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那府门屏风外,转进一个人来大笑道:“程爷,你就真的当面对小弟这等鄙视吗?
须知今日我虽时乖运蹇,自比不上那老海盗父女,昔年也曾邀足下谬许过咧。”
程子云向那人一看,却是那盗而优则仕的李元豹,不由翻起一双怪眼大诧道:“李兄怎么也到北京城里来!这却又是大出俺意料之外的事咧。”
说着便迎了出来,再看李元豹身后还站着一位艳妆少妇,不由又笑道:“李兄是携眷同来吗?闻得嫂夫人乃系秦岭孟三婆婆义女,已经尽得秦岭一派真传,俺真倾慕已久,却想不到竟然也随足下到北京来,这就妙得紧,俺正打算求教您二位那独门暗器咧。”
说罢,兜头一个大揖,那两只眼睛却不住价,骨碌骨碌,端详人家上下,林琼仙虽然也是一个风流放诞的江湖女人,也不禁被他看得有些脸上发烧,正在还着礼,李元豹却暗想道:“你这怪物无寒喧无妨,怎么公然当着我说出对我老婆倾慕已久的话来,如果容你妙得紧,那我便不妙咧。”想着又笑道:“程爷端的一天比一天气概,愚夫妇何足挂齿,小弟这次本没打算把内子带来,一则只因奉了程爷之命前往江南听鼓,又蒙见嘱一切均须听织造曹公之命,却使小弟因此得罪雍邸。既夫妇一同负重伤于前,又经雍邸切责曹公子以看管听候发落于后,所以不得不来向程爷求教。二则因为我那恩师竟因小弟夫妇均遭鱼翠娘毒手,丢了大人,又尾追鱼家父女北上,心恐路上出事,更令小弟对各方难处,所以才携内子北来,设法化除这场是非,还望程爷始终成全,加以指教才好。”
程子云闻言忙道:“既如此说,贤伉俪且请到厅上落座,再为细说便了。”
说着又哈着腰,摆着手,不迭肃客前进,一同到了大厅之上,分主宾坐下,程子云这才一捋虬髯道:“李兄所受委屈,小弟已经全知道,但尊师也就荒唐得很,怎么竟打算劫起那贡品来,这幸而没能得手,否则岂不更是不了之局,别说俺这东鲁狂生担当不了,便王爷也必因此获谴,那却教俺如何挽救咧?”
接着又看了林琼仙一眼道:“贤伉俪既然是尾追尊师北来,那总该见过面了,俺闻得秦岭诸人在中途截劫,不但未能得手,而且还伤了好几个能者,便尊师本人也迭吃大亏,她既来京,又打算怎么样咧?须知这辇毂之下,却非荒州小县可比,可千万不能再胡来咧。”
李元豹看着他冷笑一声道:“程爷教训得极是,小弟从江南动身,便是因为深恐我那恩师只为图报愚夫妇之仇,做出事来,未免遗误王爷大事,才向曹公说明赶来。但一路之上,始终未赶上,不但未能谋面,连她老人家是否到京也尚未知道,你却教我能说什么咧?”
程子云不由踌躇,一面摸着虬髯一晃脑袋道:“但愿她不再在北京城里出事才好,否则便俺对李兄也爱莫若能助咧。”
接着又摇着头道:“不仅如此也,便李兄潜行来京,如被雍邸知道也不好,如依俺之见,贤伉俪莫禀明王爷暂时住在这府里,一面由俺再为打听,尊师如已来京,大家设法劝她仍回秦岭,否则却反正皆于李兄不利咧。”
李元豹未及开言,那林琼仙坐在一旁,早已忍耐不住道:“程爷,论理我与程爷初见,本不便说什么,不过我夫妇之所以身受重伤又丢了大人,却全是为了那位曹大人传王爷之命,着我二人去离间武当少林两派而起,也可以说是程爷的主谋。
虽然怨我夫妇学艺不精,以致败在那鱼翠娘手中,但这并不是我夫妇和姓鱼的自己有什么过节。便我那义母,要追鱼家父女为我二人报仇,也是因此而起,即使有天大的乱子,也须问个究竟。照程爷这么一说,倒好像处处全是我夫妇的不是了,我也知道,王爷要招致鱼家父女,便看得我们一钱不值。对不住,只出了乱子,我们也有两张嘴,却不一定须程爷维护咧。”
说着便向李元豹道:“你不做这芝麻绿豆官儿行不行?反正我们已经把来意和程爷说过,也该走咧。”
程子云不由一怔,李元豹忙道:“你胡说什么?人家程爷完全为了我们好,你这么一来不嫌太岂有此理吗?”
正说着,忽见那小来顺儿一路走来高声道:“李大奶奶已经出来,王爷说,请鱼大侠父女稍坐,他和李大奶奶便来咧。”
程子云忙喝道:“你嚷什么?来的不是鱼大侠父女,却是那位李元豹李爷夫妇,你可速去禀明王爷,请他不必出来,李爷这就来跟王爷请安咧。”
那小来顺儿似乎一怔,又看了李元豹夫妇一眼向程子云道:“您不是说来的是鱼大侠父女吗?怎么又变成李爷咧?”
程子云又喝道:“这不用你问,还不赶快进去禀明?”
小来顺儿叽咕着去讫,程子云接着又向林琼仙笑道:“俺向来口快心直,大嫂女中豪侠,何必因此生气?贤伉俪且请随俺去见一见王爷如何?”
林琼仙尚在别扭,李元豹却赔笑道:“愚夫妇既然来此,当得面见王爷磕头请安,只不知王爷对我这待罪之身,是否可以赏见,还请程爷先容才好。”
接着又打了一躬道:“内子无状,多多开罪,并请见宥。”
程子云连忙还礼,一面哈哈大笑道:“李兄府中旧人,王爷便不欲见,俺也一定代为求见,你但请放心,且随俺来便了。”
说着站起身来,直向里面让着,一路来到西花厅,只见桂香俏生生的立在帘子下娇笑道:“我还道真是鱼翠娘来了,原来程师爷的八卦又算错了,却是李师兄和小师姐,这一来却全是自己人咧。”
说着,赶前一步,便施礼下去,林琼仙连忙扶着道:“闻得你也吃了那雍王府护卫的大亏,两个小叔教人家宰了,怎么你倒爬上高枝儿,到了这里来。”
张桂香笑道:“那还不是这里王爷的恩典,看在我那两位叔叔份上,让我夫妇在这里伺候。”
接着看了李元豹一眼道:“闻得李师兄已经在江南做了官,怎么有空到这北京城里来走走?”
李元豹夫妇和张桂香本有认识,一见她不但面貌更加丰腴美好,便那一身衣饰也颇似大家内眷,又听这等语气,料必已经深得允题宠爱,忙也笑道:“那不过一个候补知县,算得什么官?师妹既在王爷面前当差,还望提携才好。”
桂香看着程子云又笑道:“你二位找错门路咧,现在这府里,上上下下,能向王爷说话的,只有程师爷一个人,你二位不去求他,却和我说这话,岂非大错特错。”
那程子云却不答这个碴儿,转抢先一步,一掀帘子走进了花厅,向允题耳畔说了几句,允题把头一点,便向左右道:“既然那李令夫妇要来见我,可着他进来。”
那值厅戈什哈闻言连忙喝道:“王爷有命,着李爷夫妇进见。”
桂香见状,连忙向林琼仙耳畔悄声道:“小师姐当心,也许你们有事得罪了那位程师爷,他现在已对你夫妇使上坏咧。”
说着,故意闪身帘外,逗留不进厅去,那李元豹夫妇,才一进花厅,见允题高坐着,并未起身,又寒着脸,已知不妙,连忙跪拜如仪,李元豹先伏在地上道:“卑职该死,奉了织造曹大人之命,竟未能替王爷把事办妥,一再肇事反令王爷操心,还请恕罪。”
只听允题一声冷笑道:“那曹寅固然老悖糊涂,但你做事更加荒唐,以致令我处处丢人,又复授人以柄,闻得四阿哥已令曹寅将你看管候命,为什么又潜行来京,难道你还怕在镇江闹得不够,又打算到京城之中,累我生气吗?”
李元豹叩头如捣蒜道:“卑职焉敢累王爷生气,就连在镇江铸成的大错,也是奉了曹大人之命。据曹大人说,那是出于程师爷的计算,王爷也曾依计指示,所以卑职才敢放手那样做,却不料那雍王爷却先了一着派出人去,倒反联络那些武当派的朱明遗孽,才致所谋未遂转闹出事来。那雍王爷却全着落在卑职身上,这已是不了之局。偏偏卑职师父,因为卑职夫妻均被那鱼翠娘打成重伤,从秦岭南下寻仇。卑职因为未能阻拦,深恐再行生事,这才禀明曹大人,沿途攒赶来京,用意原在设法劝阻她老人家别再生枝节。并将前后经过,禀明王爷,面请维持成全,还望王爷开恩明察才好。”
允题又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打算劝阻那孟三婆婆不要再生枝节吗?可惜已经迟了咧,如今她已在中途一再下手劫夺贡品,虽未得手,但那四阿哥却已知情,说不定会奏明皇上,请旨严缉尔等归案法办,你又待如何咧?”
李元豹又连碰响头道:“这是卑职该死,竟未能在南边赶上,以致出事,还求王爷始终成全。”
允题仍旧沉着脸道:“那你一路赶来,难道就未遇上你那师父吗?”
李元豹伏在地上忙又叩头道:“卑职确实并未遇见她老人家,否则决无欺瞒王爷之理。”
说犹未完,允题倏然拍案大怒道:“你这奴才就看得本藩这点耳目全没有吗?分明你那孽师孟三婆婆人已到京,投向别处,却着你夫妇前来弄鬼,还敢这等说法,岂非欺我太甚?
既如此说,那就不能怪我咧。”
李元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便林琼仙跪在旁边也花容失色,那程子云坐在一边,却把左腿跷在右腿上,捋着胡子始终不发一言,见状方点头笑道:“王爷且先息怒,此事如依俺揣测,李兄尚不至便如此丧尽天良,也许那孟三婆婆虽已来京,他却实不知情亦未可知,不然便是惟恐乃师切责,不得不对王爷稍有隐讳,这总不无尚有可以原宥之处,且容俺再来问一问李兄如柯?”
允题冷笑道:“老夫子要问只管问,不过这奴才如果实不知情,便是糊涂,倘如再因惟恐他那孽师责罚便连我也卖了,那便更不可恕,二者必居其一,我却无法再行宽恕咧。”
程子云忙又看看李元豹夫妇,捋弄着那部虬髯笑道:“李兄,事情已经到这般地步,你还须实话实说才好,须知王爷决非可欺之人,即使那孟三婆婆是你恩师,大嫂又是她的干女儿,权衡利害,你却不可欺瞒王爷,如有为难之处,也不妨说出,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大家想个主意不也就对付过去,你是个官身,却犯不着先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咧。”
李元豹侧眼一看旁跪的林琼仙又亢声道:“程爷的话虽然全都是金石之言,但小弟实在并未看见恩师,你这却教我从何说起咧?你如能知道她老人家现在何处,打算怎样,还请见告,容我夫妇遵示设法不好吗?”
林琼仙在旁,也一抬头亢声道:“王爷,程爷,你两位这等说法,不冤屈死人吗?我虽是孟三婆婆的干女儿,丈夫也是他老人家的徒弟,不能说不受恩深重。但是我丈夫既蒙王爷抬举及程爷的栽培,已经脱去一层贼皮,做了官,不用说为别的,便是为了丈夫的前程,我们也决不敢把王爷给卖了,转去听她老人家的话。再说我们要不是为了怕她老人家按着江湖规矩一意孤行,还不会几千里路一直赶到北京城里来咧,焉有见面之后,反瞒着王爷和程爷之理。程爷如果不信,我夫妇此来系向那曹大人先行呈明才动身的,便他也该有信前来,你只查上一查不就明白了吗?”
说罢,那双眼睛不住的看着程子云,泪光莹然似欲雪涕,大有乞怜之色,程子云不由又捋髯一笑,晃着脑袋道:“大嫂,您这两句话倒还有理,俺也可以信得,不过方才在前厅俺已说过,贤伉俪最好还是在府中稍住,容俺再为打听如何?”
林琼仙不等李元豹答话,忙先叩了一个头道:“我夫妇来京之后,本就没地方去,如能在本府暂住那是再好没有,不过那鱼翠娘是我夫妻仇人,嘴头上又刻薄异常,还请稍留体面别让我们见面才好。”
程子云不由颠头簸脑,摇着一双腿,咧嘴大笑道:“大嫂原来是为了这个,那俺便放了心咧。”
接着又道:“你如不想和她见面倒也无妨,只王爷和俺不提,她怎么会知道你们也来了。”
说罢又一掉头向允题道:“王爷不必生气,自古道,眼前之事犹恐未真,何况传言失实,且请依俺之言,先着他夫妇暂住府中,再为打听便了。”
允题又把头连摇道:“即使传闻失实,他夫妇也未免有可疑与糊涂之处,此事决难轻恕,老夫子能保他二人无他吗?”
正说着,桂香倏从厅外娇笑着走了进来道:“王爷放心,程师爷既能代他两位求情,焉有不能保之理。”
接着又一路俏步走向允题身侧,扶着坐椅道:“本来这些王八蛋,混帐行子就专会造谣生事,坑人邀功,王爷怎能全信,倒累自己生气,如今程师爷既然主张把他两位暂留府中,就有什么不实不尽之处,还能瞒得过他吗?”
接着又看着林琼仙笑道:“你两位还不赶快谢谢这位程师爷,人家已经替你两位向王爷求情咧。”
林琼仙一见桂香以目示意,忙又一扯李元豹,向着程子云叩谢下去,一面又道:“程爷,我夫妇现在是非成败全在你身上,如能再向王爷一言,终身绝不敢忘,还望始终成全才好。”
程子云一见桂香又暗含着骂人,不由眼珠一转,又大笑道:“你两个没听见俺已向王爷求情吗?不过俺虽然可求王爷开恩,对你两位暂时免究,等查明再说,这保人俺却不能做,这位李大嫂,和你二位谊属同门,由她来保不更好吗?你怎么反求起俺来?”
桂香笑了一笑道:“程师爷你不必推我!现在我们是打开窗子说亮话,他两位虽然和我是同门,这保人我却不便做,须知有一位也许要来咧,人家可是我邀来的,万一知道此事,您不教我左右做人难吗?”
说着,又一扭头向允题媚笑道:“王爷,您说是吗?”
允题忙道:“程老夫子,她这话也极有理,你既以为这李元豹夫妇不至是受了那孟三婆婆蛊惑,便决无差舛,又何必使她为难咧?”
程子云不由又沉吟不语,却当不住李元豹夫妇一味苦求着,这才一看着林琼仙叹了一口气道:“俺这人向来就坏在一个人情难却,如今虽然明知担着风险,也说不得替二位多担上点不是了。只是您二位却不能让俺对王爷交代不了咧。”
二人忙又连声称谢,程子云这才向允题道:“俺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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