道自己责的没有杀过邵家人?她见慕容实玉气得双颊发红,心里虽有存疑,但那种一见慕容实玉的罪恶感没有像先前那么可怕了。
“我内疚。”
“不必了。”他撇开脸。“反正你也救了我两次,干嘛内疚?大哥,我不管了,你跟她说,我先到舟上等你们!”他一跛一跛地跑向小舟。
司徒寿皱起眉,看着他的背影。“好怪,他听得懂我的话。”
慕容迟唇边抹着淡淡的笑意。“人相处久了,总会有感情的,何况你一连救了他两次。”
她原要答说那根本不算救命,但当她看着慕容迟时,注意到他温和的黑眸盯着她。
“你还记得我吗?”
她点头。“记得。慕容迟。”
他慢慢地松了口气,目光落在她还没有治好便留下丑疤的右腕,他心感微疼地伸出双臂将她圈进怀里,低语:
“那么,你还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每一件事吗?”
“记得。”
“唉,我当初的话都是说假的,说什么你忘了我无所谓,只要我记得你就够了,这一个月来我时刻都担心你又忘了过去的一切。”
“我没忘。你跟鸣祥,我不忘。”与慕容迟相处以来,她的眼前仿佛晃过许多人,经历过许多事情,虽然无法一一详记,但是,总觉比过去待在天水庄里发呆,让时间慢慢流过要来得,她思索贴切的形容词,说道:“快乐。”
“既然你快乐,那就跟我一块走吧。你突然消失,让我很担心,若不是实玉的事尚未解决;若不是一直抓不住你的行踪,我早就先到天水庄等你了。”
“我有很多仇人。”她低语。
“那,就让我们一块面对吧。”
“你没有错,为什么要面对?”
“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的家人。”见她既没有忘了那段日子,也安全无恙,他的心一安下来,便露出笑容,道:“这一次我请很多人帮忙找你……你太会躲,让我不得不找更多的人来帮忙,这下子我欠了好多的情,得一一上门道谢跟做客,只怕到你老了,都还不清。”
“我也要还?”她没有躲,只是走的路偏小道了点,很少遇见人而已。
“那是当然,你别想逃。”
“我没有要逃,只是我内疚,不敢见你,想见鸣祥。鸣祥会知道我有没有杀实玉。”
慕容迟没有问她到底见过凤鸣祥了没,心里知道就算是有,凤呜祥也不会告诉她。他轻叹了口气,往舟上的慕容实玉看去。
“现在实玉告诉你答案了,你该放心了。”
她点点头。“我好怕。”
“我也怕。”见她抬头看他,他笑道:“我怕你忘了我,忘了你还有三个家人在等着你呢。我们回去了?”他向她伸出手。
她看了一下他修长白旧的手掌,慢慢地握住,软软的腔调有了一点点的高兴。
“回去。你去哪儿,我跟着去。”
舟上!
慕容实玉看着他俩在说话,抬头看看蓝白的天。
“我这样做,是对的吧?”他忖道。
人就是这么地现实,听陆飞腾说死去的老头有多疼他,但他早就忘了过去,充斥他记忆间的是姓慕容时的快乐生活,所以就算是看见老头子的灵堂,他也没有掉半点眼泪。
而说到恨,他在树林那夜后才忆起当年邵家被灭门的时候,他所亲眼看见的一切!过去与现在不停地交错,直到他想起自己身为慕容的快乐,想起她也算救过自己,想起她喊他跛子却非有嘲讽之意,想起在小巷里她痛苦的神色,想起她并非自主性地杀人,想起她跟自己一样都有被人讨厌的时候,想起陆家虽与他有血缘关系却为了财而互斗后而起杀念……这样的家人又如何?与杀人鬼的心又差在哪里?
记忆不停地反覆着,连最微小的事情也忽然冒上心头,难以忘怀。
最后,他想起他可以选择仇恨,或者遗忘。
他曾经经历过生死刹那,知道生命的可贵,其它的事情都可以淡化了。
他用力地叹了口气,又瞧他们还在继续说着,便躺在舟里,双手枕在头后,喃喃自语道:“过去、现在,未来。我忘了过去,现在我会开始快乐,然后未来我还是很快乐,我还是有家人。啊!说到底,我还真是一个聪明早熟的少年啊。”
尾声尾声
漫天的黄纸飞舞,坟上的墓碑刻着逝去的人名。
默默地合掌了一会儿,司徒寿张开眼,瞧见身边的凤鸣祥一直在注视着她。
她露出略嫌天真的笑:“鸣祥。”
凤鸣祥微微一笑,温声说道:“你跟余爷爷说些什么?”
“我说,希望如果有来生,他再帮我取名字。”
凤鸣祥闻言一楞,平凡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撇开,再转回时有些湿意。“他一定会的。”
“鸣祥,我随时都可以来找你吗?”
“这是当然。就算我要离开天水庄,我也会想办法通知你我的去处。”
“你要离开吗?那余沧元呢?”
“从商的天水庄也算是他一手支撑起来的,他当然留在庄里。”
司徒寿想了一下,道:“那,他不是很寂寞吗?”
凤鸣祥没有想到她突然说出这句话,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还是不喜欢他,可是,我知道一个人独处不好受。”
何时上寿儿也开始为人着想了?她永远做不到的事,慕容迟却做到了。
“你忘了庄内还有绣娘跟小鹏吗?”
“如果,他们也走了呢?”
凤鸣祥微愕,没有想到这一层。“这……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随时都可以改,随时都可以走,只是看他愿不愿意罢了。”
“喔……”司徒寿见慕容迟已在山丘下等她,便说:“鸣祥要保重,有难要找我,我保护你;就算我没有武功,也会保护你。”
“嗯,你也要保重。”
“我会。我要跟慕容迟他们去做客,人多又累很吵,可是有点点好玩。上次有人瞧见我会武功,追着我比试,不用杀人也可以用武,剑在胸前却不刺下,好怪,可是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中。很慢很慢,可是我会懂的。”
凤鸣祥忍不住,忽地抱住她。“寿儿,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自己。”
司徒寿点点头,朝她笑一笑,便往慕容迟走去,慕容迟的身边还有他的兄弟在等着,走下山丘时,瞧见在另头等着的娃娃脸男子,从那人的身形看起来武功好高,她却不再细看,忽往余沧元看去。
她目不转睛地,边走边看着山丘上的余沧元;他也望着自己,连眼也不眨的。
“怎么了?”一等她走到自己身边,慕容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我在努力记余沧元的脸。”
“记他的脸?”
她点点头,看着余沧元终于掉开视线,跟凤鸣祥说话。
“我虽然还是没有办法分辨他的长相,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很恨我,恨我记不住他这个要报仇的人的脸。他的恨、他的忿怒,我永远也没有办法从他的脸上读出来,所以,我只能努力记住他的脸。”
慕容迟闻言,微微地点点头,握住她的右手,柔声说道:
“记好了吗?”
“嗯。”
“那,你可以开始选择下一个白吃白喝的地方了。”
山丘上,余沧元听见慕容迟的兄弟在互喊些什么,不由自主地瞥去,瞧见那少年扑上慕容刚的背,一行四人慢慢地、慢慢地,像乌龟一样慢慢地走下去。
“沧元?”
余沧元瞪着司徒寿的背影。“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这种结果。”
“是吗?”
“我原以为她就会这么永远待在天水庄里,一辈子孤独。”他的视线缓缓收回,看着眼前葬了十多年的坟,说道:“但是,就算她孤独又怎么样?她永远也不知道我爹有多疼她,为她付出了性命。我恨她,不只是我爹死在她手里,我跟我爹素来不亲,他长年离家跟在你义爹身边,就算再有亲情,我也不致会如此恨她。也许,我贲正恨的是……我爹抛家弃子,到头来满腔的父爱全给了她!”恨她抱着那些不该属于她的亲情。
他的目光移下,落在天水庄上。从山丘上这个角度正好可以隐约看见司徒寿所居的楼阁。
“也许,上苍也终于惩罚她,让她了解感情之后却跟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成亲。”
“你真的这样希望吗?”凤鸣祥温声说道。
余沧元又掉回视线,与她交会。良久,他才道:
“你认为慕容迟真的很老吗?”
凤鸣祥见他转移话题,知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示弱,知他就算没有想像中的恨寿儿,他也不会明说。
她坦白道:“我对江湖事不熟,只希望他最多四十,可别再老了。”
余沧元的唇边露出一个颇具玩味的笑,说道:
“江湖上的闲言闲语很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其中虽有真实,却让人给加油添醋,弄得页假难辨,假的变了真的,真的却成了假,这就是江湖。慕容迟到底有多老,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