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林连忙叩头称谢,方待起来,羹尧又大喝道:“此事我便权且放你过去,但自此以后,却不许再借端生事,更不许妄自欺压良民,倘再有鱼肉乡里情事,那我便非为这一方黎庶除害不可了。”
说着又道:“我是良言尽此,改过与否,那还在你自己,还不与我赶快回去。”
刘长林只惊得汗流浃背,忙又叩头告辞出去,罗天生不由大笑道:“这厮原来却是这等人物,竟也敢称一霸,兴风作浪,岂不可笑。”
简峻摇头道:“这却不然,惟其这等人才会为祸乡里横行无忌,如系真正大侠,固然决不肯这等做法,便稍有骨头的剧盗,也决不会这样,须知君子小人之分,即便在此咧。”
商不弃却笑道:“这等半点人味也没有的东西,还提他做什么?那姓万的老道,却磊磊落落,不无可取,既已化敌为友,将来还宜多加接纳才好。”
罗天生大笑道:“此人本来不错,只可惜不免善善恶恶过甚,要不然,论功夫、人品,也全算得是一个脚色,你不见方老道已经追了出去吗?他也许便有意拉他一下咧。”
说着又笑道:“来客全走,我们也该仍到内花厅去,这里却不是说话的地方。”
简峻夫妇忙也站了起来,一同向屏后面去,羹尧正待随行,倏听门上又来报道:“禀大人外面有一位少年,自称青海上北塔庄世袭土司求见。”
说着递上一张全简,羹尧一看正是小香胞弟马千里,连忙笑道:“原来他竟自己寻上门来了,那你们快请他进来。”
说罢,便起身迎向厅外,那门丁去后只一会工夫,便引了一位一身便衣的白皙少年来,羹尧抬头一看,果然面目有几分和小香相像,连忙把手一拱,笑道:“年某久已闻马兄乃系回疆世族,昨日为何也应那刘长林之邀而来?”
那马千里连忙拜了下去道:“千里本与这刘长林原无往来,只因和敝族之中那霍如松具有世谊,彼此曾订有一经遇事相互为助之约,他却和那刘长林又系口盟弟兄,因此才被邀来,却没想到,他冒犯的竟是大人,所以特来请罪,还望原宥。”
羹尧连忙一把扶着道:“马兄虽然到场却未动手,并曾因此与霍如松几乎翻脸,此系年某亲眼所见,足证行止极有分寸,此亦何罪之有?”
说着便把臂入厅,一同坐下,从人献上茶来之后,彼此又略微寒喧,马千里又起立躬身道:“千里无知冒昧,现有一事不明,拟向大人请教使得吗?”
羹尧忙道:“马兄有事但说无妨,只年某所知,无不竭诚奉告。”
马千里又沉吟了一下方道:“千里不合,误信人言,率尔来应邀,幸蒙不罪,敬当铭感,但有我一胞姐,昔年曾因家难,随一长亲内迁,以后便杳无音信,却不料昨日在擂台之上,忽然唔及,只以当时耳目众多,彼此未便相认,大人能令一见吗?”
羹尧微笑道:“昨日相随赴约,却曾有小妾云氏女友同往,但是否令姐,尚未可知,足下且请稍坐,容我一问如何?”
说着,便唤过周再兴附耳数浯,再兴领命去讫,半晌之后,方才出来,先请一个安,然后道:“小人奉马夫人之命,有请舅老爷后堂相见。”
羹尧不由一怔,但当着马千里又不好喝问,谁知那马千里闻言更来得老到,竟又拜了下去道:“千里荒唐,竟不知家姐已侍大人中栉,既如此说,还请再受我一拜。”
这一来羹尧大加惶恐,直闹得认既不好,不认也不好,只有瞪了再兴一眼,先将千里扶起,口中含糊支吾着,周再兴侍立一旁,却又笑道:“不但马夫人急盼见见这位舅老爷,便云夫人也命小人赶快请大人和马舅老爷进去,舅老爷却不必先在此间行礼咧。”
羹尧心知必系又是中凤闹的玄虚,更不好说什么,只有扶着千里向后堂去,等到上房之后,只见中凤小香,全在院落里候着,中凤微笑不语,小香粉脸通红,首先迎着笑道:“我早算到你该来咧,我已蒙姑父做主,如今算是年大人的人,不日也许会回去看上一趟,你且见过这位云夫人,然后再为细说便了。”
羹尧一听,小香竟当乃弟和中凤,自承是自己侍妾,不由更加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有又支吾着,那马千里闻言却向中凤深深一揖,中凤也慌忙答礼,一面道:“我与令姐情如骨肉,马爷却无须多礼。”
说着便肃客入内,就上房明间坐下,小香面色微沉道:“你此番从北塔庄出来,父亲知道吗?”
马千里忙道:“他老人家,久患瘫痪之症,卧床不起,所有外事也早不过问,部落各事一切皆由小弟做主,所以此番出来,并未禀明。”
小香冷笑一声道:“那你现在便是一位世袭土司了,难怪敢作敢为咧,不过此次如非遇上我,你在那蟠蛇谷内把命送了,固然无人得知,马氏宗嗣便算完了,你对得起父亲和祖宗吗?即使幸而不死,万一大人参奏出去,你不比刘长林和秦岭群贼,将一个世袭土司革掉,你又对得过父亲当年降志辱身那一场吗?”
马千里不由满面羞惭道:“那都是我一时糊涂,未能审慎,还请姐姐多加教训,今天之所以过来向大人求见,便是为了请罪咧。”
羹尧忙道:“马姐对令弟不必责之过甚,他虽受人蛊惑于前,却能悬崖勒马,宁可开罪那霍如松,不肯动手,便也算不错了。”
小香又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在擂台之上,一再拿话点醒他,要不然,他也许便要替侯威老贼报仇与我拼命咧。”
中凤在旁连忙笑道:“马姐不必如此说,你姐弟也多年不见,如今骨肉重逢,正该欢喜才是,怎么一见便拿出长姐的派势来教训他,须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又是一位公子哥儿,怎能当得霍如松刘长林那干老江湖的搬弄,方才大人有话,能如此已经算不错咧。”
说着便向羹尧一使眼色道:“人家是多年不见的姐弟,多少应该有两句体己话,我们且到那东花厅稍坐如何?”
小香忙道:“我与舍弟并无私话,大人与云姐不必出去。”
羹尧已向千里略一拱手,和中凤退了出去,那东花厅原是上房东边跨院,和那内花厅遥遥相对,这时正值无人,二人穿过角门到了厅上,羹尧悄声道:“她怎么当着乃弟,竟认起亲戚来,这以后的话便更不好说咧。”
中凤连忙白了他一眼娇笑道:“你们本来就是亲戚,还能不认吗?那位沙老前辈不早说过了,你还打算抵赖不成。”
羹尧忙也笑道:“这大概又是你的主意,须知她已由谢老前辈收归门下自有归宿,你这一来,不又画蛇添足吗?”
中凤忙又笑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意思咧?”
羹尧笑道:“你不早就说过这话,这还用说吗?”
中凤把头连摇着,笑道:“你又猜错咧,这不但不是我的意思,而且事前我也并未与闻其事,还是她来找我的,我才不得已出来,替她打这圆场,你请想,要不然,在这公馆之中,我便再脱略些能和一个少年男人,随便相见吗?”
接着又正色道:“你别想左了,她现在并不一定非真嫁你不可,只不过是挂一个空名算是你的侍妾而已,你难道这等忍心,连这个也不许吗?”
羹尧不由更加诧异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却更不明白。”
中凤长叹一声道:“你不是女人,哪知道女人的苦衷,老实说,她所以如此,虽然有好几项原因,却实实在在是你害了她,你想那沙老前辈既然做主着她也嫁你为妾,已经一切说好,跟我们一同西来,在路上她又那等不避嫌疑为你医伤,她不算是你的,还能算是谁的人?
她之所以拜谢老前辈为师,情愿终身不嫁,那只能说是你逼出来的,原非本意,但那清净教,虽然非以童身入道不可,却非僧非道,她就这么以总角丫头终老,不也骇怪世俗吗?再说她又天性纯孝,此番随我们西来,用意便在一展生母之墓,看看她的父亲,不算是你的侍妾,你让她回去又怎么说咧?”
接着又道:“这事她本来早已和我说过,便谢老前辈也全知道,所以我才对你那么说,谁知你却一味严拒,我也只有延宕下来,昨天她自从擂台上见了她的兄弟之后,又背人和我再商量,只想你答应让她据上一个空名,才又和你说,你却风雨不入,几乎对我发了脾气,我只有又忍着,如今她这兄弟已经寻上门来,我却无法再拖延下去,这才只有斗胆替你答应下来,着她如此说,你便见怪,我也只有直言奉告咧。”
羹尧连忙拱手道:“我真想不到马姐竟如此苦心孤诣,师妹更这等用心,那我答应就是咧。”
中凤倏又秀眉一耸道:“你已把人坑了,如今便答应也迟咧。”
接着又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她马家在回疆的力量,老实说,有她这一个人,再有沙老前辈左右其间,一旦有事,那便胜过十万兵咧,如今她这兄弟既然来了,你能不认这个亲戚吗?”
说罢,又娇笑道:“我之所以着你到这里来,便是告诉你这话,你既答应了,还得好好看待这位舅爷才是。”
羹尧忙也笑道:“我一向是谨遵夫人之命,既如此说,少时定当以上宾之礼相待,还望勿罪。”中凤不由又低啐了一口道:“你又是这套来咧,谁是夫人?你那夫人还在北京城里咧。”
说罢,相与一笑,又故意在厅上多坐了一会,方回上房,再看小香姐弟,已经全是泪眼相看,小香更是呜咽有声,羹尧忙道:“马姐不须难受,令弟既来,且在此间小住,稍过些时,我必微服同往北塔庄展拜令堂之墓,兼谒岳父稍尽半子之礼。”
小香闻言,不由看了中凤一眼,口角微露喜意道:“大人圣命在身,却未便远行,顷闻舍弟略谈,我那父亲病榻缠绵之际,已悟前非,且深愿与我姑父言归于好,果能如此,我这薄命人也就心安了,只待我那姑父来此即便一同回去一趟,却不敢有劳大人相送咧。”
羹尧见她凄楚欲绝,泪痕狼藉,便如梨花带雨一般,心下更加难受,忙又道:“门婿本有半子之份,既然岳父染病在身,我焉有不去之理,不过等沙前辈来过再去也好,如能同行,那便更好了。”
说着,猛一掉头又向马千里道:“方才在前厅之上,只因双方恐有误认之处,所以未敢以亲戚相待,还望贤弟恕我疏慢,这以后,既是一家人,便情如骨肉咧。”
马千里连忙躬身道:“家姐虽承不弃,得侍中栉,千里焉敢僭越。”
中凤忙又笑道:“马爷不必过谦,我与马姐,一向亲如姐妹,便大人也以世姐相视,如果太谦,那便反而见外了,再说,他便对我父兄也是一样,却非专为对马爷咧。”
千里又躬身道:“千里番民,焉敢望与云老英雄及诸昆季相侪,只要夫人能对家姐稍加照拂,便足铭感了。”
羹尧却执手大笑道:“我一向视马姐如姐,焉可不视贤弟为弟,你再如此,便是见鄙了。”
千里方才告罪以兄弟相称,羹尧忙又命人在前厅置酒款待,并邀二罗、邹鲁以及幕客作陪,留宿公馆,一连数日方才告辞,先回北塔庄去。
在另一方面,刘长林出了公馆之后,方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一路回到自己住宅,因为允题所居,在上房东侧跨院之内,所以他一直奔上房而来,才到院落之中,便见美云俏立西间窗下,侧着耳朵听着,那脸儿红扑扑的,便如薄醉一般,一见他走来,连忙把手连摇,一面低声道:“你脚步轻些,小姐在伺候王爷咧。”
刘长林也不由老脸微红,低声笑道:“那位女护卫倒放他出来吗?”
美云又低声笑道:“那只狐狸想是因为肩伤未愈又连夜未睡,今天竟没起来,王爷因为她睡着了,所以又来寻小姐和我,却惟恐那骚孤忽然闯来,所以由我在此巡风。”
刘长林又一吐舌,低声道:“王爷还怪我吗?想你也该伺候过他咧。”
美云瞪了他一眼,又附耳道:“我还不是奉了老爷之命,要不然他慢说是王爷,便是皇上,我也伺候不着,不过今天他一来,便被小姐接进房去,我是奉命在这里巡更咧。”
接着又一侧耳咬着嘴唇,俏声笑道:“这位王爷也太没人样,可真不容易伺候,你要问这个,少时还须问小姐才对。”
刘长林一听那房中竟有一种刺耳声息传出,不由那脸上更有点发热,正打算退了出去,忽听允题在房中长叹了一口气道:“外面是谁,李大奶奶醒了没有?”
刘长林忙道:“是奴才回来了,王爷既然腹疼,不妨由小女多按摩一会,须知这川边瘴疠之气,易于中人,却大意不得咧,奴才且在前厅等上一会,再行禀明便了。”
说着掉头便走,这边美云笑声吃吃道:“可不是,小姐这手功夫委实不错,王爷只痛快出上一身汗便好咧。”
刘长林心知允题与小莺美云既然情犹未断,自不会十分怪他,竟更安心,再等他回到前厅书房之中,那身上不由更加轻松,方一掀帘进房去,只见程子云半靠在一张藤躺椅上,叼着一根京八寸短烟袋,正吸得个烟雾迷漫,连忙笑道:“程师爷,我回来咧,你果然料事如神,那年学政虽然是一位公子哥儿出身,人倒极其光棍,不但并未见怪,连王爷的事也只字未提,只将所有寻仇报复的事,全推在秦岭诸人身上,并且意在言外,颇有订交之意,又一再留我便酌,我只因王爷盼信甚急,所以坚持赶回,这一件事也许便揭过去咧。”
程子云叼着烟袋,两只怪眼在那大墨晶眼镜之中,看了他一下,一手捋虬髯,大笑道:
“俺本来料事不会太差,也无用刘兄谬许,老实说,慢道这点小事,便在北京城里诸王角逐之下,俺也算无遗策,从未让王爷吃过谁的亏,俺料那年双峰对足下不会十分追究,这是一定的,不过你说他对王爷在此的事只字未提,而且对足下颇有订交之意,这却未免欺人自欺咧。”
说着又正色道:“你别看王爷为人厚道,又不免声色之好,便打算欺之以方,须知俺程子云蒙王爷擢拔于狂生之中,却矢报知遇,决不容宵小欺瞒,你有话还须直说才是,要不然,此刻事尚未必就了,那俺便爱莫能助咧。”
刘长林不由一怔,忙道:“委系如此,小弟焉有欺瞒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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