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到底一看情形不好,心知已落人手,连忙哀求道:“这枪虽然是我打的,却实在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便将那位拿获,我也没有难为他,还望姑娘饶命,可怜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你如将我宰了,那便全饿死咧。”
翠娘见他一身水师号衣,正冷笑着说:“你这猴儿崽子,也知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便死不得吗?”
鱼老却听得明白,连忙大喝道:“这奴才乃是老鞑酋面前一名得力侍卫,方才我吃亏,便因他改装藏在舱中,暗用火枪所致,翠儿千万不可放过。”
翠娘闻言不由大怒,手起剑落,立将人头砍下,接着连那两名被点倒的兵丁和已死尸首也一手一个提向船头扔下江去,再看,丁七姑正拿刀押着两名船夫,向焦山驶去,外面天上一黑如墨,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只金焦两山一片灯光照耀,便似两座灯山,那江面上水师船只,也时露明灭灯火,那条船正折向上游行驶着,猛见又从对江一连驶来十来只大船,各自掌着灯火高叫道:“前面是殷老爷吗,皇上有诏,着殷老爷火速将刺客解上去,交端王爷讯明复旨,不得片延。”
翠娘不由着慌,深悔将船上官兵全宰了,无法答话,这里一不答腔,那十来只战船已经迎了上来,外面又正是西南风,一面是顺风顺水,一面却逆风上行,转眼便将迎上,那两名船夫,原也水师属下,在七姑监视之下,虽不敢叫,却猛一扳桨将船也迎了上去,这一来两下越发接近,相距还不过二三丈远近,火光之下彼此全可看见,那边来的,原是端王手下两名头等侍卫,还有水师一位参将,率领了两营水师前来迎提要犯,在灯火光下,先见那条船折向焦山外面,转似向上游行驶,已是奇怪,起初还疑不是殷侍卫那条船,此刻一看,船头上抡刀而立的,却是一个身穿黑油绸水靠的少妇,更加诧异,那两名头等侍卫之中,有一位姓施名国梁,原系福建人氏,出身武状元,不特武艺超群,便水中功夫也极了得,一见情形不对,连忙大喝道:“那船上站的是谁,殷老爷现在何处,还不将刺客赶快押送过来。”
一声喝罢,那两名船夫又将船直迎上去,这两下一迎一凑更外接近,那两名船夫之中,有一名竟大叫起来道:“殷老爷已经被女贼杀了,那刺客现在舱内,各位老爷还不快……”
正说到一个快字,七姑手起一刀,已经将他劈下水去,那船也猛然一转,直向下游转过去,顺着江流直下,原来翠娘早在舱中看见势头不对,又挟了鱼老赶向后艄,将舵一转,不管好歹,先抢了上风顺水,七姑见状也抢步向那船夫道:“还不快摇,只稍不听话,我便也一刀劈你下水去。”
说着一插那刀,抢过另一条桨,也拼命向前棹着,那来的船上本来船大人多,又张着帆,哪里肯舍,立刻追了上来,十几只船,分头拦截,那江面上的各船一得讯也围了上来,翠娘一见势头不好,忙向鱼老道:“爸爸还能下水吗?这条船太显眼,如今行藏已露,却无法冲出去咧,你如能下水,姨娘现在船头,我们趁这天黑,也许可以从水中逃走。”鱼老忙道:
“事既已急,只有下水一法,我两足虽伤,手还动得。便死在这大江之上,也比被擒,受那鞑虏之辱要好得多。”
翠娘把头一点,忙向七姑一递暗号,取了一根绳子在鱼老腰间系好,一头拴在自己腰间,一面将一对青铜娥眉刺递向鱼老手中,谁知就这一会工夫。施侍卫那条大船已经抢在前面,将船横了过来,施侍卫和会水官兵也全装束停当,船头上挠钩,钩镰枪,便麻林也似的排着,那弓弩手更全引满待发,遥闻一片呐喊之声,都在嚷着:“大胆女贼,还不快将人犯留下,否则一经拿住,便是灭门大祸九族全诛咧。”
七姑一听翠娘在后舱招呼下水,心中已经明白,亦将手中的桨一放,两船已经碰上,那大船官兵又是一声呐喊,早伸出两把挠钩将这条船搭住,施侍卫也抡刀纵了过来,劈头砍下,七姑身子一侧,立刻纵向江中,那施侍卫也不追赶,扬刀便向舱中赶来,张望之下,却不见一人,接着那船上官兵一连纵过来三五个,齐向舱中搜索,却不料全船除了那船夫而外竟不见一人,再向江上一看,虽然满江船只,那水中却是一片黑漆漆的,除波澜汹涌而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将那名船夫押回做一活口,奏明请罪不提。
那翠娘在和七姑打过招呼之后,便将鱼老放下江,自己也跟着纵落,这二人一下水,便深藏浪花之中,正好七姑也到,二人一前一后紧护着鱼老,仍旧逆流而上,先向北岸泅去,鱼老虽然两腿受伤不轻,但他水性极好,不用双足,单只两手也和一条大鱼一样,翠娘和七姑,更加神速,仗着天黑,江上不易被人发现,半沉半浮,不一会便到北岸,又折向沙洲泅去,到得自己船上。
也不过三更前后,更不怠慢立刻扬帆而下,那水师统领和大小各衙门正忙着向行宫请罪不迭。江上虽然有船巡逻,但江面空阔,又在黑夜之间,哪里查得着,竟被趁着顺风顺水,开出五六十里,一等天明,便已转入内河,向太湖驶去。
在另一方面,那扈从各大臣和江南总督、巡抚、将军等大员心均惴惴不安,深恐圣怒不测,必至降罪,谁知等到深夜,这位康熙老佛爷忽然传出旨来只命将死伤人员具报,从优抚恤,不但未曾降罪,并着各衙门不许声张,更不得因此骚扰附近老百姓,第二天仍旧巡幸各名胜如常,便如没有这回事一般,各人虽然深感圣恩浩荡,但全怀着鬼胎,又不敢懈怠,到后来,还是一位圣眷方隆,极其宠信的满洲大臣,实在按撩不住,背人一问,康熙帝不由大笑道:“如今三藩平定未久,海疆也才初靖,表面天下澄平,实际人心未必全附,仍怀反侧也在所难免,这等行刺谋逆之事,如果传说出去,不特骇人听闻,亦且令反侧者心更难安,一经穷追,也许更酿巨变,即使不然,如果刺客久久不获,也适足以更张凶焰,所以转不如将此事暂且搁置,只饬令当地督抚,暗中严加查缉,不令漏网便行了。而且这等不逞之徒,仅只一人便敢于警卫森严之中直扑御舟,连伤多人,事后亦只两个女子,便能将已获要犯救走,这些人均必形同鬼物,来去如电,也令人防不胜防,如果淡然置之,他们因为一击不中,势必远扬他去,倘若追究得紧,也适足以逼使再生枝节,岂不更从此多事。”
接着又哈哈大笑道:“君临天下者,自与匹夫恩怨不同,非常之事,岂可以常理来论,这却不是你们能知道的咧。”
说罢,竟从此更未提及,那位满洲大臣才知道皇上的深谋远虑所在,这事虽然就这样淡然置之,除江南督抚暗中受了严旨申斥,并限期缉拿归案而外,却将一个人吓得几乎昏厥了过去,那便是江南织造曹寅,当时他原也在那御舟之上,鱼老穿着那身宝铠,虽然难见真面目,但那口音却听得极熟,一经出事,便知定系鱼老无疑,事后再一听那救去刺客的是两个女子,一问面目,有一个又和翠娘一样,这一来,已是吓得他魂飞天外,偏偏康熙皇上,对旁人并未深究,有的还温语有加,对他却召见于密室之中,一见面便冷笑一声说:“朕因有你在江南,各事全了如指掌,所以才放心南巡,谁知一路无事,到了此地,转使朕险罹不测,你所司何事,自问又能对得过朕吗?”
这一来更吓得他只有免冠叩头,连称死罪的份儿。
康熙帝却寒着龙颜又冷笑连声道:“联因你历年以来,当差尚属谨慎,所以信任不疑,谁知你却因此放着正事不办,转向各皇子讨好,即以上次周浔了因等人之事而论,如非十四皇子与四皇子均各尚能识大体,岂不令他弟兄参商,更误大事,你不过以为朕对十四皇子稍加宠信,竟敢使出这等伎俩,岂非该死。”
曹寅一见问及这个,更加恐惧,连碰响头,崩角有声,只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接着又道:“那是奴才该死,并不敢有意讨好十四皇子,其实周浔了因等人本非安份之徒,只因四皇子能接之以恩才被感动晋京,奴才决不敢妄言,还求皇上明察。”
康熙帝仍旧沉着脸又道:“你既说这些人靠不住,那么这次的事,是否与这些人有关咧,朕闻得这江南一带,颇有乱法犯禁不逞之徒,有的外面竟是蔚然人望,实多心怀不轨,仍以不忘朱明为号召,甚至黄冠缁流之中,也尽多此辈,你还须更加留意才好。”
曹寅极善窥主子气色,一闻此言,便知一时决无加罪之意,忙又碰了两个响头道:“奴才谨遵圣命,决定留心访查,只这些人稍蓄异志,必当据实奏闻。”
康熙帝一点头又道:“那昆山顾炎武顾肯堂弟兄目前还安份吗?”
曹寅又道:“据奴才访查,这二人均久已不在原籍,闻得那顾炎武确实已死,便顾肯堂也有多年没有回来,至于他在外面是否安份,奴才却不敢说。”
康熙又点点头颜色稍霁道:“此事限你在朕未回京以前,须查出一个水落石出来,究竟这刺客是谁,有无主使,羽党是谁,全须调查明白,据实奏闻,朕自可不究既往,仍有赏赐,否则那便难说了!”
曹寅闻言,又叩头谢恩退了出来,正怀着满腹焦愁,谁知才到城内寓所,一进门便见家人曹升禀道:“方才大人到行宫去,便有一位老爷赖着不走,一定要见,奴才回他大人蒙皇上召见尚未回来,他竟说是大人故交非见不可,并且说一路远道而来,已将盘川用尽,连宿店全无法住,立刻命奴才安排上好酒席替他接风,便下榻在这公馆里,奴才因他说得极熟,这两天随驾扈从南来的大人老爷们又多,已经备酒在花厅款待,还请大人快去才好。”
曹寅正在烦闷,一面向内走,一面问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曹升忙道:“这个奴才也曾问过,无如那位老爷脾气非常之大,奴才才问得一声贵姓台衔,他便瞪圆眼睛说:‘这是何等机密大事,岂是你这奴才能问得的。’接着又说:‘便大人回来,也必令左右回避才能畅谈。’所以奴才不敢再问得。”
曹寅不由大怒道:“一个人的姓名又有什么好机密得,你为什么不问清楚便把人留了下来,如果他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光棍,也款待他吗?”
说着,已经转过大厅,快到花厅,曹升忙又抓下帽子连声称是,接着躬身道:“这位老爷委实口气大得很,奴才又因北京来的人多,所以没敢得罪,大人一见面便可明白,果真是蒙吃蒙喝的光棍,奴才自应捆送到捕厅去,还怕不让他好受。”
正说着,忽听那花厅上一阵哈哈大笑,接着一个人莽熊也似的直闯出来,大嚷道:“曹大人,你这人怎么这等言而无信,在京之日,早约得好好的,只俺南来便须相伴畅游各地,至少也得来上个平原十日之欢,为什么俺今天长途跋涉南来,你倒离开白下到这京口来,这该罚多少才对。”
曹寅一看,只见那人科着头,拖着一条油松大辫子,阔额广颐,鼻子上架着一付玳瑁墨晶宽边眼镜,一脸络腮胡子,身上穿着一件青罗夹衫,外罩玄色夹纱马褂,只可惜却油污满襟,下面一双薄底快靴,也尘土狼藉,还破了两个窟窿,正是十四王府的上宾程子云程师爷,忙一拱手道:“程兄是什么时候来的,真想煞兄弟咧?”
那程子云又一摘眼镜也一拱手大笑道:“俺这不速之客,来得可真不近,从北京城内出来,先回了一趟家,简直席不暇暖,又赶到江南来,却没想到俺到了南京,你因圣驾已到,又赶到此地来。”
接着猛一握手又道:“你真把俺害苦了,如非俺略有急智,还几乎将俺阉了个吴市吹箫咧。”
曹寅不由愕然道:“此话怎讲,兄弟虽然失礼,怎么又几乎害了程兄咧。”
程子云又将眼镜带上,一摸颔下虬髯大笑道:“这一档子事,是一件极好的下酒物,足下虽然不在尊寓,却喜尊管解事,已经备好酒肴,我们且边饮边谈不好吗?”
说着不由分说,反客为主,一把便牵向花厅,入座先飞过一大杯,又笑道:“俺这次南下本为了王爷一件大事而来,临行之际,马匹衣服之外,也曾领得千金旅费,却没想到俺因几年没有回家,顺便回去看了一趟,却将那千金散尽,勉强卖了鞍马行囊,才够到南京,俺本打算,只遇着你便有办法,却不想,一去便扑了个空,偏偏府上那些管家,又不如这位尊管能识人,只回了个大人已到镇江来,便将俺挥诸门外,固然来的路费没有,便连食宿也无着,那南京城虽大,俺却找不着一个熟人,偏俺这肚子又不争气,越是着慌,他越是告急,幸亏俺情急智生,找了个僻静地方,将内面的衣裤短衫全脱下来,向长生库内一送,这才医好了肚皮,又将余资到下关,搭了一条船到这里来,人家虽言明在前不供伙食,俺没奈何也只有答应,所以一到这里,只好向这位尊管告急,幸而他还有些眼力,将俺留了下来、又给备好酒菜,才得一饱,你看,你这不是把我害苦了吗?”
说罢,又向曹升哈哈一笑双手一拱道:“二爷,你这一饭之恩,俺将来是必报的。”
这一来,只吓得曹升请安不迭,一面道:“程老爷既是敝上至交,奴才当得伺候,您这一来不折煞小人吗?”
曹寅不由双眉一皱道:“程兄怎么对一个奴才也狂态毕露起来,您虽一时游戏,他却如何当受得起,既奉王爷之命而来,暂住敝寓无妨,便须衣履川资小弟也当略尽地主之谊,但请饮酒便了。”
程子云却正色道:“曹兄错矣,俺这一揖,其中委实确有极大道理,也出于至诚,却非故作偃蹇之态咧。”
说着站了起来,一掀长衣,露出一双精赤大腿又道:“您瞧俺委实连裤子全当掉,这却不是假的,他如果再像南京那些尊管,当俺来打秋风挥诸门外,那俺便只好连马褂长衣全送进长生库去以求一饱,岂不令俺落魄市上,此不可不谢者一也,世人皆以俺为狂,甚至虽士大夫亦不免见鄙,他却能独具慧眼,代主延宾,识英雄于未遇,此不可不谢二也……”
曹寅不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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