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面对,碍于颜面无法立即回绝。
空气凝固了几秒,无人说话。气氛开始尴尬。李昂拉起苏扬的左手,微笑地看着她,见她并无反对之意,便将钻戒缓缓套上她的无名指。
苏扬母亲的泪水终于涌上了眼眶。继父搂住母亲的肩膀,轻轻抚慰,像是怕她承受不住这突然的惊喜。
苏扬依然没有反应。她被吓呆了,望着手指上硕大的钻石,只觉得自己在做梦。李昂后来的话几乎没有进入她的意识。她只是感到惶然,事情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一步?
李昂在同母亲与继父商量,看苏扬的意见,是否要在出国前登记结婚。若是觉得时间紧迫,可以在她走之前先订婚。母亲说这样也好。
每个人都觉得这天发生的事出乎意料,又都觉得结果如此也未尝不可。关于结婚还是订婚,关于宴席怎么个摆法,关于日子到底定在哪天,他们在看似轻松的闲聊中互相试探,其实所有的人都在看苏扬的态度。表面上她没什么态度,她始终保持着一个礼貌的微笑,看上去像在听每个人说话。
她抚摸着手指上的钻石,脑海中飞速地思考,如何才能尽快将它摘下,还给李昂。
她同时感到愤怒,李昂这算什么意思?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他就算准她苏扬在长辈面前不会驳他的面子,抑或认为女人都会在钻石面前卑躬屈膝?
李昂从小养尊处优,对生活有自己的安排和把握,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他在幸福的家庭中长大,对婚姻充满信心,对家庭生活满怀热情。大学毕业,他就迫不及待地投入婚姻,难道他爱她真的已到如此地步?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这些都不重要,不值得她费心思考。他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她生命中的唯一另有其人,那个值得她追寻,值得她等待,值得她交付一生,那个十六岁就与之相恋却从未得到过的男人,他才是苏扬生命中的关键。
母亲和李昂还在讨论结婚的细节,苏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想起了电影《猜火车》中描述的生活——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一个他妈的大电视。选择洗衣机、汽车、镭射唱机。选择健康、低卡里路……选择你的未来,选择你的生活。
她已经看到了她的未来,和李昂一起,选择房子,选择汽车,选择一个他妈的大电视。
她听到母亲说:“或者先去领证也行啊,现在其实也方便。”
李昂笑笑,说:“看苏扬的意思吧。”
大家都看她。她只是微笑,不作答,一个主意在她心中成形。
见她无意见,母亲笑着说:“等会儿我去把户口簿找出来。”
李昂又说了句什么,母亲也说了句什么。苏扬微笑着,心跳却乱了。她不要一个他妈的大电视!
母亲已经在留李昂吃晚饭了,又问他宾馆订好没有,没订的话可以住在家里。
他们的谈话零零碎碎地进入苏扬的脑海。她现在脑海里全是自己的声音。她在和自己讨论一次让所有人震惊的叛逆逃亡。
母亲站起来,说要去为晚餐做些准备。李昂说了一句让母亲别忙,他们又客套了几句,母亲便离开了客厅。继父与李昂聊起北京的气候、交通与房价。
这时,苏扬悄悄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轻手轻脚地锁上了门。
苏扬看了一眼两个行李箱,迅速决定抛弃那只较大的。那里面装了大部分的冬衣,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她拎起那只小箱子,用一根跳绳捆住箱子的把手,打开窗户,把箱子从窗口慢慢地放出去。这根跳绳是一次寒假买的,没想到却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场。小箱子里只装了些书本、证件材料和简单的衣物,但仍有二十来斤。窗口在二楼,绳子放到头了,箱子却还吊在半空中,离地面约有一米。苏扬索性松开手,箱子瞬间自由落体,咚的一声落到了楼下的草坪上。
一切就绪。苏扬抬眼环顾房间。这是她从四岁就开始居住的闺房,十八年了。如今算是离家出走,是逃跑,是叛离。这一走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再回来是个什么情形。忽然间,她感到一阵伤感。但没有时间多想了,要行动就必须果断。她当即稳了稳情绪,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手中掂着几个零钱。
到了客厅,她对李昂和继父说:“我去买些酒水饮料。”
“我去。”母亲这时突然走过来说,“你别往外跑了。”
“你不是在忙吗?我去买个饮料你还不放心?”苏扬看了一眼母亲。
母女真是心有灵犀。母亲像是有预感似的,盯着苏扬,足足看了三秒钟,像是要把事情看明白,她的女儿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李昂马上站起来,说:“伯母您别忙了,我陪苏扬一道去吧。”
“不用,你陪爸聊聊天呗。”苏扬奉上一个体贴的笑,“我就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点东西,你们都怎么了?”
大家突然静了一瞬间。所有人都察觉出苏扬似有似无的反常,但又都说不清她反常在哪儿。一瞬间之后,所有人都在心里释然地笑了笑,抛弃了先前的荒唐念头。
李昂摸了摸苏扬的头,说快去快回,外面很热,太阳阳很毒。
苏扬朝他笑笑,点了点头,心想着——永别了。
苏扬出了门,下了楼,迅速拐到窗口下面的草坪上,取了箱子。然后她拖起箱子一路疾走,除了自己的心跳她什么都听不见。
她在小区门口坐上出租车,一上车就吩咐司机快开,车子疾驰而去。
机票是一星期后的。她还未想好躲去哪里。在这座城市,她除了自己的家几乎没地方可去。车开出两条马路,司机又问了一遍:“您到底去哪儿呀?”
她说:“就去个偏僻些的小旅馆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躲开司机的目光,一瞬间脑海中闪过几个新闻画面:母亲报案,警方寻人,证人司机提供线索找到离家出走的女孩。
胡思乱想间,她一眼瞥见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惊了一惊,心头随即涌上烦躁与内疚。匆忙出逃,竟然忘记摘下戒指留于家中,这可如何是好?戴了求婚戒指却跑掉,如此便是她理亏了。
正为难间,司机已把车拐进一条小马路,停在了一家小旅馆门口。她来不及思索,只好快速摘下戒指,塞进牛仔裤口袋,然后付费下车。
旅馆房间的门在她身后关上,苏扬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
成功了。她倒在床上,看了一眼身边的行李,那根跳绳还拴在行李箱的把手上,显得很滑稽。她自己笑了起来。这是第一次,她完成了一个梦想,一件自幼就萌发的、敢想不敢做的事——离家出走。叛逆的想法一直存在于她的内心,今日借此机会惩罚一下李昂倒是不错,也好让母亲明白,她无法跟随其贪慕虚荣的步伐。
不出所料,手机响了起来。她让它响了半天,就是不接。但很快她开始有所顾虑,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报警。事情闹大了总归不好。她给母亲发了短信:“我一切都好,别找我,我只想独自静静。”
谁知电话来得更疯狂了,继而是一条条短信:“马上给我回来!你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我没你这样的女儿!我白养你了!”
苏扬克制着心中的不安,对这些短信不作理会。她将行李检查一遍,所有手续都已办妥,机票、护照,以及相关证件全部带齐。就这么躲下去吧,一直躲到上飞机,她想。不告而别,无声抗议,她只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本无意伤害任何人。
李昂的短信也来了。他说:“苏扬,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那天对你做的事很过分,我非常后悔。我想你知道,我是尊重你的,也非常爱你。你可以不原谅我,但请你别这么对你母亲。你这样她很担心。”
他又说:“苏扬,我们先不结婚,你回家来吧。”
她依旧忍住不回应,一周很快就会过去,到了英国一切都好说。
一个小时后,几个久不联系的高中同学也给苏扬发了短信,问她出了什么事,说她母亲找她找疯了。无奈之下她再次给母亲发短信:“请停止找我,也别再打扰他人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一切都好,勿念。”
然后,她关掉了手机。
苏扬不知那天夜里有多少人为她失眠。母亲、李昂,甚至以前的高中同学,他们都在想,一向品学兼优、乖巧娴静的苏扬突然玩起失踪是为哪样。她自己也失眠了,良心上的种种不安让她辗转难眠,狭小陌生的房间也让她极没有安全感。夜里墙壁和地毯返潮,空气中是破旧小旅馆特有的复杂而可疑的气味,直至月亮在开始泛白的天色中渐渐隐没,她才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她在中午时分疲倦地醒来,透过窗帘的缝隙大致可判断出外面是阴天。她茫然地瞪着这个陌生的屋子,思维停了片刻,仿佛自己的处境与现实产生了错位。然后,她看到了静静躺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拿来,按下了开机键。
短信如潮水般涌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靠在枕头上,捺着性子一条条地删除,删到一半,她突然愣住了,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郑祉明”三个字缓不过劲儿来。
“苏扬,你出国了吗?没走的话还能见上一面,我今晚来上海出差。”
发送时间是前一天晚上七点,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
祉明从广州来上海出差,而她竟关掉了手机,错过了与他见面。几天后她就将远赴英国,从此相隔万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想到这里,她完全慌了,忙不迭地给祉明拨过去。可他的手机已经转入了移动秘书。
这是难熬的一天。这一天到底是漫长还是短暂,她说不清。她只记得自己不吃不喝地待在旅馆的房间里,坐了又站,站了又坐,一次次地拨打那个已经背得烂熟的号码。小旅馆的房间闷热潮湿,地毯散发着隐隐的霉味,窗台上一盆垂死的无名小花默默地立着,静候着命运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祉明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他在做什么?在飞机上?回去的飞机上?他前一晚到上海出差,此刻说不定已经回广州了。这个想法让她绝望起来。
天空不理会她的绝望,无情地暗了下来。傍晚时分,下起了滂沱大雨。
苏扬独自站在旅馆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在这里,有一个正在疯狂找她的母亲和一个失望的恋人。大雨像一幅巨大的帘幕,将他们与她隔开。她站在窗前,孤独而安静,那些爱、恨、失望和痛苦被她搁置得远远的。
现在,此刻,她唯一守着的就是这部手机,以及手机里的这条短信。这一整天,她把它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连带发送的时间,精确到时、分、秒,她都已烂熟于心。这条短信成了她与祉明唯一的纽带、唯一的连接。她分析着每一个字的含义,想象着祉明在手机键盘上打下每一字时的心境与表情。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是他的表达,都意味着他爱她、想她,他的心里还有她。
这是一份证明。此刻,苏扬心中唯一一丝暖意就靠这份证明在维持。
看看他的语气,他显然又好了。在广州工作的这两个月让他重新恢复了活力。让他阳光、开朗、乐观起来,让他能够再次主动寻找她、面对她。一个念头瞬间从苏扬脑海中跳出来,让她兴奋得几乎尖叫。她可以立即飞去广州!还有几天时间,她能与祉明好好地相聚,好好地告别。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一眼望见来电号码,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她的手指轻微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祉明轻松而温柔的声音,“嗨,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还在上海吧?”
“在。”她说,“你在哪里?”听到他的声音,这一天的煎熬和痛苦都烟消云散了。
“我刚跟人谈完事情,在华亭宾馆。”他说。
“是体育场旁边那个五星酒店吗?我来找你。”
“现在?算了,这么大的雨。”
“你等着,我马上就过来。”她说着,脚已经踩进了球鞋。
“哎,苏扬,现在雨很大,明天再说吧。我要明天才走呢。”
“你明天就走了?”她已经关上了房门往电梯间跑去。
“我们可以明天中午见一面。现在雨太大,你别过来了。”
“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到。”她进了电梯。今晚要是见不到祉明,她就活不到明天了。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个头脑发热的小姑娘。
冲出旅馆大门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忘了带伞。大雨使气温骤降,她也忘了加衣服,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衫。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祉明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而她很快就要离开中国,她不能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她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车上路了,她发现自己竟然连钱包都未带。
雨很大。雨刷来回摆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玻璃窗外的世界模模糊糊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暴雨中的夜上海显得又妩媚又躁动。
堵车堵得厉害。延安路高架桥下,汽车排成了一条火气很大的长龙,以每分钟五米的速度缓慢蠕动。司机开始高声按喇叭,骂娘。她掏出手机想打给祉明。电话刚拨出去,手机就没电了。经历了昨日的短信、电话轰炸,还有今日的不停拨打,她的手机终于没电了。这下可好了!她长叹了一口气。
一个小时过去了,出租车走走停停,终于开到了体育场附近,然后就再也动不了了。这里人山人海,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司机说今晚有一场球赛,是欧洲一个著名俱乐部来上海比赛,全市的球迷倾巢出动了,全国各地的球迷也蜂拥而至。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好好一场球得踢成水球了。”司机叹道,“你在这儿下吧,走过去也不远了。”司机对她说。
她说:“我身边没带钱,要到了宾馆让我朋友付。”
司机不高兴了,“没带钱你坐什么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